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从女儿的脸上,娘亲确乎已经看到了答案,就更笑的,把脸都笑成个山胡桃。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客人一坐,他反而没话说了,就扯出一尺长的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烟,却又被娘亲一把夺了去。娘亲直拿眼睛挖他,说他木头一个,客人来了,也不陪着说点啥。
父亲倒腼腆起来,像个怯生的孩子。鸡炖好了,他把那盛鸡的盆子往桌上一放,却又把手赶快抽回来,背在身后。他是怕自己那过于粗糙的手,被山外人看了笑话。
娘亲却殷勤的,不停地往杨柳青碗里夹肉,劝他多吃。劝的杨柳青也有点不好意思,老人们不吃,他也不好意思先动筷子张口。
“吃吧,家里再没个好吃的招待你,你要不吃,我娘亲他们都过意不去的。”如云劝着杨柳青。
杨柳青这才动起了筷子。
来到山洼,杨柳青显得和山里人一样质朴、勤劳,这倒让如云和她的父母都没料到,也有些过意不去了。如云没有想到,杨柳青抡连枷也是一把好手,院里那堆索索草,差不多就是他一口气给打出来的。他脱了外套,只穿着那件背心,露出的胳膊,肌肉隆起一块块的肉锭子。如云还没有见过这么强健的身体,那只连枷被他抡的,打下来的声音都是那么沉闷。汗从他身上流下来了,有了汗水的胳膊更加有了一种古铜色的质感。娘亲有些过意不去,递上毛巾让他歇歇,父亲也喏喏着说,这么点索索草,他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打它。只有如云,蹲在一边,脸上是一副娇羞的红晕。
想想花子那一次的神气,如云就觉得好笑。花子嫁的不算太远,她家的状况,如云大抵知道一些——只不过比别人家里多出一孔水窖子。当然,山里人,多一孔水窖子,就多了一条救命的本钱,——但实在也没有什么炫耀的。这二年天旱,连耐实的索索草也长不旺实,却也没见哪一个人被渴死。如云家这两孔水窖子,也接济着父母的用水,没见他们比往年少了什么;花子炫耀的,还有她怀里的孩子,这又有什么呵?如云生孩子,不过也是迟早的事情。可是你看花子,她还像是她这个年龄段的人吗?她看上去至少要比实际年龄大五六岁。这么说来,倒是如云要可怜她了。如云有着自己的小店,收入肯定要比她高的多。至于婚姻嘛,只要如云乐意嫁人,那个王厚生家境也肯定比花子的婆家好。可是如云不乐意,她不想在这山里,过祖祖辈辈过的那种苦日子。
杨柳青来的第二天,如云还陪他爬了一回盘驼岭。盘驼岭上虽不高,却很险要,一条小径,曲曲弯弯,像根羊肠子绕上岭子。岭子上突兀的没有什么秀色,但站在岭子上,鸟瞰四野,倒也不失一番情趣。那些村村寨寨、沟沟峁峁,及梯田、庄禾、牛羊等,是有一些景致的。炊烟从四下里袅袅绕绕地升上来,又给半山腰缠上了青腰带。杨柳青陶醉了一般,他兴奋了起来,也像个孩子。他捡起一粒石子儿,吼一声,往山下扔去,那么高的山头,石子儿都落下去了,他的声音还在半山腰里回荡着。
杨柳青又把手箍成喇叭状,对着山下喊:“如云——我爱你——”
山腰里也就有了那样的回声:“如云——我爱你——”
如云娇羞着,嗔怪着杨柳青,杨柳青却一把搂住了她。他说:“如云,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说着在她的脸上轻轻的一吻。
如云感受着爱情的降临,心中却被幸福和痛楚同时给搅翻了。
手机的铃声响了。如云打开手机,是杨柳青给她打过来的。近些天来,杨柳青老是给她打来电话,问询着她的情况,关心之词,是令如云感动的。可如云心里却被矛盾交织着,以至于手机铃声一响,她就像是被蛇咬了一样,猛地一抖。有时候,她干脆不去接那个电话,要么,就是关机。杨柳青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两天前他打来电话,说要来她的店里一趟。
“如云,怎么找不到你?”——他肯定是到了她的店里。
“有点事情,暂时不能回去。”如云说。
“你在哪里?”
“在路上。”说完这句话,如云就挂了手机。
杨柳青又打电话过来,她却没有接。她的眼里噙着一汪泪水。
如云的店铺,确实是关了一些日子了,如云也确实是走在路上的。想到山里的汉子们来到铺子,碰到锁头时的那种失望情形,如云是很痛心的。想到杨柳青看到店铺关着门时失落的神情,如云心里更是猫抓了一样难受。
从班车上下来后,如云直奔县法院,她是来告状的。可是走到法院门口,她又犹豫起来。当年乡长糟蹋了她的时候,她也没有想到把乡长告上法庭,现在,毕竟是事隔四五年了,人家能受理这个案子吗?
果然,在案件受理处,那位干事极认真地听完如云的陈诉后,对如云说:“这不好办吧?对案件的认定,是需要证据的。这么多年了,况且,如你所说,当时,你是自愿……”
如云一听就急了:“可是,当时,我才十七岁呀!”
从法院里出来,走下石阶,如云又回头望了望。法院的巍峨、神圣与庄严,是不容置疑的。如云心里却灰暗到了极点。想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她痛楚着,腿脚酸软着,差点都瘫倒在那石阶上。
一定是杨柳青发来的短信。打开手机,果然是。
“如云,怎么不接电话?你在哪里?我很焦急。”
对于这样一份纯真的爱情,如云想起来,是有些惊悸、有些受之有愧的。她给他回了短信:“忘记我吧,我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纯真的女孩。”
杨柳青很快又给她回了短信:“忘掉过去吧,忘记过去,你才能奔向新的生命。”
说的多好呵!可是,如云想,她是不可能忘却过去的,这件事情,在她心中造成的阴影,恐怕是要陪伴她一生的。况且,杨柳青分明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他的心里,大约也有着许多的痛苦罢!
杨柳青的短信:“你在干什么?”
她回复“告状。”
“告谁?”他又问。
“乡长。”
杨柳青接着给她发来短信:“如云,不要做傻事,赶快回来。”
又是杨柳青的短信:“如云,你会搞的大家都很难堪。”
如云却没有理会,她径直走进了县信访办公室。
从县政府信访办出来,如云才真正感到有点棘手。那位信访主任听完如云的讲述后,脸上疑惑的表情,是看的分明的。他说:“这件事情……我会向有关部门反映的。不过……你是不是有什么目的没达到,或许……因为毕竟事隔这么多年了,证据也不充分。”
从县信访办出来,如云又马不停蹄地往乡上赶。但是对于此行的目的,如云却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
当年,介绍如云到乡政府去当炊事员的那位开饭馆的大嫂,在如云怀孕后的不久,因为是和乡长沾着一点亲的缘故,她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情。而且,是她把如云带到城里,交给他们的另一个亲戚,去做的引产手术。这件事情,在发生后的还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被这位口不把风的大嫂当成一段笑话,广为传播了。
如云脚步沉重地往那家小饭馆里走。不用说,那位大嫂早在窗户后就看见了她。她早早地给她挑起了门帘子。“如云呵!有好几年不见了,想不到你是越来越漂亮了,啊哟哟……”她夸张地说。如云还清楚地记得,她初次从山里头出来,怯生生地来到这饭馆后,就是这位大嫂,也许是常年开饭馆的缘故,使她见人三分亲。她也是夸张地瞧着如云说:“啊哟哟,哪里来的这么漂亮的小姑娘?看样子,像是山里的吧?第一次来吧?”后来,在如云吃饭的时候,她还热情地和她攀谈。当她知道她是出来打工的,她当即拍板把她留下了。那时候,如云也没想到后来会被介绍到乡里去。这个在当时曾令她骄傲的工作,如今,却也成了她的隐痛。
“在哪里发财呵?”她很随和地问着如云,脸上笑的光辉灿烂。
如云苦笑着摇了摇头。她在想着该怎样跟她谈那件事情。那大嫂看如云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半开玩笑地问她是不是爱情上受了挫折。可是,当如云愁苦地讲到此行的目的,那位大嫂惊讶的差点跳起来:“呵哟哟——我说如云,你这不是犯傻么?这件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别人不翻腾,你自己到翻腾。况且……呵哟哟——你真是……”——说什么,也不给如云去做那样一个证明。
如云有些后悔来这里了。无疑,这位大嫂很快又会把这件事情,当成一个笑话传播的。
希望是如此的渺茫。如云伤心着,杨柳青又发来了短信:“如云,赶快回来,我等你!”
她却蹲在乡招待所里,哭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她又返回了县里……
她终于等来了结果,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但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没有结果:那位乡长,他只是被做了党内警告的处分。据后来的消息说,在纪检部门的人员对他调查时,那位乡长声泪俱下,他把他说成是经不住诱惑的受害者,而把她描绘成是一位带着野心和目的的山里妹子。是她勾引了他。她曾经勒索了他两千块钱。她还要拿这件事情胁迫他,他不答应,于是,她就咬他一口……
整个事情,那肯定又成为人们打趣的笑柄,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每天,很准时的,两趟班车,从山脚那个转弯处,当班车喇叭声响过来的时候,如云会停下手里的活计,向那里一睃。那辆班车出现在视野里后,“吱——”停下来,车门打开,客人鱼贯地走下来。
她的心里会一阵阵发冷——没有杨柳青的影子。
如云只是在手机上,收到过杨柳青的短信:“如云,为什么把自己搞的沸沸扬扬,这让我们以后都不好做人。”——但,这也是差不多一个月以前的事情了。
有几次,如云是想拨打通杨柳青的手机的,但是,只拨了几个号码,她就放弃了。她曾经想,但也怕想,对于那段短暂的、纯真的爱情,那竟是上苍的厚赠,她只想干干净净地接受它,却没有想到,整个事情下来,她有种一脚踩空的感觉。
也好,就让它埋在心里。
近段时间,好多的顾客,他们看如云的眼光,都是那么的暧昧甚或是轻薄。如云起先是愤怒,进而悲哀,进而也就渐渐淡漠了。只是,她的话明显地少了,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明媚的成分。她会对谁说:“唔,是来理发呀!”
少了如云的幽默,客人们便少了好多的情趣。
这天中午,如云一个人正在屋里感到困顿的时候,班车的喇叭声又响了。如云习惯性地往那边一睃,她的眼睛突然一亮。班车上,竟然走下了杨柳青。只是,他脑袋上扣了一个大大的太阳帽,戴着一副太阳镜。他的眼光,似乎是对如云理发铺瞧了一眼——肯定瞧了。但是他很快低下头去,走掉了。如云望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她笑了一阵后,伤心的哭起来。
她望望手里的手机。没有了杨柳青的电话,空留手机在身上,已经没了什么意义。她想还他的手机。
可是她撵出来的时候,哪里还有杨柳青的踪影?
不停地有短信发过来,打开,却是移动公司的。
她干脆就长时间地关了手机。
后来,如云回了一趟那个破败的家,父母却都没有什么好脸色。一只鸡窜进来,娘亲就拿着掸子追出去,追的鸡在院子里“嘎咕、嘎咕”地叫着跑,之后飞过院墙,逃了个无踪影。父亲只是在一边抽烟、叹息,一脸的无奈。如云感到压抑,就走出来。
想到那一次在盘驼岭上的温馨,如云就信步地往那里走。在路上,如云看到了王厚生。这家伙在如云离家的第二年就娶了女人,没有如云漂亮,但肯定也不会差。这一次,王厚生竟还和往常见着她时一样,涎着脸的笑着,说如云可好呵!如云懒得再去理他,她直管往盘驼岭走去,登上岭来,如云已经是气喘吁吁。那一次和杨柳青来这里,好像也是一眨眼的事情,他的身影,他的笑貌,一切都历历在目,却已经变成美好而又痛苦的回忆。如云一低头,她又看见了王厚生,他就站在山脚下,仰起头来对如云望着,看上去也是不大的一点儿。后来,他又把手箍成喇叭状,对着山头喊:“如云——你要干什么——”这声音竟使得满山都响起了回音:“如云——你要干什么——”看样子,他还真为如云而着急。他一定是以为,如云有什么想不开,而跳崖自杀吧。这反而增加了如云的忧伤。
也许,她就是要强吧——娘亲就是这么说的。那一次,娘亲为了逼着她嫁王厚生,竟把她关在屋子里两天两夜。娘亲知道女儿的性格,但她却犯了个错误,她没想到越是这样逼迫女儿,女儿越是对王厚生产生了憎恶,结果,如云给娘亲闹起了绝食,害的娘亲小心伺候了她那么长时间,给她赔了许多的不是。
其实,王厚生确实没有什么不好的,可是,谁让他碰上如云这心高的女子呢?王厚生也许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他对如云的那份痴情,怎么会终归成为泡影了呢?
她真想吼一声,来发泄心中的怨愤。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是怨谁呢?
(阿那哈)什么人巧手造口弦
口弦人人爱,一代传一代
窖边去打水,阿妹随身带
坐在水窖边,口弦弹起来,有音无言语(呀),知音心里解
阿妹的尕心思(呀),阿哥你记心怀
待到金秋月儿圆——
阿哥(哟)你大骡子大马要接我来
什么人在唱?如云听到一丝颤音从山底飘上来。歌中的那个女子,对心目中的那位阿哥,是充满了期待的。可是,她的阿哥呢?
手机在怀里一颤,好像有人发来了短信。如云急忙掏出手机,却是自己的错觉。
她失望之极,真想一脚踩空,从这盘驼岭上跌下去。
那样,万事皆休。
但是,她没有。她只是一伸手,那手机便从她手中滑落了。她一低头,看到那手机在半山崖滚了几滚,就摔得粉碎了。
那个夜里,如云把自己关在屋里,想一阵哭一阵,哭一阵又想一阵,直到天光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