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啰嗦什么?”林志南武断地说。
叶秀花拗不过,还是拿出了钱,不情愿地交到了林志南手里。她的脸上表露出来的那些一丝醋意,被敏感的记者给捕捉到了,李菊在心底暗自一笑。林志南跨出门的时候,李菊撵过去,“等一等,林主任,我有一个请求,我也想到医院去,去看看那位病人。”
林志南有些难为情:“这怎么好呢?天都已经晚了,你应该好好地休息。真的,小庄子还有好多事情在等着你采访,报道。”
“那么,这件事情,算不算一个好的新闻题材?”
林志南有些错愕,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准许她上车。李菊和叶秀花告别的时候,发现她眼里有一汪泪水。
村子离着县城,并不是很远,二十多里路程,一眨眼,县医院就到了。来到住院部,办完相关的手续,大夫就为周玉莲开始做手术。林志南和李记者都守在手术室外面。林志南一脸着急的样子,不时地在地上踱几步。李记者望着林志南,她怀着一种渴望,她很想知道他跟她的过去,那无疑是一些心酸的往事。尽管她并不是一个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人,但是林志南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位村主任,她总觉着他是一个谜团。她想真正地认识他,了解他。
周玉莲的手术整整做了两个小时。对于林志南来说,这两个小时,就是一个漫长的世纪。周玉莲被推出手术室时,林志南急切地迎上去,问大夫说:“怎么样?手术做的成功吧?”那位举着输液瓶的护士用另一只手指竖在嘴上轻嘘了一声,示意林志南安静。周玉莲睡熟了一般,她被安排在五号病房。
同玉莲一直两个小时之后才醒过来。李记者发现,林志南对待她真是跟自己的家人一样亲热,这从那些细小的动做就能够看出来,这竟也让李记者生出一丝丝的妒意。这一夜,林志南一夜未眠,李记者也只是打了一会儿盹。第二天林志南眼睛浮肿,而她也又累又困,眼睛火辣辣的难受。
林志南劝李记者到县宾馆休息一下,要不,就直接回小庄子算了。他善意地和她开着玩笑,他说这么娇滴滴的记者小姐,累坏了,他可负不起这个责任的。李菊也笑了,不管怎么说,林志南并没有因为她的那一篇文章,而对她产生什么怨恨,这一点,让她有些感激。
“走吧。”林志南恳切地说,“这里有我先照着,你可不敢忘了你自己的使命,你这次来,是采访小庄子选举事宜的。”
想一想,小庄子的选举工作还没有结束,这里面似乎有许多未解之谜。李菊离开医院时,林志南把她送了出来。“我知道你想了解什么。你想知道我和周玉莲的过去是吧?”他盯着李记者,“好吧,我保证,等你采访完了,等我离开医院,我一定把这些都讲给你听。”
他的坦率,也让李记者感激。
然而,这一天,回到小庄子,李记者并没有见到乡长、乡党委副书记。李菊有些纳闷,她来到村部。村部里,那几位村委会委员都在。这个村子,自从村部办公楼盖起来后,一直实行八小时工作制。然而这样一个漫漫冬日,闲着,总归是寂寞着无聊着,他们就摆了一付麻将,哗啦哗啦搓着,打发着日子。
马明月接待了李记者,当她问起乡上为什么没有领导再下来,来组织召开新的一轮选举会议的时候,马明月嘻嘻笑着:“谁知道呢?”
李记者突然间觉得自己也被闲置了,不知道该怎样打发那日子。
县纪检委的两位干事,就是在这个时候,悄悄地走进小庄子来的。
纪检委的人,来查小庄子的账目了。纪检委的人下来调查一个村子的账目,那不就等于说,那就是来查他林志南的账么?那不就等于说,他林志南一定是有什么经济问题的么?纪检委来人查小庄子账的事,本来是一件很机密的事,但是不知怎么走漏的风声,一下子小庄子就炸了窝。李记者也听到了这一消息,而且,纪检委的两名干事,明明就在村部里,她都见着了。她惊讶不已。她不相信林志南经济上有什么问题,这几天的所见所闻,使她对林志南产生了一种信任的甚至是一种依赖的感觉。但她又时时地矛盾着、疑惑着,因为林志南顶风拉选票这一不争的实事,就发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这样,她就又怀疑自己的观察力了。她毕竟还很年轻,往往容易被表面现象所蒙蔽。
带着许多的疑惑,李记者找上了马明月。马明月笑了,笑的很深沉。“如果上面查出来林志南有问题,那他一定就是有问题的。”他回答的模棱两可。
马明月这个人,城府还是很深的。谈话间,李记者已经感觉到,他和林志南之间,似乎有着很深的芥蒂。
傍晚,林志南从医院里回来了。他一回到小庄子,就急匆匆地来看望李记者了。他关心地问询她休息的怎么样?生活习惯么?采访进展得怎么样?
他眼里布满了血丝,脸上失了血般苍白。
李菊望着他憔悴的样子,陪着十分的小心:“你知道么?县纪检委来人了。”
林志南显得很平静:“我知道。我早已预感到了,该来的,迟早要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就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林志南燃着一根烟,显出一种沉思状,“我知道的,用不了多久,纪检委的同志就会查出小庄子的账目,其中有三十万元是对不上号的,后果可想而知。当然了,你们记者就又有了新闻素材了。”
李菊望定了林志南:“那么,你能不能争取主动,把那三十万元退赔出来。”
林志南苦笑了一下:“你以为,我真的有那么多钱?”
李菊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么,这三十万元,早已经被你挥霍了?”
林志南又苦笑着,嘴唇抽搐了一下:“李小姐,你真是抬举我了。”
他沉思了一会儿,他说:“你不知道的,小庄子情况复杂,这次纪检委下来人,是有人告的状。这告状的人,一直是和我较着劲。”
“呃”,李菊惊诧着,“这个和你较劲的人,他是谁呢?”
“马明月。”林志南不假思索地说:“马明月这一次的告状,真是选了个好时候,他偏偏的选在这选举的浪潮中,选在你那一篇文章登报了之后。他这是想一棒子把人打死。”
“你这三十万元,不正好给他钻了空子?”
“大概,天要绝我……呃,明天我陪你到咱们企业去转转,再参观参观咱的水库。你来咱小庄子,总要对咱这里来个全面了解吧?现在,我先满足你的第一个愿望,咱们先谈另一件事情,谈另一个人。我想,你对这也感兴趣的。”
“谈谁呢?”李菊明知故问。
“就谈谈周玉莲。”林志难直率的没半点遮掩。
原来,那竟是一个十分委婉的爱情故事。林志南又燃起一根烟,他的话语,把李记者带进了那样一个氛围,那样一种情结。
周玉莲这个人,她奇就奇在她的独具眼光,敢作敢为。在那个以成分论的年月里,周玉莲无论是成分、相貌,都是一束炙手可热的鲜花。可是谁都不会想到,她竟然看中了林志南这地主崽子。
那是一些奇妙的日子,两个年轻人,似乎已忘了身外的一切。
而事实上,马明月也看上了周玉莲。马明月的成分就是一块牌子,贫农出身,父亲当时又是生产队长。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家庭,按理说,打败林志南,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可是,周玉莲却像一束带刺的玫瑰,在几次碰壁后,马明月真是感到棘手了。
而马明月的言行,马明月的情绪,无不影响着他的父亲。当时的这位生产队长,正是春风得意,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他办不成的事情。他大权在握,一个小小的林志南,他怎么能把他看在眼里。
果然,林志南被分派到西山去采石头,那是那个年月里只有地主或四类分子才被分配去做的活计,又苦、又累,四下里没有人烟,一年半载回不了几趟家。林志南身子被搁在这深山里,心却在山外边。他盼望着自己休假的那一天的,那样,他就可以和心上的人见面了。他有许多的话,要向她倾诉。
事实上,周玉莲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一个贫下中农的子女,爱上一个地、富、反、坏、右的子女,那不是思想上的变质,那又是什么?揪斗是免不了的,克扣她及其家里所分发的口粮,也是常有的事情。对于身心上所遭的摧残,周玉莲都可以忍受,然而,在那样一个物质生活极端贫乏的年月,让父母因为她而忍饥挨饿,这简直让她受不了。那个春天,家里唯一的一点高粱面都吃光了,父亲弄回榆树皮煮了吃。有一天,生产队要给山芋下种,母亲偷了一颗山芋,生起一堆火,刚刚烧熟,队长来了。队长一脚将母亲踢的爬在了地上。然而,母亲还是把那山芋填进了嘴里。她已经饿过头了,管不了那么许多了。周玉莲得知这一情况,她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泪大把大把地流。她终于决定要嫁人了,但不是林志南,更不是马明月,除了这两个人,嫁谁她都无所谓。她的心已经碎了。她只能认命,怨自己的命不好。
对于这样一个结局,马明月自然也不能接受,不嫁给他,那嫁给谁呢?
那个老生产队长,关键时候使出杀手剑,他给周玉莲摆了两条出路,第一条,就是嫁给马明月,那样,无疑是她的一个很好的归宿,论条件、地位、成分,马明月都是数第一;另一条路,那就是嫁给马明月一个本家兄弟。虽然这位本家兄弟身体有些残疾,条件也不是很好的,但是论起政治条件,却是没有一点儿含糊的。周玉莲咬一咬牙,她决定就嫁给马明月的那位本家兄弟。
你说周玉莲她傻不傻,她宁肯嫁给马明月那残疾的本家兄弟,也不肯屈首嫁给马明月。
这个可怜的女人呀!
那个是非不分的年月!
周玉莲嫁给马明月本家兄弟这样一件事情,是那位给山里采石队送伙食的年轻人对林志南他们说的。那位青年眉飞色舞:“哈,周玉莲为什么不嫁给马明月呢?我要是周玉莲,我就嫁给马明月。马明月有什么不好呢?队长的儿子,家里又顶呱呱。有什么不好呢?”林志南听着,头都大了起来,身子一下空落落的,捧着的一碗饭一下子掉在了地上。这怎么会呢?周玉莲怎么会嫁给马明月那位本家兄弟呢?他怀疑这一切不是真的。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当天下午他就撇下工具往回赶。他翻沟跃岭,脚步匆匆,三天的路程他走了两天半。回到家,人还没有坐稳,气还没有喘均匀,就急不可耐地打问周玉莲的事情。然而,那消息还是一磅重锤一样,狠狠地向他砸过去。他差不多就晕死了过去……
李记者听着,眼里泪花闪闪。
李记者被这样一些事情所感动着,那就是林志南对周玉莲后来的境遇的同情与关爱。周玉莲所嫁的那位马明月的本家兄弟叫马明礼,在林志南的叙述中,李记者心目中渐渐地有了一个他的轮廓:一个跛子,走路靠一根拐,小儿麻痹留下的后遗症,使他的腿细到跟胳膊一样粗。身体的萎缩,使他的心灵也萎缩到差不多要崩溃的地步。他自卑,易怒、易急躁。他心里明白,周玉莲是天上给他掉下的一块馅饼,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种感觉,却又极强烈地刺激着他的自尊心,使他那乖戾的性格变本加厉。在这忧郁的氛围中生活,周玉莲的那根神经,也要脆弱到快绷断了。
自然,这是一个扭曲了的家庭,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畸形儿。这样一个家庭,敲奏出来的,是不和谐的音调。对周玉莲而言,她的肩上,是顶着双重压力的。对于一个不能自食其力的丈夫,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息的劳动。然而,丈夫终究是个药罐子,这使得她的手长期地皱裂着,人消瘦了下去,病也缠在了身上。她劳作、劳作、劳作,像一台机器,像一条牛、一头驴。她一天天变的木讷寡言了,笑纹从她的脸上长久地消失了,皱纹一天天地多起来。往日里那一副娟秀的样子,被岁月给尘封在昨日的记忆里。
林志南为她而痛苦,也为自己而苦闷着。他恨自己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他更恨马明月和他的父亲。他渴望力所能及地帮助周玉莲一把,而周玉莲却又总是在躲着他。实事上,他一直在寻找着帮助周玉莲的机会。然而,在马明礼的敌视中,就连这一点点心愿,也难以实现。那个秋天,生产队分下了包谷,满满一口袋的粮食,那是周玉莲一家人的希望。林志南不经征得她的同意,就扛起那口袋往她的家里去了,这么一口袋的粮食,累的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然而,当他刚刚把那粮食放下,马明礼的一记耳光,已经煽在了他的脸上。这个醋罐子,他显然被林志南那强健的体魄而刺痛着。况且,一个贫下中农的子女,他那个巴掌,煽在林志南这样一个地、富、反、坏、右的子女的脸上,那应该是天经地义的。泪花在林志南的眼里闪了又闪,他咬着牙,低着头从马明礼家出来了。
这之后的许多年里,林志南只有在心里记挂着她。他看到马明礼一天比一天地病弱下去,像一根枯了的柴,而她又有了孩子。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里的,家外的一应的活计,让她很快地衰老下去。林志南看在眼里,心里一直在替她发着急。周玉莲有意地在和他拉开着距离,这使他很怅然,很无奈。
生活中有些事情,说起来是很可笑的。以前是以成分论,后来就不以成分论了。林志南终于感觉到了自由,好像身上的枷锁,哗啷啷被人砸断一样。而过去所受的磨难,反而变成了一股宝贵的财富。他处事小心谨慎,吃苦耐劳,关键的时候,却又大刀阔斧,敢作敢为。随着政策的进一步开放,他办起豆腐小作坊,娶了妻子,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他勤勤恳恳的精神,打动着许多人。他的为人乐善好施,也感动着许多的人。终于,在一次村委的换届选举活动中,他被提到了候选名单。
那时候,林志南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马明月。马明月靠着自己的父亲是多年的老队长这张牌,踌躇满志,志在必得。林志南也没有想到和自己竞选村主任的,竟也是这位老对手,这反而使他精神大振,信心倍增。他觉得自己扬眉吐气的日子到了,他一定要打败马明月,不为别的,只为这多年来心中填堵着的这口闷气。选举之日,林志南沉稳地坐在一边。当选举票数出来之后,他竟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因为他的票数,差不多比马明月多出一半。他看到马明月情绪低落,灰心丧气,林志南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成功,自己的价值,自己的尊严。
就在这个选举之日,林志南注意到了一束目光。这是他熟悉的目光。他心中微微一震,因为周玉莲的这一束目光,让他感到了一种关爱,一种期待,一种鼓舞。他心中百感交集。这样的一束目光,同样成为他的对待工作的一种动力。
从某种角度来说,林志南是成功者。在农村,随着改革开放的更进一步的深入,村、队领导,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那种威风。许多地方,村、队支部,其实是非常涣散的。林志南却以他的实干精神,逐步迎得了群众,形成了很大的凝聚力。是的,小庄子能有今日之规模,与他当初的这种努力,是分不开的。
其间,在周玉莲的身边,也发生了许多的变化。周玉莲的丈夫马明礼,终于抗不住疾病的折磨,在一个春天里,撒手而去。马明礼给周玉莲留下了一个女儿,还有一屁股的债务。对于马明礼的死,周玉莲是痛心的。但她毕竟是从某种桎梏之中解脱了出来,在不久之后,终于有人看到了周玉莲挂在嘴边的一丝笑意,尽管这笑意是那么的隐晦,那么的不易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