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说，我是从马萧老师家逃出来的，刚刚的那一幕，真好像是一次梦魇。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我往往会从梦中惊醒，心跳不已，大汗淋漓。我甚至怀疑我得了某种功能障碍病，那时时都会出现的马萧老师那一付威严的面孔，压迫着我的神经，让我感到自卑。
我所包扶的这一户农民，男主人名叫马新民。这是我进入托护勒乡之后，乡长告诉我的。这个村叫白崖子村，被一道半月牙形的湖面包裹着。每次从乡上来到这里，为了方便，我都要乘那一艘小木船过去，这样可以省去差不多三个小时的路程。我是农民的儿子，我从小就生活在农村，所以我很容易就和农民们打成一片。我喜爱农民们的质朴，跟他们在一起，会让我忘记很多的忧愁。但是我为他们的贫穷而痛心疾首。我所包扶的这一户农民，他的三个儿子都已经到结婚的年龄，可他们都还在打光棍。都什么年代了，他们还住在两间干打垒的旧土房子里。我来到他们家里的时候，我看不到他们脸上的喜色，我不知道他们过去是不是曾经笑过。有一则有关他们的笑话，说是有一年家里张罗着给老大说媳妇，家里隐瞒了老大的岁数，只说他才二十二岁。结果人家姑娘一见面，把他叫了一声叔叔。我听了只是感到酸楚。他的脸面确实老相，三十刚过，一头的抬头纹。
我逐渐地了解到他们的家庭，这是一个有些让人痛心的家庭。其实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家庭，但是他们也许有了比其他家庭更多的不幸。早年，马新民的母亲是一位靠药片养活的老人，儿子孝顺，一年的收入，差不多都花在了为母亲治病上。等到把母亲送进土里，本来以为今后的光阴逐渐会宽松起来的，却没有想到妻子又落了病，是偏瘫。妻子这一病，简直是把他们的日子推向了深渊。
我来到白崖子村的那天，半道上，天下起雨来，淅淅沥沥，一阵一阵的，像孩子在撒尿。从乡政府到白崖子村，差不多有三十里的路程。我把自行车寄放在一户农家里，那样的乡村小路，一下雨，满是泥泞，根本无法骑自行车。我估摸着还有七八里的路程，就向农人借了一把雨伞，冒雨前行了。
月牙湖边的那只小船上，扳船的小哥还在等我。他躲在一间茅草棚下，抱着膀子。原来他是专为接我而来，因为村长已经接到了乡里的电话，说是市里的包扶干部，要到他们村里来。扳船的小哥以为我不会来了，他不会想到我会冒着雨步行而来，他很佩服。我们坐上了船，雨刷刷啦啦的像是在向湖里撒豆子，天灰蒙蒙的，望不到很远。老实说，雨中行舟，蛮有一番诗意的，对岸的树木村庄，也都掩映在烟雨之中。我踏上岸后，在扳船小哥的指点下就向马新民的家里走去。那天所见到的景象确实对我触动挺深，马新民的家里漏雨，地下接了一只瓷盆子，水滴叮叮咚咚的直往岔子里砸。马新民一家人围在炕上，马新民的妻子吴翠英裹在被子里，靠着墙。屋子里很暗，我费了好大的工夫才适应了过来。我吃惊地看着他们见了客人有些木木呆呆的神情，我说我是乡上来的，他们才起身给我让座。
我在乡里就听乡党委书记给我介绍了他们的窘境，但我没有想到会是这么惨，竟连一件像样的摆设也没有。屋里只有一件陈年的柜子，都有些发黑。我包扶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家庭。我想，在我挂职的这半年时间里，我不能走马观花似的，等到任期一满，一走了事。我毕竟是农民的儿子，我了解他们的苦衷，我一定要干成几件实事，让他们切实地走上脱贫致富的正路子，让他们知道，党确实是在关怀着他们，牵挂着他们的疾苦。
等到雨一停，我就招呼他们家里的三条光棍，很快在院子里和好一大堆泥，我又亲自绾起袖子，上房顶去抹泥。他们显然没有料到，一个城里来的干部，竟然那么麻利地干泥水活，他们都有些不忍。他们招呼我赶快下来，一边歇着，他们有的是人手。可我却笑了，我说没事儿，我很长时间不做体力活了，正好锻炼锻炼。我的身上一定溅了不少的泥水，很快汗也流下来了。但我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身心的愉悦与解放，特别是劳动之后肌肤的略带酸痛的那种惬意，很难用什么词能表达出来。
我分析了一下他们家的情况，我觉得他们家有几个强壮的劳动力，家里的田又不算多，外出去挣一点钱，搞劳务输出，也不失为一条路子。我把这话跟他们说了，他们有些疑惑地看着我。他们都是老实人，他们也曾经外出去打工，可是他们被人骗过。前一年，他们家的老二老三跟着一个包工头到建筑工地去干，整整干了一年，临了包工头却卷着钱跑了。我说那你们是没找对路子，我说现在国家已经出台了相关的法律法规，来保护民工的合法权益，特别是针对拖欠民工工资的问题，已经有了明确的规定。我说我市里有朋友，我没有别的能耐，帮他们找一点做苦力的活，还是不成问题。他们都很感激我，他们也很信任我这市里来的、没有架子、平宜近人的蹲点干部。当然，我让他们搞劳务输出，这只是为他们的致富设想的第一步，我想要使他们真正的摆脱穷根，还得另寻一条路子，走第三产业之道。我一直在为他们寻找着这样一条捷径。
没过多久，我就回了一趟市里，我得为马新民家里那两个后生去联系那打工的事宜。我的一个同学，现在在市劳动局工作，我找到了他，他一听答应的挺爽快，他说过两天就让那弟兄俩过来，市一家建筑公司正需要人手，他给说一声，没什么问题。
这次回来，我看到我们居住的那些公寓，已经在拆迁了。我听到了机器的轰鸣声和人的喧闹声，尘埃在四下里充斥着。我们的城市正在飞速地变高，变大，自己住房却没有着落，夫妻异地。不知怎么，那天我心里特烦，空落落的，好像丢失了什么，或有个什么总让人牵挂着。后来我才感觉到，原来我是想铁麦了。我真想看看那只巴儿狗，我没有理由不想它。但是我也没有理由再去马萧老师的家了。我之所以还在这里恭恭敬敬地称他为马萧老师，是因为我出于一种对艺术的尊重和对一个人的劳动成果的尊重，自打那一次从他家出来后，我对他疙疙瘩瘩的，有了一些成见。我不想见到他，但是我想看看铁麦。我心里矛盾着，就在建筑工地附近踟蹰徘徊。我首先看到两个雍容华丽的女子，领着巴儿狗在不远处的马路上穿过，经过美容的狗显得招人可爱，脖子上挂着的项圈，脑袋上梳的抓髻，都是那样恰到好处。显然，这是一些幸运的宠物。后来我又看到了一只巴儿狗。这是一只无人认领的巴儿狗，它好像是从一条胡同里跑出来的。我觉得它很像铁麦，只是它浑身脏兮兮的。一个民工把一块骨头扔给它，它一下子就扑起来接住了。这个动作我是那么的熟悉，我差点脱口就喊它一声铁麦了。那只巴儿狗看见了我一愣，但后来它还是叼着骨头跑掉了。
我向韩书记汇报工作，韩书记坐在转椅里快速地用笔记着什么。他不时地抬起头来看我一下，说：“很好，我知道你是一个务实的人。”韩书记过去在县里主持日常工作，打交道的主要还是农村、农民、农业。我看出来了，他对农村的问题还是很敏感，他抓农业一定要比他抓文艺得心应手。我谈了我的一点设想，我想帮马新民办一个小型养鸡场。韩书记的眉头皱了皱，他说要办养鸡场，资金少了启动不起来，文联目前这种状况你是知道的，你要帮扶嘛文联支持你，可文联顶多能拿出五百块钱。
我当然明白文联能帮扶这五百块钱意味着什么，文联确实不易。但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我觉着办一个小的养鸡场，并不需要花特别高昂的代价，其实有一间简易的场房就行了，关键是种鸡的来源，饲养、防疫、销售等问题。从市里回来后，我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向乡长谈了，乡长觉得可行。我又马不停蹄地奔向白崖子村，我当然要去说动马新民一家子，他们是当事人，大的方向，当然还得他们自己来拿。
我知道，马新民一家都是老实本分的人，这样性格的人，关键的时候往往总是畏首畏尾。听了我的话，马新民讷讷着说：“要是、要是赔进去了咋办？我们这个家庭，经不住折腾。”
我劝了他好几次，我说：“要是听见拉拉蛄叫就怕的不种田了，那我们都干脆喝西北风算了。”我那会儿声音有些冲，我想好不容易争取来资金了，虽然少，但也是一个机会。我还给马新民分析了市场行情，这些行情，都是我从几家养鸡专业户那里了解到的。
马新民终于松口了：“那成，我听你的。”我知道，他最后答应下来，与其说是被我的话语打动了，囫宁说是凭着往日里对我的好感与信任。
九月，在沉甸甸的金色之中，马新民的住房边，又平地而起了两间屋子。这确实是两间简易之极了的屋子，它的墙体都是用土坷垃垒起来的，这是西北地区的一大特色，成本低，保暖。建房的檀条，椽子，都是我从乡上给争取了来的，窗门也是过去一所旧学校拆迁下来的。可以说，建这两间屋子，马新民家里人只是出了一些力气活儿，他们基本上没有垫什么成本。屋子搪过泥之后，我就着手帮马新民跑贷款，联系鸡仔。我就像绷紧了发条的闹钟，这是我最充实的日子。
鸡仔也是我托一位朋友给联系的，是赊销，我做担保人。那天，小木船唉乃着，把十大箱子鸡崽运过了月牙湖，整整的搬运了三趟。板船的小哥脸上淌着汗水，他晒的已经很黑了，他也已经跟我很熟了。他一边摇着桨一边看着我，说：“你这个人，还真有两下子。”
我当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但我故意说：“你说，我怎么有两下子？”
“反正，你跟别的干部不同。别的干部，来了，又走了，也没见办成什么事情。”
我发现我这个人还是经不住别人夸两句，别人一夸，就有些晕乎。
十一国庆节就要来临了，我已经在农村呆了几个月了。我已经看到马新民家的鸡仔在一天天地长大。我回到城里后，想把这一段时间的工作向文联领导作个汇报，然后，我想到家乡去，去看看寂寞孤独的奶奶。我走进韩书记的办公室的时候，韩书记嘴里叼着一支烟，正在翻阅什么文件，我没有想到，我刚一落座他竟然给我提起了铁麦。
“你想知道，那只巴儿狗现在怎么样了吗？”他喷出一口烟来。他并没有看我，神情冷漠。
我的心里一阵抽抽。我当然想知道铁麦怎么样了，我比谁都想知道。
“那个老帮子，他还拿巴儿狗这件事情来耍弄我们。”韩书记说。
原来前几天，市文联，市妇联，市团委三家单位想在十一国庆节期间搞一次联谊活动，马萧老师是我们刊物的名誉主编，文联有什么重大的活动，当然要和他打一声招呼。那时候，我们的另一期刊物已经出来了，在这一期刊物的扉页上，就配有马萧老师的生活照片和简历。韩书记和郑主编带了两本刊物，就上马萧老师家里去了。然而，他们碰到了马萧老师的冷脸子。显然马萧老师还计较着他们没有给他送巴儿狗这档子事，他从阁楼上叫下了巴儿狗，和它嬉戏着，把他们凉在了一边。后来，马萧老师又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付眼镜，恶做剧地要给巴儿狗戴上，结果巴儿狗不干了，它突然对着马萧老师吼了两声。马萧老师根本没有心理准备，他惊的往后退了两步，一下跌坐在那里。后来，还是韩书记走过去，把他扶了起来。我的两个领导，他们虽然没有笑出声来，但是从他们那幸灾乐祸的脸上，不难看出铁麦帮他们出的这口恶气。巴儿狗还不知道自己惹下了祸端，呆呆地对马萧老师瞪着。马萧老师恼羞成怒，他一下往巴儿狗身上踢去，巴儿狗吱吱叫着，哀怨地跑一边去了。
我的心里，像是被一根绳子给狠狠地勒了一下。我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铁麦，我们曾钟爱的那只巴儿狗，它的处境，将不会是很妙的。
那天我在广场散步，远远地看见了马萧老师，他没有带巴儿狗，而是独自一个人。他拄着那根文明棍，踽踽独行，我就知道，他对铁麦已经是生疏起来了。
铁麦果然成了一只不听话的狗。据见过铁麦的人说，铁麦现在根本不配合马萧老师了，比如在双腿之间走“8”字，比如给人做捐打倒立，等等，这令马萧老师很恼火。令人尴尬的是，十一国庆节前我们几家单位搞的那一次联谊活动，主席台上根本就没有见到马萧老师的面。
在这压抑的氛围中，我只想着逃避，逃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