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祁老师,她依然住在我们生产队的公房里,但她已经不是社员了,她已经是一位领着薪水的、让我们敬仰的老师了。她每天都穿着那朴素的、却是洁净的褂子,口袋里挂着一支钢笔,兴高采烈地,早晨出门,很晚了才回来。而她的隔壁,付侉子和“咣啷炮”,却是每天的灰头土面。命运是多么的不同啊!看着我们的春风得意的祁老师,付侉子他们不定生出怎样的嫉妒呢。
那个时候的我,和我的同龄的孩子们别无二至:贪玩,幼稚、不辨是非。我清楚地记得,我们的任老师——那是我们的政治老师——有一次他给我们上课,讲到资本主义国家的教育——他们的老师会给学生拿出苹果让他们吃,然后问他们好吃不好吃,然后又问他们长大怎么办?学生们就会回答:“抢——”——对于这样的事情,我们竟是不打半分折扣地相信了。我们觉得还是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好啊,我们宁可成为社会主义的草,也不愿成为资本主义的苗,于是我们就有了充分的不学习的理由。祁老师听到这个故事,她凄楚地一笑,又摇了摇头。那之后,她对我们的学习抓的,简直严的让我们受不了。
但是,有一件事情,却使我们,对我们的祁老师,有了许多的意见或看法。那一次的期末考试,我们全班的同学,绝大多数都没有考及格。考不及格,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我们那时候,主要是看一个人的政治表现,而政治表现,主要是看你的劳动好不好,运动积极不积极。政治表现好了,照样可以参加红卫兵,成为班里的骨干分子。我们以往的考试分数,其实是不作数的,或者只是参考分。我们的分数,其实是同学们自己评出来的,学习不好,照样可以拿高分得奖状,升级更是不成问题。可是这一次,祁凤仙老师,我们起先一直是对她尊敬着的、我们认为的好老师,却别出心裁,硬是要把我们的考试分数,算做我们成绩单上的分数。这样一来,我也第一次“考”了个不及格。这怎么行呵!于是,我们许多考不及格的同学,就发出了抗议。有一个同学,调皮捣蛋是出了名的,平日里就根本不学习,以往评分,至少也能评上个“良”。这一次,他竟然考出了“零”分。他怎么能善罢甘休呵!是他第一个站出来,说是要斗我们的祁老师的。祁老师惊恐不已,她被同学们团团围住,有人对她的教育方向提出了质疑,还有人往她的身上吐唾沫。
祁老师最终是做出了让步。我们欢呼着我们的胜利,我发现,祁老师却在一边,偷偷地抹着眼泪。
从那以后,祁老师变了许多。她的话明显地少了,也不见多笑。假期里,她照例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我们看见她穿着那件补了补丁的衣服,和广大的社员群众一起,风里来雨里去。她的脸又晒黑了,而且再也没有擦那“雪花膏”。
然而有一天,她却来到我的家里,她问询着我的假期作业做的怎样了,就打开了我的作业本。当她看到我那胡乱潦草的作业,她的脸就有些阴沉了。她改了我的几个错题,后来,她就差不多天天来我的家里给我补课。老实说,我能有今天的这些成绩,与我的那心地善良的祁老师对我谆谆教导,是分不开的。可是我们那时候是多么不懂事啊!我们还直恨她不似别的老师那样,对我们有那么宽松。
有一件事情,值得提一提。那一次我们参加生产队劳动,犁地歇下来的时候,有一位老农,他看看我们,好像是对着我又好像是对着我们的祁老师说:“考考你:鸡兔四十九,一百个爪子满地走。你算算,有多少只鸡,多少只兔子?”我自然是抓耳挠腮,可那位老农也真是的,这样一道题,怎么能难住我们的祁老师呀!她稍微一想,就说:“一只兔子,四十八只鸡。”老农诧异着。祁老师却说,这是一道方程式题,很简单的。她就给我讲了方程的解法。我得意地看着我们的那位老农,就想:服了吧?老农果然说:“老师就是老师。”
现在来说说我们那个校工王志。我们经常看见的他,是一位木讷寡言的老者。很多的时候,他是拿着一把锹,在学校田里劳动着的,偶尔也来我们的校园里转转,但是不多。有一次,他见我们的板报上有两个字写错了,他还给拿粉笔改过来。校田离着学校不远,那里有一间低矮的土房子,老校工就住在那里。我们参加劳动的时候,经常到那里去,钻进那简陋发暗的屋子里,会让我们想起那时常看的一部电影,好像那特务,就是藏在这么一间不起眼的屋子里的。老校工就是住在这样一间房子里,以瓜果、蔬菜、高粱、玉米为伍。据说,老校工刚一来我们学校的时候,是一名“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臭老九,我们嘲笑他的最典型的一句话就是:“你知道弱水能激仗吗?”老校工当然不知道,弱水是不能激仗的,我们也不知道。但是他现在,他不但是知道弱水是不能激仗的,他还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劳动者了。但是,他的思想里究竟有多少瘤毒,有没有肃清,我们是不知道的。因此,我们得提防着他一点什么。
他的以前,据说是教过英语的,我们都或多或少地吃了一惊,因为那实实在在的,是资产阶级的东西。资产阶级的东西,也拿到无产阶级的课堂上来教,如果不是反动、不是崇洋媚外,我们是想不出别的了。
我们的祁老师,大约对此是不以为然的,这让我们有些痛心疾首。祁老师对老校工的好感,可能从她第一天当教师时,就产生的,我们可不能忘了那一天祁老师推着那一辆小推车时,老校工殷勤地帮着她推车的那一幕。我们如果能预测到后来会发生那么一些事情,我们怎么能不制止呢?但是我们无法预测。以后,我们的祁老师和老校工走的很近,便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了,这一切,也都缘于那过于频繁的劳动。有一次,是我们班来剥玉米棒子,他们两个说着笑着,就剥到我们前面去了,很快就消失在密密麻麻的青纱帐里。还有一次,是那老校工从他的屋子里拿出一本什么书,要送给我们的祁老师看。可是在他跳那渠子时,因为滑,一下就跌倒了。我们看到祁老师赶快跑上去,把他小心地扶起来了。还有……我们的祁老师真是中了邪了,她和老校工有什么好交谈的,每次谈起来,她都是那么开心。我们试图窥探出其中的什么秘密,结果,我们听到了一句:“密斯祁。”
这是我们无意中听到的。我们都困惑着,不知道是“密斯”,还是“密西”。“密西”大约是我们从电影上学来的,是日本鬼子吃饭时说的话。“密斯”就不知其所衷了,问我们的其他老师,竟是全然的不知。
但是这个秘密,最终还是被祁老师自己给说破了。也是我们太好奇,一定要知道这个“密斯”是什么意思,就在一次课外活动时,向我们的祁老师提起。祁老师当然知道“密斯”是什么意思了,她不无炫耀地告诉我们,这其实是英语里的一个单词,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小姐”。我们恍然大悟,心里便被一种什么东西塞着一般的难受或是愤慨。不是吗?“小姐”?我们那个时候,人与人之间,只是称谓“同志”,只有资产阶级才称呼“小姐”。而且,是从老校工的口里,用英语,说出了这句“小姐”,哎呀呀,这不是本质问题,这又是什么?于是我们就呼啦啦往老校工那里拥去,没有谁能阻拦我们。老校工当时正在吃饭,看到我们气势汹汹的样子,惊呆了。也不知是谁,喀嚓一下把他的碗打落地下,那碗饭便撒了一地。我们从老校工的床底下,搜出了一只箱子,在箱子里,我们又搜出了好多的书籍,不用说,有些就是反动的书籍,比如《红楼梦》《黑格尔哲学》等。我们愤怒着,把这些大毒草付之一炬。火苗子突突地翻卷着,老校工惊恐而悲哀地站在一边,他的手抖着,不知是给气的,还是给吓的。
从此,我们就有了许多借口,可以把老校工随时拉出来斗他一斗。
我们的祁老师,她的话语明显地少了。我们依然能够听到那口流利的普通话语。她往讲台上一站,一板一眼,字正腔圆。不过我们还是感觉到,她好像什么地方变了,变的让我们有些陌生。
转眼到了春节,是那种家家放炮竹、户户奏笙歌的景象。祁老师也包了饺子,她找上我,苦苦哀求我,让我去校田把老校工找来。我当然不乐意了,但我最后还是去了。老校工孤苦伶仃地团在被子里,我说明自己的来意,我看到他的眼里就汪上了一些泪水。但是他死活的,不肯到祁老师那里去。我回来复命,祁老师哀叹一声,她又让我把一碗饺子给老校工送过去。这一次,老校工终于流下了眼泪。
祁老师也是孤孤单单的,过了一个春节。她那门上的对子,那是她写的,上联是:战天斗地,抒豪情壮志。下联是:斗私批修,绘锦绣江山。横批是:过革命春节。
春节一过,回家探亲的付侉子回来了。为了争取能够早日回城,付侉子也变了,变的积极、上进,哪里活最脏最累,哪里就有他的身影。用队长永绪的话说,这都是知识青年下乡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结果。付侉子一回来,队长就代表生产队,送去了一袋我们那个时代很难买到的大米,我的母亲还让我把一碗肉送去,以示贫下中农对知识青年的关心。总之,我们都已经逐渐接受了付侉子。我们确实感觉到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
那年起,下乡的知识青年逐渐地,一批一批地返回城里了,我们生产队也给分下来一个指标,到了秋后,就将有一名知青返城了。我们的心里是空落落的。我们猜测着,这个返城的知青,会不会是我们的祁老师。但是我们看到,祁老师她好像是对此没有太大的反应,在别的知青挖空心思,寻找各种能够帮助他们返城的路子的时候,祁老师却全身心地投入到对我们的教育当中来了,因为那个时候,我们班的整体教学质量,都明显地上升了。我的数学,第一次考到八十分以上。与之相对应的,却是我们的祁老师那身体越来越臃肿,臃肿的让我们感到了一种心痛。但是,她依然用她那优美流畅的板书,用她那清亮标准的普通话,在编织着我们的未来……
突然有一天早上,我们来到学校,感到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氛围。我们看到了好些人,特别是那些更高年级的同学,他们窃窃私语着什么,然后便是得到很大的满足的一笑,好像他们破译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那天,我们的第一堂课就是数学,可是我们却没有见到我们的祁老师,而是另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替代了她。终于,有一个消息,像雪片一样,一星一星地飘进了我的耳朵,完善成了一个令我怎么也接受不了的事实。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真想对着那些幸实乐祸的脸庞狠揍一拳,然后大声说:不!这不可能!你们是在胡说。
事情的起因,终于在第二天,在祁老师与老校工被游街的时候,得到了完全的证实。我们在惊愕,失望之后,突然变得愤怒狂躁了。我们好像非常感激付侉子,是他为我们揭穿了一个美丽的谎言。身为民兵小分队长的付侉子,在我们的心目中,已经成了一名让人仰慕的英雄。
事情的经过,听起来是有一些悬疑的,后来就有了几个不同的版本,但是每个版本听起来都是那么新鲜、刺激。总之,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那间矮小的校田屋子里,祁凤仙和老校工干着那见不得人的勾当时,被付侉子带着几个民兵,从被窝里给揪出来了。
不要脸!臭婊子!
在我们批斗祁凤仙和老校工的这一天,我们看到了祁凤仙的脖子上被挂上了一双破秋鞋,低着头,头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那胖胖的身体几乎有些撑不住了。老校工手里拿着一面铜锣,走一步,敲一下,喊一声,说这就是搞破鞋的下场。人们笑着,兴奋着,有谁把一口唾沫吐在了祁凤仙的脸上。
祁凤仙又被遣返回了生产队,我们都躲着她。我们看到她那臃肿的身体,感到了一种恶心,队长永绪更是从心底里对祁凤仙充满了鄙夷,并且,逐渐把整治祁凤仙当成一种挺开心的事情。整地的时候,我们两个人拉半张耙,另半张就让祁凤仙一个人拉。拉土时也是一样,我们两个人拉一辆车,祁凤仙一个人拉一辆车。我们看着祁凤仙那肥胖的身体拼命地往前弓着,脸憋得紫红,脖上青筋暴出,衣服被汗水湿透。有一次,她还吐了血,那情景,用残酷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
付侉子如愿以偿,他争取到个返城的名额,并且很顺利地离开了农村。那个秋天,我们听到了一个消息,老校工王志准备要娶祁凤仙做他的老婆。但是,公社革委会驳回了他这一无理的要求。公社革委会主任认为,老校工这是在藐视我们的专政,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政策。为此,老校工又挨了一次批斗。
祁凤仙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了,她那个什么病随时复犯,犯起来就胸腔疼痛,痛的她脸色腊白。有一次,她刚刚收工回来,病犯了,她人跟死了一般。这种现象,在她从学校回来之后,联续发生过几次,这样,队长永绪又不得不考虑给她安排一些轻松的活计了。到了小年,队长竟然破例给她准了半个月的假,让她回城探亲一次。
谁料,祁凤仙并没有按时搭车回城,却又钻进了老校工王志的那个“看瓜棚子”。后来发生的一切,我们也说不大准确,有人说,老校工和祁凤仙这一对狗男女,他们是兴奋的太过分了,以至于祁凤仙旧病复发,昏死了过去;也有人说,老校工只顾了高兴,疏忽了屋子里的通风,他们都中了煤烟,祁凤仙被煤烟毒死了。我们更倾向后一种说法,因为王志来到医院的时候,他摇摇晃晃,脸色苍白,还吐了一些苦水,他是来让医生去抢救祁凤仙的。可是,这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的一档子事呵!医生是不可能去抢救祁凤仙的,他是不是给她开了一些什么药,我们不得而知,总之,到了下午,祁凤仙死了。
我们都被这样一个消息给激奋着,我们都觉着,祁凤仙这是死不改悔。祁凤仙一死,老校工被遣返回乡下,据说,蹲了牛棚。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得到老校工的消息。倒是他们这档子风流事,让我们谈论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那些天,我们到校田里劳动,那间泥屋已是空空荡荡了,连小木门也不知被谁扒了去。我们在屋子里,发现了一只红裤衩,不知是谁的。我们就像发现了新大陆。我们把裤衩和着土用锹一下扔了起来,喊着:“敌人的飞机来喽!”一阵风,让它飞到了令我们想象不到的高度。土已经散开了,只有那裤衩,在空中,很招摇地飘着,有些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