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爷倒出的液体应该就是水银,在他晃动了大约半分钟后,神奇的一幕产生了,这一小片水银此时竟平整地铺在那镜面上,而且似乎已成型固定,只不过镜面效果没有原来那么清晰,我和志豪凑上去瞧,里面所反射出来的景象都是模模糊糊的,十分不清。
“施法”完毕,舅爷小心地将镜子竖起来,水银镜面随微有晃动,但并不散落。老爷子让朱万顺站在自家院门正中,双手轻拖那面镜子,自右及左换换转动身体,要求整个街角都能从这面镜子中反射出来,而我们爷仨则尽量站在不遮挡的地方,努力看镜面中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我和志豪这下算瞧见稀罕了,躲在一旁睁大了眼睛去瞅那镜面中的反射,可无奈那水银有一定的晃动,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十分模糊。
就在朱万顺刚转到一半多一点的时候,舅爷突然喊了一声“停”,让他保持着尽量不要产生任何晃动,直到那镜面慢慢好转了些,我和志豪看清里面的内容后,顿时背后的凉气直冒。因为我们瞧见,就在街角一侧的墙根阴影处,竟然站着一个身穿白色及地长裙的长发女人!而且那女人怀里貌似还抱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有人!”志豪反应最快,看清后第一个回身向对面街角找去。但那里却只有一堵青砖墙,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这个结果我们也都想见了。朱万顺举着镜子瞧不见,却看我们俩咋咋呼呼的,情急之下微微动了一下身子,镜面波澜再起,待得重新平静下来,里面早已没了那个女人的影子。
舅爷似乎已经从中瞧出了蹊跷,将那些水银重新收入小瓶,示意朱万顺稍安勿躁,然后同他讲道:“这个家门口挂镜子,你说没用,是没多大用,如今已经演变为纯粹的民俗。但镜子随便挂,却不可破了还不摘。古时候有铜镜,分阴阳面,如今咱们用的镜子却只有一面,完整即为阳,碎裂则为阴。你家这面镜子看边缘已经裂开了有些日子了。阳面也许不能阻止什么秽物进得家院,但阴面是一定会招惹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的。如今看来,你家的二小子应该是被这面破镜子所吸引来的东西给虏了去。”
朱万顺越听越急,刚想插嘴,却又被舅爷打住续道:“你先听我说完。破镜子招惹脏东西,也得看是什么样的人家。如果你们一家行得正走得端,不是惹是生非的主,一般也不会有什么,顶多屋里走走风,电闪雷鸣的时候会躲进来避避,断不至伤人。如今看来,你应该是招惹到了谁,人家是有预谋有计划的来报复,才导致今天的局面。你仔细想想吧。”
朱万顺听完,把嘴长成了一个“O”型,老半天才合上,一脸哭丧气得道:“四叔,您这可是冤枉我了啊!我们就是平凡人家,两口带着俩孩子起早贪黑的,赚钱都是几分几分的赚(那时候的蜂窝煤5分钱一块),只求别人不欺负我们就已经烧高香了,哪儿还敢找人家的麻烦啊!”
舅爷也知道朱万顺说的都是实情,这么一个老实巴交,做事恨不得拐九道弯的人,也不可能是多厉害的主。但我们所看到的的确在这里摆着,于是继续引导朱万顺道:“你先不要着急,只要能找到病根,叔保你孩子没问题。你现在就要静下心来仔细回忆一下,近期可有得罪人的事情。也许有些事是你本不愿做的,却不知不觉得罪了人。”
朱万顺无奈之下,只得抱着头、蹲在门槛上冥想。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歪着脑袋思忖片刻,说道:“半年前,就在这个路口,发生过一桩事儿……可那也不是我干的啊!”
“说来听听又不妨。”老爷子柔声鼓励他道。
“半年前,也是这么一天晚上,时间点差不多……”朱万顺靠在门槛上,没有起身,努力回忆着:“我当时正准备关灯睡觉。就听见有一阵摩托车的声音,感觉开得挺猛。结果到街角的时候,突然一阵急刹车,然后是彭彭几声。我心想肯定是撞着什么东西了,要不然也不能有这个音儿。于是我开了院门探头去瞧,却……却看见一个骑摩托的男的,就在那个位置。”说着,他指了指刚才我和志豪在镜中看到那女人站的地方,接道:“那男的好像是喝多了,瞅着是刚摔倒。我当时还问了他一声‘没摔着吧?路黑可要小心!’那男的回头瞧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骑上就走了。他走后我也没瞧见撞坏什么,于是就关门回去睡觉了。谁知道第二天一早,开了门出去发现街口好几个警察,问了才知道,昨晚就在这里发生了车祸,前面路口卖炒货的孙家,十来岁的大小子,夜里出去给他爹买烟,就这么让一摩托车给撞死了!哎……”
“那你就没和警察说你前晚看到的事情么?”舅爷趁机问道。
“我……我……”朱万顺显然是在极力挣扎着,一连说了好几个“我”,才又道:“我当时心想多一事不……不如少一事,而且我压根就没看清那个骑摩托的长什么样,所以就没……没吭气儿。”
“肯定还有后来吧?”舅爷似乎已经捕捉到了些什么,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后来?”朱万顺惊诧得抬头瞧了一眼老爷子,却好像很害怕面对舅爷的眼神,又赶忙低下头道:“后来那孩子的妈在这个路口哭了整整三天,说谁要是那晚看到了撞孩子的人,就告诉警察,她做牛做马也会报答。”
“呵呵……”舅爷一般在差不多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后才会这么笑,但还是问朱万顺道:“结果你到最后也都没有说是么?”
“没……没有……”朱万顺声音越来越低:“我头一天没说,越往后就……就越不敢说了,怕人家以为我藏着掖着什么……”
安静了片刻后,舅爷突然厉声道:“朱万顺,我看你是不想要孩子了。如果你再替那个开摩托的小子隐瞒着什么,不管什么原因,明早你就等着给你儿子收尸吧!四叔本事再大,你不配合,我也救你不得!”
“啪!”朱万顺万万没有想到舅爷突然间说出了这么一番话,吓得直接从门槛上跌坐到了院内,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惊恐地看着舅爷道:“四……四……四叔,您是怎……怎么知道的?!”
“不止是这些。”舅爷见下的钩子果然勾到了东西,好整以暇道:“我还知道,孙家大媳妇儿上周思子心切,撞墙寻了短见,抢救过来后却怎也不醒。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来……找……你……寻……仇……了!”说到最后,老爷子俯下身子,面对面地盯着朱万顺,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彻底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
这下可好,完全崩溃后的朱万顺竹筒倒豆子似的把那几天发生过的事情,讲过的没讲过的,重又给我们讲了一遍,才算是整个展现了事情的原委。
警察调查的那天,他确实是因为怕事儿,没有说头晚看见了车祸。但又过了两天,不知怎么的,邻居们有人似乎那晚听到了他那句“没事儿吧,天黑当心点”的喊话,并且传进了孙家人的耳朵里。
当晚,孙家好几口人来到朱家,求朱万顺,如果看到什么就如实说出来,一定重谢。但朱万顺眼看他们一来七八个人,怕说出来万一吃了亏,就咬死说不知道,绝对没听见,话也不是他喊的。
无奈之下,孙家人只得悻悻离去。当晚,朱万顺辗转反侧,思量了一夜,决定还是去公安局说个明白,把自己见到的都说出去,同时让公安局的人给个保证,不泄露是他说的就行了。
第二天一早,正当朱万顺准备去公安局的时候,打开院门却瞧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守在门口,见了他后,只说了一句话:“你最好放老实点!那晚的事情你要是说出去,我一定会把你拽进去,说你收了我的钱故意不说,少说判你个十年八年!而且我能让你在大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给我记住了!”说完,这个年轻人扭头跨上摩托车就走了。
朱万顺紧跟着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个年轻人他认识,是县城最大的制衣厂的公子哥,叫方诚。这个人从小到大仗着家里有钱,整日花天酒地。虽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却不是个正经的人,据说结交了很多混黑道的人。
不用问,那晚撞死孩子的一定是方诚无疑了,不然他也不会特意跑来警告朱万顺。本来朱万顺还不知道骑摩托的是谁,这次算都清楚了。
但清楚了也有清楚的苦恼,如果惹上方诚这样一个人,真说了出去,到底会吃多大亏,朱万顺自己心理也没个底。最终,又考虑了一上午,朱万顺还是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权当自己不知道得了,至少这样谁也不得罪。
于是乎,就在这样一种“怕事老好人”的心态下,朱万顺又过了半年,虽然那孙家媳妇儿悲痛过度,偶有哭闹,但至少没再来找过他。
舅爷听完后,长叹了口气,指着朱万顺道:“糊涂!你呀!真是糊涂!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问题么?这是大是大非!你以为你这样是谁都不得罪?你这个想法,毁了人家孙家一家子!让肇事逃逸的犯人现在还逍遥法外!你犯的错大了去了!”
朱万顺早就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此时抱着舅爷的大腿道:“四叔!您可一定要帮帮忙啊!我蹲大狱那是我活该,可孩子是无辜的,您无论如何都得救孩子啊!”他媳妇儿此时也从屋中哭着跑了出来,拽着朱万顺一顿喊打,直骂他是个混球。
哭也哭够了,打也打够了,舅爷怕把街坊四邻都给吵醒,让所有人都进到了院子里,这才道:“朱万顺你现在应该也明白了,你蒙混人容易,但想蒙混跨到阴阳界的魂魄就难了。我本还奇怪,以你这个谁也不招惹的性子,就算镜子裂开了也不应该就轻易发生这种事情。现在都明了了,孙家媳妇儿已然知道你清楚事情的全部,这是宁可舍了命不要,也得回来报复你。”
“可是师傅……”志豪此时插话道:“那孙家媳妇儿为什么不去找那个罪魁祸首方诚,非要来找朱家的麻烦呢?”
“嗯,这个就不好说了。”舅爷赞许地拍了拍志豪,道:“人和魂魄本身就是两个世界,我也没办法去猜度它们的想法。但至少朱家的镜子裂了,给了孙家媳妇儿一个机会,它会有它自己的法子,去一点点发掘事情的真相。也许,对他来说,撞死孩子的那人固然可恶,但放任这种人的行为则更为恶劣。”
这句话说得朱万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他最终下定决心道:“我现在就去公安局说明所有情况!只要孙家媳妇儿能放了我儿子,我什么事儿都依着她!”
“不急在这一时。”舅爷伸手拦下他道:“万顺,你要先明白一点,不是为了依着人家的想法,你才去做这些事情的。一个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唯一要依着的只有自己的良心。还有,我要先和孙家媳妇儿沟通一下,只有你和她完成了契约,她才会同意放你儿子,并不是你跑去公安局说明情况,她就放了。人间有人间的做法,另一个世界也有他们的规则。现在,我需要你一滴血。”
丑时一刻,我和志豪用四张染黑了的床单封住了街角的每个胡同出口。朱万顺一家则躲在屋内。舅爷一个人站在用黑布围起的街角,要和那已经“灵魂出窍”的孙家媳妇儿完成一纸契约,契约内容是朱万顺要把他所知道的全都告诉警方,并且保证在两日内将肇事逃逸的方诚捉拿归案,而所有这些都办完后,孙家媳妇儿自会放了朱万顺的小儿子,从此两家再无瓜葛。
不过由于签订人鬼契约只能一人在场,所以舅爷怎么做的,我和志豪都无缘得见。只知道时间很短,大约只有一两分钟,突然四个口同时往里面灌风,吹得我和志豪根本来不及去扯那些黑床单,结果它们飞过去全都盖在了舅爷身上。少卿,被单上烧起了一片幽绿色的火焰,越烧越小,最后缩成了一张普通信纸的大小。
直至火焰完全熄灭,舅爷从地上将其捡起,黑色的纸上面根本看不清写了什么。他叫出朱万顺,将这份契约递于他,并交代道:“如果一切顺利,最迟明天,方诚就会被逮捕,你只需明晚子时一刻,在这里将这份契约烧掉即可,孙家媳妇儿收到后自会放了你的儿子。到时候她心愿达成,也会回到身体,苏醒过来。万顺,你这样等于是救了两条人命,就算遭受点小磨难,也是值得的。”
朱万顺小心接过,连声感谢,临走前舅爷还特意嘱咐他:“院门口的小镜子记得换新的了。或者干脆不挂也没关系。”
之后的两天,好几条爆炸性新闻在县城传开,第一就是方记制衣厂的少东家因为肇事,撞死了人被逮捕了,方老板因为包庇儿子,也一同被带走。其次,死者母亲,孙家的媳妇儿都被初步断定为植物人,可能很难再苏醒了,却突然奇迹般醒了过来。第三天,朱万顺抱着儿子亲自登门道谢,说孩子不知怎么的,一觉睡醒就躺在床上,晚上也没有了坐着喊门上有手的情况了。
不过我和志豪最好奇的是,那孙家媳妇儿苏醒了之后,还会不会记得自己曾虏了朱万顺儿子的事情。舅爷却一边逗着朱家的小儿子,一边笑道:“呵呵,那我就不知道咯~孙家媳妇儿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按常理,她是绝不可能做出帮人家孩子复仇的事情来。可一旦脱离了身体,有些思想就由不得她了。所以,她如果恢复过来,我想她也不愿意记得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
看来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习惯有选择性地来记忆。把好的留下,把不好的忘掉。但有时候,对自己好的未必真好;而那些看似对自己不好的,未必真的不好。
《院门口的镜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