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里最热的时候,走上几步路都会顺脖子往下淌汗,城西却有一家人要盖房。因为担心风水问题,连拉带拽将舅爷给请了去。
老爷子一般不喜欢干这种事,但往往都是熟人委托,盛情难却,不得不去。
他这一走,我和志豪没人管,自然也得跟着去。等看到了工地上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我们才知道盖房不是一般的没意思。
乡下人盖房,往往都是自家的小院,先将偏房收拾出来,然后把主屋拆了重盖。看着舅爷带着那家的男主人在废墟上这指指那瞧瞧,我和志豪正打算溜走找地方去玩,只听拆房的工人们突然骚动起来,紧跟着十几人都围在了那老房正中的废墟上,就跟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
这么稀罕的事儿,我和志豪可不想错过,赶忙冲过去扒开人堆,只见老屋下方约一米深的地面已经挖开,而在差不多屋子当中的位置上,土坑里似乎趴着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
土里的家伙呈椭圆形,直径约有五十多公分,由于一半还埋在下面,不知道有多高。倒是它最顶面那些皱皱巴巴的纹路看起来挺奇怪,甚至还有些许的反光。
工人们都围在坑上面,没人敢下去瞧瞧那究竟是个啥稀罕物。七嘴八舌中,只见这个黑乎乎的东西突然轻微得晃了晃,然后竟有一个拳头大的东西从边缘处慢慢伸了出来,等我们看清,才发现它居然是个活物,伸出来的东西正是它的头!
人群中有眼尖的,看清后就立刻纷纷议论道:“好家伙!好大一只龟啊!”“这得活了多少年啊?”
舅爷和这家主人闻声也赶了过来,看到那坑里的大家伙,老爷子笑着拍了拍旁边的男主人道:“呵呵,秋实,你家祖上可真给你积德啊!竟能招来这么大个儿的护宅灵镇!”
“陆……陆师傅,您就别取笑我了。”男主人不知道舅爷的话究竟是正的还是反的,见自己家里挖出来这么大个怪物,心中忐忑不已。
老爷子没回他,笑着跳下坑中,对那巨龟又摸又看,嘴中还不住称奇。
上面围观的人们也都从讨论怪物改为了佩服舅爷:“嘿,得亏陆四爷在这儿,要不咱们谁敢动?”“你懂什么?你就算敢动,你认识是什么?人家陆四爷没有不知道的!”我和志豪在一旁听了,都觉得自豪不已,仿佛对舅爷的称赞就像是在夸我们自己一样。
不一会儿,舅爷就用手清干净了巨龟身下的泥土,它也不怕人,可能仅仅是不怕舅爷吧,和老爷子对视了一会儿,四条腿也慢慢从壳下伸了出来,然后轻轻一撑,整个身子离开了地面,看样子是打算走几步锻炼一下。
舅爷看着脚下的家伙在慢慢爬动,笑着从坑里上来,冲这家的男主人道:“呵呵,秋实,祖屋下面有这个,那可是祥瑞之兆。不说别的,你家上几代没人横死或是得过什么大病吧?”
男主人一想,果然是这样,放下心来,一个劲得点头。
这时人群里有人问道:“陆师傅,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它是怎么躲在屋子下面的?”
“想知道?”舅爷见大家的求知欲都如此强烈,于是吩咐两人将这巨龟抬至荫凉处,又找了个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和我们说起了这巨龟和住宅地基的故事。
我们眼前看到的这个大家伙,的确是陆地龟的一种,动物学里有它的学名,但舅爷只知道北方民间管其叫护宅灵镇,南方则直接叫地福,乃是谁家地里有它就是有福气的意思。据说是四大上古神兽玄武的后代。
这巨龟别看其貌不扬,鼻子和上颚呈鹰勾状,四肢粗壮,还有长长的指甲,看起来甚至有些凶恶,但其性情温顺,通晓人性,甚至能让其帮忙看护家中的婴孩。
这种龟相传最大能长到直径一米多,重三四百斤,背上驮两个成年人都照爬不误,舅爷早年跟随眉道人也曾经在不远的另一个县见到过一次这种家伙,那家也是该房从地里刨了出来,但是由于挖地基时力道过猛,将那龟壳给凿了个洞。龟一旦破壳,基本上就是等死的命运,纵然眉道人神通广大,也没能将其救过来。
舅爷说当年那个龟比今天见到这个还要大两圈,估计有将近二百斤,我们今天挖到的,目前来看还只属于青壮年,至少能再长大一倍。
至于这家伙是如何钻到人家屋底下的,千百年来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巧合,盖房前其实它就已经在那儿了,结果盖上房后,也就懒得挪窝了。也有人说是这种东西喜欢凭一种特殊的气来找人家,越是正直善良的人,它们越喜欢,于是就主动跑到人家屋下定居。
除了这些,包括它们保佑所在那家人的说法也都常听老人们讲起,虽然事实证明大多数情况下的确是这样,但为什么会这样,究竟是一种什么原理,从古至今的人们也未曾搞清楚,所以更多的时候,老人们都是当做一个传说在讲。
众人听完,眼都直了,没想到随便盖房挖个地基,就挖出了传说中的神兽,都劝那家男主人再将其埋回去,好继续守护他们一家。
舅爷知道大家都是好意,但还是摆了摆手说道:“这不行,护宅灵镇在哪呆全凭自愿,强迫不得的。你就算是将它埋进自家,他不愿意,第二天就能打洞跑掉。而且这家伙脾气很怪,它小时后虽然也在外面跑,但那是为了找合适的‘家’,一旦确定,它钻进去能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都不动。但是到了成年期以后,如果挖出来,让它见了太阳,那这家伙就再也不肯往地下钻了。”
“陆四爷,那它在下面都不动,平时都吃什么呀?”人群中又有人问道。
“呵呵,不动自然吃得就少。你们体力活干得多,自然吃得也多。”舅爷打了个形象的比方,引得众人一片哄笑,而后接着说道:“所谓灵兽,大多可以汲取天地日月之精华。你们看它的壳,不像其他的龟那么坚硬,柔软还带有一定的韧性和湿度,主要目的是能借此吸取土壤中的各种养分,当然,路过它领地的蚯蚓和一些小虫子,也都能成为其食物。可以说,这大家伙能吸收了土壤中的各种精华。”
我和志豪听了,特意跑过去看了看被放置在一个大筐中的巨龟,只见它背上的壳呈一个个地螺旋状,壮着胆子摸了摸,果然不是很硬,有弹性,手感就跟橡胶似的。
故事听完了,大伙又围着它看了半晌,等该开工了,这家主人却又犯了愁,现在扔也不是埋也不是,只得跑过来请教舅爷。
老爷子告诉他,现在挖出来,等于巨龟和这家人的缘分已快要尽了,可以先当宠物养着,它高兴了,也许能在家里住上个一年半载甚至十年八年的,如果这家伙要走,也别拦着,他自己会去寻找更适合生存的地方。
男主人听了有些惆怅,甚至有点后悔,这么好一个福星,却因为自己非要盖什么新房,打扰了人家的清净生活,最后导致保佑了家里好几代的护宅灵镇要另觅他处。
但我却觉得缘分这个东西就奇妙在此,不能去强求,放弃该放弃的,才是一个人应有的态度和胸襟。有时候,放手是比坚持更加难能可贵的精神和行为。
先养着它自然没问题,但是他们家在盖房,没有给这个大家伙安心呆着的地方,于是那家人就请求舅爷先帮忙照顾十天半个月的,等到这边房子盖好了,他们再去家里把这巨龟给请回来。
舅爷没说什么,我和志豪却高兴地不得了,家里有这么个大玩意儿,我们暑假里可就有得玩了。特别是志豪,他喜欢各种小动物,一直都想养个小猫小狗什么的,哪怕是个乌龟或者麻雀,但是因为家庭条件的原因,这个愿望始终无法实现。
现在,有了这么个机会,又是如此大个的家伙,他自然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寄养在陆家老宅,他天天可以见,又不用担心挨妈妈的吵,可谓是一举两得。
等那帮忙抬龟的两个工人将它放在了陆家老宅,一家子人好奇不已,围上来参观,那巨龟见了好半天的人,慢慢也适应了,同样探着头在好奇地观察我们。
但我跟志豪却没那么闲了,到处张罗着给它找吃的。寻摸了半天,却突然想起来我俩根本不知道该喂它吃什么,于是只得去请教舅爷。老爷子听后,哈哈一笑道:“尽管喂,它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人!”
可能是被挖出来的原因,这巨龟的食量陡然增大,很快就吃光了我和志豪给它准备的四个掰碎了泡菜汤的馒头,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舅爷却不让再喂了,说它的肠胃需要几天的恢复才行。
当天下午,城西挖出来个巨龟的消息就传开了,几乎半个县城的人都围在陆家老宅外面,想亲眼看看这个传说中的神兽。但是舅爷就敢给他们脸色,甭管是平民老百姓还是相关部门的领导,一律都挡在外面,一个都不准进。因为来参观的人如果太多,会让巨龟始终处于紧张和亢奋的状态,它现在暂时还需要大量的时间休息,所以在调整过来前,最好不要见很多的人。
接下来的十来天里,舅爷干脆把照顾巨龟的任务交给了我和志豪。其实也没什么好整的,它当天就在院中最阴凉潮湿的一处地方,自己刨了个一尺深的坑,睡觉时就趴在那里面。平时也是一天只在早上吃一顿饭,大约两个馒头,然后就是睡,睡两三个小时,自己就出来爬上一会儿,跟视察工作似的,这儿看看那瞧瞧,看累了就再回去接着睡。
要说它爬得也不慢,四爪开动,能轻松赶上一个人慢走的速度。
不过慢慢的,这家伙也知道认人了,每天早上都是我和志豪抢着给它喂食,刚开始我们一人一天,几天后志豪为了和我抢,早上七点不到就跑来,趁我没醒,就一个人把食儿给喂了。所以到后来,这巨龟只要早上看到志豪,就知道开饭了,自己会爬出来,静静地在志豪脚边等着,抬头看他将馒头一块块掰碎,泡在菜汤里,最后喂自己吃。吃完后,还经常会跟着志豪在院中遛上两圈,人和动物的感情竟然在短短几天内就建立地如此良好,看得我羡慕不已。
至此,我也不和志豪抢了,他喜欢就让给他吧,反正始终是别人的,早晚要送回去,时间短暂,我更没什么好争的。
那巨龟来到家中大约第十三天的时候,早上从院外来了一对夫妇,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说是来找舅爷瞧病。
大伯很礼貌地把他们请了出去,毕竟老爷子不是医生,也没有行医资格,因为各种事情来找舅爷的人非常多,他如果每一个都帮忙或是接待,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于是那些情况不紧急,或是根本就是小题大做的,都由舅奶和大伯二伯出面,将他们婉转地劝回去,该找医院找医院,该找政府找政府。总不能大事小事都来找老爷子一人。
而这些人其中,有两类人是最难缠,也是数量最多的,一是家里有人得了绝症的,经常在陆家老宅门口一跪就是一天。
对于得绝症的,我们也没一点办法,照舅爷的话说,根据病情是可以适当延长一下他们活着的时间,但那没什么用,该走的早晚要走,多活一天只不过是多遭一天的罪。那不是积德,是造孽。所以这类求医的,只要不是特殊情况,哪怕他们在门口把膝盖跪碎,舅爷都一概不帮。
还有一种就是家里孩子得病的,因为小孩子难受他说不出来,只能靠猜,所以那些家长都快要养成习惯了,孩子一有点毛病,就来找舅爷,说是医院的那些大夫都信不过。
要说老爷子还是心软,他喜欢小孩儿,往往看见得病的婴幼儿,不忍心瞧着孩子在那儿一直哭,于是就经常动手去治一下,可是他一治就好,还不收钱,慢慢地知道的人也越来越多,所以家里孩子有个大病小灾的,就都来找舅爷。搞得县医院的儿科诊室都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他们的大夫护士天天被其他科室嘲笑是白拿工资吃干饭的,却又没一点办法,谁让人家是说一不二陆四爷,眉道人的唯一嫡传弟子,谁想惹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老爷子出手的。
为此舅爷没少遭家里人埋怨,于是最后老爷子只得出台一个三不治原则:即普通的疾病不治,不急的慢性病不治,已经长大,能说会走的孩子不治。等于是除了疑难杂急病,其他的一概不看,自己找医院去。
所以今天早上这对夫妇带着孩子一来,大伯看他们神色也不慌张,孩子脸色也还红润,根本不像是有怪病的情况,于是问都没问,就“礼貌性”地将他们一家三口给请了出去。
出来后人家也不死心,就抱着孩子在老宅门口一跪,看样子是不等舅爷现身不罢休。
门口跪人的情况别说是我们自己了,就连周围的邻居也早已见惯不怪,甚至还有人劝他们,该上医院给孩子看病就去,别心疼那俩钱,陆师傅只看怪病,医院解决不了的病。
但那一对夫妇什么也不说,就这么跪着,单等舅爷一人。
直到晚上吃饭的时候,二伯从外面回来,说他们一家三口还在门口跪着。似乎一天里动都没动过,孩子至少有奶吃,但那两口却是压根连饭也没吃。
舅奶问要不要出去给他们些吃的先垫巴垫巴,别给饿出什么事来,大伯却说最好别给,一给,就证明心软了,他们看到有希望,还会继续接着跪。如果不给,说不定到半夜饿得受不了,自己就走了。
舅爷倒是什么也没说,吃完了饭就一个人在院子里逗那老龟玩。既不说送饭,也不说不管。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我都准备要上床睡觉了,舅爷唤我过去,交待道:“朝阳你出去瞧瞧,如果他们还在,就请他们回去,但凡医院里可以治的病,我这儿都不治,跪多少天也是一样。”
我得了令,出了院门,却只见那两口由原先的女的抱孩改为了现在男的抱,女的则斜靠在他肩上,双目紧闭,轻咬嘴唇,似乎颇为痛苦。
我轻轻走过去,对他们二人说道:“我舅爷说了,你们如果是求诊,能在医院治的就不要找我们,再跪也没用,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