那一年,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
十八岁真是不可思议的年龄。在我们查布大草甸子上,这正是向男子汉过渡的年龄。我羡慕父亲、吉特这样的骑手、猎人,又很怀念过去的岁月。我的情绪波动不定,有时充满了幻想,有时又很伤感。而且,我已经爱上了白木兰这个全查布大草甸子上最美丽的姑娘……可是大人们对我总是不以为然,在他们眼里我好像永远是一个孩子。
我的猎狗桑格是我最忠实的伙伴,那是去年我刚初中毕业的时候,父亲送给我的礼物。父亲拍着我的肩头说:“腾格里,这只猎狗是我费尽心血调教出来的,现在,你成了它真正的主人。”一只狗,一只顶呱呱的猎狗就到了我的名下。我有了猎狗,又以为自己学到了很多知识,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查布大草甸子上第一流的猎手。可是我错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我除了带着桑格下下夹子之外,就是在广袤的大草甸子上转来转去。父亲那杆猎枪,连摸也不让我摸一下。
直到有一天,父亲也不知是从哪里喝醉了酒,踩着新绿的草甸子醉醺醺地荡回了毡房,一进屋就扳住门沿,睁着血红的眼睛说:“腾格里,你已经……长大了。”父亲又说,要把全马群里最好的儿马子兜思兔送给我。
我敢说,兜思兔是全查布大草甸子上最好的儿马。父亲用了整整一个春天才将它驯服了。那时候,兜思兔已经是三岁的儿马子了,成天无忧无虑地抖着一身雪白的鬃毛在马群里野,矫健的马蹄踩踏着柔软的大草甸子。有一天,乃木①说,父亲要制服那匹儿马子了。第二天,毡房前就来了几个骑手,每人握一把套马杆。骑手们打声唿哨,就分散向马群里包抄过去。那匹儿马子发疯地跑,终于被撵得累了,父亲那套索在空中优美地一扬,就套向了马脖……兜思兔终于被弄到了毡房门前。在一片大草坪上,骑手们给儿马子绊上了皮绊子,套上了笼头。兜思兔狂怒地又蹦又跳,可父亲还是骑在了马背上。兜思兔更加愤怒了,在地上团团乱转,不停地尥蹶子,皮绊子终于被挣断了,在空中甩得噗嗒噗嗒直响。后来,父亲一抖鬃缰,兜思兔便向茫茫大草甸子飞奔而去。那时候我站在毡房门口,满心是对兜思兔的同情和想象父亲那样征服大草原的欲望……就是这匹儿马子,父亲就要赠给我了吗?
父亲长得五大三粗,爱喝点酒,但从不食言……我就像喝醉了酒。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踩着碧绿的嫩草,磕磕绊绊地一阵疯跑。终于看见那匹儿马子了,终于能成为草原上的骑手猎手男子汉了吗?兜思兔低了头在地上静静地啃吃青草,我抓住缰绳,扳了扳鞍鞯,一甩腿跨上了马背。兜思兔威武地抬起头来,我一抖缰绳,马便驮着我箭一样地向前窜去。儿马子四蹄踩出雨点样的响声,风呼呼地在我耳边吹,我的心跳得咚咚嗒嗒……那天驰到白木兰家门口时,我故意炫耀地勒紧了马缰,兜思兔一个直立,咴咴咴发出一阵悦耳的鸣叫。待白木兰从毡房里探出头来时,我又夸张地奋力打了一下马背,兜思兔又一溜烟地朝前窜去。
我们查布大草甸子是蒙古草原的一个分支。草甸子一望无际尽是些沙蒿、冬青、芨芨草和索索草,茫茫荡荡。我们住的这一片地界叫托护勒,往北是一条长年不干的苦水河。
四月,父亲套上一辆勒勒车,拉上水桶、被褥、锅灶等,沿着那条蜿蜒的小道向北走去。父亲说,那群羊,也得你来照看啦!父亲的脸上淡泊如镜。我低下头来,细细揣摩着父亲这句话的深刻含意。我突然明白了,在我就要赢得骑手猎手男子汉这一大串荣誉的时候,我就要失去些什么。
一路上,那头拉勒勒车的老草驴不疾不徐地踩着碎步子,父亲伴着勒勒车一颠一颠的节拍哼着一首十分遥远的牧歌。而我,骑着那匹儿马子,信马由缰,不经意地望着蓝天、白云和大草甸子。四月的刺梅已在早来的春意中十分醒目地炸开了,那些冬青、沙蒿更是碧绿茁壮。一群山雀掠着草地飒啦啦地疾飞而去。我相信这一切今生今世都刻在我的脑海里了,因为今天是我一生中难忘的日子。
踏进那浅浅的、淙淙流淌的苦水河,兜思兔低下头来吮饮着那清澈的略带咸味的河水。从河道里吹来了一阵清凉的生涩的气息,我敞开心扉深吸了几口。上了岸,在一处土坎前,老草驴屙了一泡粪,父亲吁一声,停下车来。
这就是我们的场房了。父亲桩好勒勒车后,就把水桶、被褥等家什搬进那座地窝子里。
一切安顿好后,父亲使劲地拍了下我的肩膀,“腾格里,从现在起,你就要独当一面了。”然后,他又从怀里摸出一瓶陈年老酒,“来,咱爷俩干它几杯!”
父亲那一巴掌,让我领略了自己肩上所承担的分量。我们在那截土炕上坐了下来,以碗当盏。不知怎么,我突然激动起来,抓过酒瓶,满满地倒了两碗,举到父亲面前说:“阿吾②,这两碗酒,咱干了它!”
父亲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腾格里,你这是……”
“阿吾,从现在起,我就是男子汉了!”
“呃,呵呵,我的小腾格里已经是男子汉了。来,为男子汉干杯!哈哈……”
在我们查布大草甸子,不会喝酒就算不得是成吉思汗的子民,尤其是男人,没有海量就是让人瞧不起的孬种。一碗酒下肚后,我又倒了一碗。两只碗在空中碰得咣咣直响。
我们这群羊是父亲新买的。下午,卖主将羊赶回来做了交接手续。之后,在一抹夕阳之中,父亲带着一丝醉意,微红着脸,套好勒勒车,踩着暮色渐渐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这就是我的家了。我有了一群羊,一匹马和一只狗。我站在那用沙打旺围起来的沤得发黑的羊圈,那些个膘肥体壮的羊们吭哧吭哧打着饱嗝,一股很早就熟悉了的反刍时的青草味夹杂着膻骚味冲鼻而来。桑格忠实地守卫在羊栏前,兜思兔拴在转槽上。举目望去,整个大草甸子笼罩在一片暮霭之中,到处是归圈的羊叫和撒野的马鸣,好一幅壮丽的牧归图!我有些神魂颠倒,二锅头的后劲又泛了上来,我想我是有点醉了。
吃过饭,我解开兜思兔扳鞍上马。我应该去看望白木兰了,一个男子汉,如果不把你心中的喜悦告诉你心爱的姑娘,让她和你同享这份幸福,那算是什么男子汉呢?我疾扬马鞭,马蹄敲在黄泥地上得得直响,一抹月光将人和马的影子投下来。白木兰,我在心里呼唤着这个名字。马儿好像已经理解了我的心意,不消一刻,就把我带到白木兰家的门前。
这是两间黄泥小屋。我敲开木门时,屋里亮着一盏高脚麻油灯,灯下坐着白木兰的母亲娜仁花额吉和牧手桑松。我知道桑松也爱着白木兰,可是这又有什么呢——全查布草甸子爱着白木兰的小伙子还少吗?
看见我,白木兰惊喜地站了起来:“腾格里,是你……”
“白木兰……”我说。我窘得不知说什么好。“木兰,我,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一群羊,我,已经成了查布草甸子上的男子汉了。”
“是吗?腾格里……”
“呵,已经是……男子汉了?呵呵……”桑松站起身来,开怀地大笑起来。
我不知道那只鹰的到来对我预示着什么。那是一只还没有长硬了翅膀的小鹰,背上靠尾部有一团白羽,一双黑豆般机敏的眼睛,一副钢钩一样锐利的爪子。
这只鹰的到来完全是个偶然。
那时候,我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羊倌了。我开始体验牧人的艰辛和其中包蕴的无限乐趣。每天,东方才只露点韶光的时候,我就得吵起栅栏里的羊只。那些静卧了一夜的羊们不情愿地翻起身来撒尿排粪,饥饿了一夜的羔羊们,便拥着钻到母羊的胯下,吭吭叽叽,摇着尾巴吮着乳汁。而那些母羊们,总是亲昵地舔去羔羊尾下那黏稠的脐屎。
吃了饭,隔开了那些还幼小的春羔子,我就拉上马,背上火药枪,带上猎狗,赶着羊群出场了。头羊是一只很大的老绵羊,身体不算肥,角儿却很粗,兀突地向前伸去,顶角也很厉害。看见嫩草,头羊便带着羊群往前跑,羊们尾巴上带着一嘟噜一嘟噜的粪疙瘩,被甩得噗啦噗啦直响,荡起一股尘埃久久不肯散去。
中午,羊们钻进了那片浓茂的沙蒿丛中,雪白的身体时隐时现……
我无法形容大自然所赋予的美,这一切激情,只有身处查布大草甸子的牧民们才能够体会得到。
可是有一天,一只硕大无朋的兀鹰向羊群们袭来。
鹰历来在蒙古人心目中被视为勇猛神武的圣物。可是这只鹰的到来,却打破了草原的平静,也在我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这确实是一只神武的兀鹰,它在湛蓝的天空盘旋两周后,突然旁若无人地俯冲下来,一双翅膀掠过蒿草时,扇起一股很强的气流,两只利爪狠狠地向一只毫无准备的羔羊抓去。
羔羊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羊群便炸窝般四散开来。那时,我突然觉得眼睛被兀鹰的翅膀遮得漆黑一片。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凶残的杀戮。我的心被撕裂了。我掉过枪来,对着那团黑影扣动了枪机。散弹呼啸着飞过去,兀鹰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弹了一下,趔趄着飞了开去。
猎狗桑格也猛扑上去。
那只兀鹰显然是中了枪弹,飞得很低,完全失去了先时的剽悍。我只恨这一枪没有打中要害,跨上兜思兔,撵着兀鹰的方向疾追而去。
往东约十里路程,便是牧民们称谓的“曼突山”了。所谓山,也只不过是黄土高原隆起的一座丘陵,经过无数年风雨的雕刻,有了一些颇为壮观的沟沟棱棱。那只受伤的兀鹰,便飞飞停停地往那个方向逃去。
我策马扬鞭,无视那些从沙蒿中窜出的狐狸、蹦出的兔子,也无视那些安闲吃草的高大的骆驼。我满心只有一个愿望:抓住那只兀鹰,碎尸万段,为我那小羔羊报仇。
突兀的曼突山到了。我循目望去,见那只鹰落在崖畔上的一道夹缝里,紧张地探出头来,一双敌视的眼光直视崖下。
我跳下马来,紧好了鞋带。我打算攀上崖去,生擒那只兀鹰。无知的我呀,全然不知这一切的危险所在……突然,兀鹰一声鸣叫俯冲下来,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旋风直向我袭来……我出了一身冷汗,心惊肉跳。我听到了一声尖利的嘶鸣。待我睁开眼睛,只见兀鹰和桑格滚成一团。后来,受伤的兀鹰终于敌不过猎狗的凶猛,死于桑格的利齿下,而桑格也被撕下两块皮……
是我心爱的桑格救了我!
那只鹰血肉模糊。是什么使它如此不惜一切呢?我决心攀上崖去看一看。在崖上,我看到了那只幼小的兀鹰。
唉,兀鹰呐!我望了一眼地上那只鹰的尸体,不免发出一丝敬佩和惋惜来。
您也许听过许多驯犬的故事,驯马的故事,可您知道怎样驯养一只猎鹰吗?
草原上流传着许多关于鹰的故事。老一辈人说,驯好一只猎鹰,胜过一只凶猛的猎犬,剽悍的烈马。
我得到鹰的消息在草原上一传两、两传十很快就传开了。人们纷纷涌向我的场房一睹雄鹰的风姿。我则背起手来,兴奋异常。人们都用一种敬佩的眼光看着我,就连后来父亲见到我,也赞许地对我笑个不住。
更让我高兴的是,白木兰也来了,她一撞开那扇小门,就满面通红地说:“腾格里,听说你逮到了一只鹰是么?”
呵!我心中的太阳。我赶快说:“是的,白木兰是的。”
“呵,腾格里你真是……这太好了!”
“木兰你知道么,我要驯这只鹰,我要把它驯服成全查布草甸子上最有名的鹰。”我炫耀着。
是的,我要驯这只鹰。
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早早地把羊归了圈,安顿好了猎犬,给兜思兔添足了草料,就提上鹰往白木兰的家里跑去。我们决定在那里对鹰进行第一阶段的训练——训练鹰的耐力和勇气。
白木兰家的火盆里燃起了一团火,上面烤着几串羊肉,滋啦滋啦地响着,飘出一股香味。白木兰为我泡上了奶茶,抓上了奶酪。娜仁花额吉絮絮叨叨地说:“哎腾格里呐,这就是那只鹰吗?多可爱的鹰呀——哎呀呀,我的长生天!”老额吉戴上老花镜,把那只鹰前后左右看个不够。
后来又来了几个青年——桑松、扎拉和桑沁宝。他们是来帮我驯鹰的。白木兰一下子兴奋起来,从炕上的橱柜里取出两瓶酒来,“砰”地打开了瓶盖说:“腾格里,你上来呀!你们都上来呀!”
我扒了靴子,把旗袍襟往腰里一掖,翻上炕就坐在了白木兰的身边。我自信我是够风光的了,我的那只兀鹰也是够风光的:我已经为它在腿上套上了一副秀丽的铜环,环上索出长长的一条红缨丹来。此刻,它已经蹲在白木兰为它做好的鸟架上了——鸟架拴在一条鬃绳上,绳的另一头绾在房梁上。这只鹰必须在不停晃动的鸟架上蹲上三个昼夜,以此来锻炼它的翅膀,使它熟悉周围的人和各种声音。娜仁花额吉很有节奏地晃动着鸟架,鸟便前后左右地扑腾。而我们呢?我们必须闹出点声音来,使鸟不至于在疲惫中瞌起眼来。我们先是吃肉喝酒,猜拳行令。尽了兴,酒足饭饱后,桑沁宝取下墙上那把马头琴来,而我也吹起了随身携带的长笛。
我们先后奏了《相逢在敖包》《紫红色的马》《嘎达·梅林》。白木兰偶尔唱上两句:“我的哥哥来到我的家,我给哥哥敬上一杯阿拉腾③……”啊!青春的骚动,酒精烧得我们忘乎所以。我离着白木兰很近,嗅着她身上那股气息,望着架上那晃荡不停的鹰,脑海里闪出一个又一个幻想……我不知道是怎样度过了三个昼夜——我们还得交替着放羊。可是,我们毕竟是熬过来了。
第三天,当太阳的光亮终于代替了油灯的光亮,当屋外羊和马的嘶叫终于唤醒了我们的意识时,我们都已经是很累了。我们都忘了该怎样来庆祝一下自己的胜利,只有白木兰跳下炕去,她颤巍巍地抱起鹰来,用她那圆嘟嘟的脸在鹰的翅膀上蹭着,然后又噘起她那小巧的嘴唇吻遍了兀鹰,一双浮肿的丹凤眼潸然泪下。
就这样,我们顺利地完成了驯鹰的第一阶段。之后,我从苦水河里一处茂盛的芦苇丛中拔了一根芦节,去掉根叶,一端插入鹰的嗉囊,我含了一口盐水,从芦苇节里将盐水度进去:我必须清除兀鹰嗉囊里的野食,我必须按我的一套配方来驯养这只鹰。
半个小时之后,鹰就将那些盐水排泄了下去。
我给鹰喂了一些奶酪。然后,我用事先准备好的一块山羊肉来逗引兀鹰。我把肉块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当兀鹰被逗得饥馋难耐时,终于张开翅膀飞过来,一双利爪稳稳地蹲在了我的胳膊上。
腾格里,你成功了!
这只胳膊,以后便是兀鹰很好的栖身地。
感谢生活,它教会了我怎样来增进友谊,怎样捍卫尊严,怎样赢得爱情。
初夏,当所有的羊身上顶起一层厚厚的绺子毛时,每年夏季的剪羊毛、抓羊绒也就开始了。白木兰和我商量好,我们先一块儿剪我这群羊的毛,然后再剪她们家的。
一大早白木兰就来了,她的帆布褡裢子里,装了两把锋利的剪刀。
“喂,腾格里,这就开始吗?”
“就开始吧……白木兰你吃了吗?唔,今天的天气可真好呵。”我有点语无伦次。
我在羊栅栏前扫出一块净地来。白木兰抓出一只高大的老绵羊,抓牢羊蹄轻轻地一提就将老绵羊按翻在地。然后她坐下来,一条腿压在羊脖子上……她的剪羊毛的动作娴熟优美,剪刀在她手中咔嚓咔嚓响得很有节奏。一会儿她的身边已经堆起了一堆雪白的毛团。
剪到第四只羊的时候,白木兰说:“哎呀——真是热死啦!”
“都快五月啦!”我说。我早就脱去了皮夹背心,只穿一件矮领衬衫。而白木兰还裹在厚重的旗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