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雀雀吵的人心里烦烦的。山雀雀吵的依思玛依哈心里烦烦的,他咣啷啷把铁锹镐头往山梁畔畔上一撂,扯开满是油汗的白布褂子,让荡的有些发野的山风往他衣服里灌。风把衣服鼓出一个大气包,一丝清凉的气息像一条游虫,在他瘦的绽出了根根肋骨的腔板子上上下游梭。他舒服地打了个颤颤,鼻子朝上皱了皱一个哈欠没有打出来,扯的他的那张驴脸又显长了许多。他是个精瘦的后生子,就像所有生活在黄土梁畔畔上的后生子一样显得营养不良。他眼窝深陷,眼角常挂着一丝眵目糊。他的焦黄的头发如缺少水分的禾苗一样,稀稀拉拉显出一种半死不活的惨相。
山雀雀还在叽叽喳喳的叫。依思玛依哈拣起一块卵子石憋足了劲扔过去,卵子石啪地砸在一道土坎上,惊吓的山雀雀缩了头哑了声突然又惊慌失措地飞逃开去。土坎坎前探出一颗头来,那是瞎眼师傅。瞎眼师傅对着依思玛依哈怒怒地吼:噢,依思玛依哈你想干啥?
依思玛依哈伸了伸舌头扮一个鬼相。师傅正在地坎坎下洗小净,依思玛依哈舔了舔如塬一样龟裂开来的嘴唇支起耳朵静静地听那潺潺水声,那一丝丝净水被毒暴暴的太阳舔起来在半空里变成一缕不太显眼的蛰气。好久没有下雨了,塬上的土像是烤糊的锅巴一样,四周里翻卷起来,亮出了底下的红土层。
又没指望喽!依思玛依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叹出一口气,抬头望望天,天上没有云,四下里是一片有些灼眼的赭红。
依思玛依哈又扯了扯衣服,揪起一根山蒿蒿放进嘴里嚼嚼又吐出来。啐!原指望从蒿蒿里嚼出点水水哩,这蒿蒿咋外面像是活的里面咋干咧。没水,安拉真是降下“白俩”①哩,咱西海谷人咋活得愁肠的,祖祖辈辈守着这穷山包包水缺贵如油的熬煎哩。依思玛依哈是个孤儿,打小妈没了爹没了。有一年,瞎眼师傅经过他们那个穷山包包发现了他,瞎眼师傅说尕子跟我打窑吧,混口饭吃又积点德将来准升天堂哩。自那他便跟了瞎眼师傅。
山雀雀一叫,努哈老人就咧开大嘴嘿嘿地干笑两声。他笑的时候露出少了一颗牙的前门牙,比锅底还黑的脸上皱纹密密麻麻地挤到一起,瞪着两只像是嵌进的干山芋蛋一样没有光泽的眼珠子,瞧着他想象中山雀雀蹲的地方努起了嘴。安拉你降下点雨水水吧,泡泡干焦了的塬让蒿草长让山雀雀有点食吃有口水喝吧。这山雀雀活的比咱西海谷的回回还惶恐哩。这种鸟儿,十天八天飞出山找口水又回来了。唉,离不开这山哩,就像咱西海谷的回回离不开这山哩,就像他努哈老人离不开这山哩。
努哈摸揣着把汤瓶往腰间一挂就打算起身了。这汤瓶里剩下没多少水了只够师徒两人在路上润润口了,下站找不到村舍就要误掉一拜“乃玛子”。努哈老人说走吧。努哈一走动汤瓶里的水就咣啷咣啷地上蹿下跳。这山道沟沟坎坎的老是不平,依思玛依哈把家什往肩上一扛就递给师傅一根棍来,依思玛依哈说师傅你接着吧努哈就抓住棍梢。努哈每天的行程就是吊在依思玛依哈这棍上走下来的。
下一站到了哪里你知道吗?
下一站好像到了榆树沟我看见了那棵老榆树了。
哎呀呀安拉呀,努哈心说怎么走回来了。那些年他发过几回誓今后再也不来这榆树沟。可是峰回路转又让他给撞上了。山雀雀你也别叫了。努哈老人伸出比鸡爪子胖不出多少的手把额上的汗粒揩了揩,那汗粒藏在皱纹里突闪突闪的。风一起,努哈干脆扯开褂子亮出肋骨暴突的腔板子,可是他心里焦焦的再也清凉不下来。那榆树沟梁畔畔有个影子像猫一样开始抓挠着他的心。
唉提起榆树沟师傅有一腔子苦水你知道不知道?都说他努哈是打水窖子的好老汉,人老了眼瞎了可手艺不减当年,几丈深的水窖子就像是他一手一手量出来的,又直又圆口小肚大窖壁光滑像个宝葫芦。可是努哈感到自己是老喽,老喽!镐头往那硬邦邦的梁畔畔上一砸他心里就犯嘀咕,这圪梁子是铁铸的还是咋,一镐下去咋只溅他一身土星星,他的臂酸了气也喘不均匀,镐头把持不住弹到一边去。年岁不饶人喽!努哈嗨一声感叹岁月咋过的这么快。三十五前的事就像昨天一样记的清清爽爽。
三十五年前努哈身强体壮是个眉清目秀的后生子,可那旮旯山地愣是不养人哩,十年九旱熬煎的大哥连媳妇也说不下。妈望着两个直戳戳木桩样的儿子愁下一身病来,爹为着一家子的日子累驼下了腰。有一年,有个打水窖子的老把式踏进了那砣梁畔畔,爹拉住那人的衣襟说师傅你把我儿子收下吧,让他也吃百家饭白天黑夜伺候你。努哈也说师傅您收下我吧我求求您我给您跪下了。那人拍了拍努哈壮实的腔板子说好吧。努哈一蹦子从地上跳起来,脚板子把塬上的碎石子一个一个踢进了沟壑。那天努哈随师傅踏上路途时爹妈和哥哥都站在梁畔畔上送他们。山风苍凉地在爹眼角的皱褶里吱吱啦啦地吼,爹的神情呆呆的,脊梁上的驼锅像山一样沉重地压住了他。妈躲在爹这座山后抹了几回泪。努哈望着爹妈一下在那山地跪下了。他呜呜啦啦哭着说爹妈你们多保重,儿子出去了可是落叶归根儿子还是这黄土圪梁子上的一棵山蒿蒿,走哪达都会想念着这里儿会时常回来看你们。爹挥了挥那大巴掌说尕子你就去吧。
第三年努哈回转来梁畔畔依旧只是上面新添了两座坟。哥哭哭啼啼地说爹是累死的妈是想死的。哥说那天爹从山畔畔上劳作回来就累的直吐血,三天三夜水米未进气若游丝。哥把一碗水端过来说爹你喝口水吧,爹张着干巴巴的嘴说尕娃你把那水省下来给爹洗个大净吧,爹怕是要归真哩,带上“乌斯里”咋向真主交代哩。爹洗罢大净硬撑着做了一拜“乃玛子”,他把头叩下去就再也没有抬起来……
唉山雀雀咱俩是同病相怜哩,要不你那惶惶的调调一啁啾起来我咋心里就酸酸的。那年我给爹妈的坟地守夜时你五更天里就在山畔畔上鸣,我夜地里守坟白天给哥嫂家打水窖子,守坟四十天整一孔水窖子也打起来了。那天我卷起行李准备去找师傅时哥拉住我的衣角说努哈你别走了,你也是有些岁数的人了以后不成家该咋办?我说哥那么些受苦人都盼着多一孔水窖子哩,再说榆树沟那里还有我朝思暮想的阿依社哩。
毒烈烈的太阳把山雀雀焦烤的也没有声息了,低头纳闷地躲在阴洼地里张嘴喘气。依思玛依哈抹抹汗望望天心想自己咋就没生出一双翅膀哩,要不也飞上天到山外去转悠。山雀雀真傻,要是他依思玛依哈能飞出去就决不飞回来,这穷山瘦水一年四季把人熬煎的,有啥呆头有啥恋头?
当然,还得带上阿米娜哩……
这榆树沟地界依思玛依哈是熟哩,望见那棵老榆树他的心里就开始别别的跳。这棵树他梦里都梦见几回回哩。唉,到底是咱西海谷的榆树咧!它把根抓住梁畔畔就拼命地往地底下钻。它营养不良也像咱黑瘦驼背的西海谷人一样,树干挺粗却枝叶稀落,每片树叶都微微卷屈以减少太阳的暴晒而贮存下一丝丝水分。离这棵大树不远就是阿米纳的家哩,一年里才转回这榆树沟两次师傅就叫苦连天依思玛依哈不觉有些好笑,其实这都是他精心安排的要不是打水窖子这差事他情愿三天两头地往那里跑,一想到阿米纳他的心都醉了。
依思玛依哈恨不能健步如飞可师傅依然磨磨蹭蹭。那根棍子就像拔河的绳子被他用力着往前移,一双脚板高一下低一下节拍不均匀。
依思玛依哈咱歇歇吧我气有些喘。
哎呀呀还歇啥榆树沟就到了,咱在那里歇了有水又有阴凉。
呵……依思玛依哈咱到榆树沟究竟歇哪家?
咱就歇在阿米娜她家吧师傅你看咋样?
咱换个地方吧老歇她家怎么好?
师傅咱到了那里再说吧咱们走。
两人拉扯着不觉就到了榆树沟。
榆树沟的几户人家窑洞都那在一面缓坡上,那面缓坡很长看上去那窑洞很像箫上的一排孔目。远处看有几个人从窑洞里走出来,碎小的如同被人从箫孔里吹出来的纷乱的几颗蚂蚁。
师傅有一个人朝这边走来了。
那是谁?
看不清爽——哎呀师傅那可能是阿米娜,对了就是她我从那走路的姿态上已经认出来了。
依思玛依哈咱躲吧不要让她认出了咱。
怕不行了她可能认出了咱她直朝这边走来。
看见阿米娜依思玛依哈心里就惶惶的。阳婆子还很毒,圪梁子上风一停就像一口大蒸笼,他的衣服如同蒸笼里的布一样一片汗湿。这段下坡路咋走起来腿脚不灵便,腿杆子沉沉的灌进了几多铅。那一年依思玛依哈随师傅第一次出远门首先就到的是榆树沟。那一年安拉慈悯着连降了几场大雨,梁畔畔上到处都绿了那棵榆树也显出一种活泛相。那一年师傅眼睛还算好,带着依思玛依哈来这里安顿好就承揽下了一孔窖,依思玛依哈就是在那一次打水窖子之中认识了阿米娜。
依思玛依哈含含糊糊地扯了一句喊山调,不知是心慌了咋地老是吼不成个调,唱腔里夹进了嗓子里窜出的一股青烟,看见阿米娜那炸开的山丹丹花样的脸依思玛依哈心里就揣着个野兔子。那一年的那一天师傅把他带到一处选好的洼地里,咣啷啷把铁锹镐头往梁地上一搁说依思玛依哈这一回就看你的了。依思玛依哈扒下衣服露出瘦条条的腔板子,往掌心里唾口唾沫握起镐头就刨开了。榆树沟这达土硬,一镐下去只溅起些黄土沫沫,十几镐就震的胳膊酸成了麻秆秆。太阳不依不饶地撵上来,毒辣辣的烈焰要把人蒸成肉包子。
一颗汗豆豆从额角滚下来钻进眼里蜇的眼睛生疼,一下子阳光被折成了七彩色,世界花花答答模糊不清像是跌进梦境里。有一个人的影子就是从后坡爬上来闯进了他的梦里的。
噢,尕子,是努哈师傅让我给你打下手的。
你这个碎妮子说话也不拍风噎了舌头。
咋……尕子,偏叫你尕子!
妮子!你这碎妮子!
依思玛依哈终于揩去了汗豆豆,眼前立着的这个女子让他心惊肉跳半天回不过神来。哎呀呀安拉慈悯哩,这穷山圪梁子也出凤凰哩,十年九旱的山地也能滋养出这么水灵灵的妮子?依思玛依哈眼直了魂飞了,柱着镐把戳在那里成了个呆木桩桩。
你看啥看你这后生正正经经的看人咋这么一付眼神。
……我是想师傅咋走开了咋让你来给我打下手。
努哈师傅是到了做“乃玛子”的时辰了所以他去准备了。咋,我给你打下手不好吗?
……好好好很好!
依思玛依哈看那妮子从提溜来的茶罐罐里把茶倒进盖碗子,盖碗子被刮的咯吱咯吱响,一丝丝水气从罐嘴子蹿起来,在半空一弯一扭地升上去。
尕子你先歇歇吧先莫急,瞧你这身汗湿,来,先喝口水消消火姑娘又把盖碗子刮了一下召呼他。
真是谢谢你了依思玛依哈边说边翻上了他打下去不太深的窑口坑坑。抖了抖身上的土星子又揩了揩额上的汗珠子,蹲下身接过盖碗子喝一口咂摸咂摸嘴唇。这水可真甜。
尕子这打窖子苦不苦你为啥就要打窑子。
唉,苦咧,苦咧,是咱命苦生到这穷窝窝,可咱要不打这水窖子,那日子就更苦咧!
唉!唉!这么说咱们都怨不得是结在一根苦藤上的两个瓜。
再往前走那棵榆树就隐到了山包包后头,努哈老人数着自己的步点辨别着发突家的方向。不远咧就在前面那个梁畔畔上。努哈老人天生就有这好记性,就像他打水窖子方向决不会偏出一码远。走过几回来依思玛依哈也宾服了他说师傅你真神了,努哈老人也说不清可就是有那么一丝魂魂在牵着他走。哦那棵老榆树能挺过今年毒太阳的撕扯吧,阿依社你们一家孤儿寡母的咋熬煎着活哩。
两个年轻人走的可欢实了,脚板飒啦飒啦在山地上响,后来声音就响远了留下努哈老人独个儿在后面磨磨蹭蹭。努哈老人咧咧嘴想八成是依思玛依哈迷恋上阿米娜了。想起他们见面时话也说不囫囵努哈就啐啐地往地上唾唾沫。尕小子想不到还真有一手哩,一年半载地往这榆树沟跑了几回回糊弄的师傅也跟着吃了不少苦哩。哎呀呀发突家到了翻上这半面坡就是的。努哈心里像有无数个猫爪爪在抓腿杆子酸酸的就势跌坐在坡面上,咣啷啷身后的汤瓶嗑在硬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努哈,努哈,你既然来了这里咋不上我家来我早就知道你今天要来哩。半面坡上一个苍老的女人声,起先努哈误认为是山雀雀在叫哩。他听到一阵蹒跚的脚步由远而近,那不是阿依社能是鬼?
哦……哦哦阿依社你现在还好吗?你看今年这天气安拉降下“白俩”哩你的日子咋过呀!
凑合着过吧一辈子都熬过来了,不过还得感谢你给打那两孔水窖子哩,要不真就没法活。
瞧你尽说些外道话要不是你我也不知能活到今天不哩。
努哈边说边咳嗽感觉气喘的不行行。一只枯柴棍棍样的巴掌搭在他臂上轻轻地把他牵起来。努哈心一紧身体微微发抖,脚板子踉踉跄跄随着阿依社的移动往上抬。阿依社你放开吧我还能走。阿依社你还记得那一年吧那时候我也是这么被你搀扶着走那一年我才二十岁——咳、咳、咳努哈干咳着张着嘴像一鲠刺卡在喉咙。阿依社重又搀紧了他翻上半面坡,半面坡上一块平展的院落被窑壁遮住了一丝阴凉。努哈依旧往那石鼓凳上一坐石板桌上早已晾好了一盖碗子的凉茶。努哈端起来撅起山羊胡子喉结蠕动着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一股清凉香甜直往骨头里渗。阿依社呀努哈心里想我这一辈子喝过你多少回甜茶。一盖碗茶浇开了记忆的花朵,往事清清爽爽地往上冒,三十年前那段日子咋一刮这盖碗子就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