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至一九六三年
上学对玛莉来说是种折磨。她是个充满活力的小女孩,很不适应学校的纪律,成绩勉强算是中等。她很难乖乖坐着看书,总想到外面爬树,或是到枫林大道四周的原野玩耍。
玛莉的老师汉默斯太太看不下去,找了医生跟玛乔丽前来商量。她说玛莉需要学会尊重与服从,要懂得收心,乖乖坐着听讲,也得专心上课,别老是坐不住,也不该朝着窗外看。
“我真不敢相信她是小麦克的妹妹。”汉默斯太太说,“麦克这么讨人喜欢,这么安静,这么用功念书,从来不惹麻烦。我看玛莉比男生还难管教!”
“这两个死小孩,”医生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怒吼,“都颠倒过来了。”玛乔丽一头雾水望着他。医生说:“玛莉应该要像麦克一样乖才对。”医生直瞪着眼前的路:“麦克也应该要更像玛莉。他太娘娘腔了!”
麦克在辅祭男童当中并没有交到几个朋友。他不肯跟他们一起恶作剧,人家觉得他很冷淡,又怕他跟他的主教舅舅打小报告,不过有一个倒是跟他交情不错。杰克·霍瓦特跟他同年,也跟他一样善解人意。杰克的叔叔在洛克福德主教辖区担任主教。每天早上麦克跟杰克扭动身子穿上黑色长衣以及花边法衣,就会分享他们从主教亲戚那里听来的八卦。麦克很享受这段咬耳朵说秘密的时间,也许喜欢的不只是这个,也喜欢着装的仪式,喜欢转变的过程,从凡夫俗子转变为超然真理的传达人,“就像超人一样”。对麦克来说,轻柔的白袍窸窣作响,他的脑海就会飞快闪过一连串画面,不太清楚是什么,只觉得很像一个年代久远的世界,他曾经属于这个世界,却不得不抛下。法衣与仪式给了他另一个身份,暂时抛开他所痛恨的被抛弃的孤儿的身份。
洛拉斯即将飞往罗马,参加一九六二年十月“梵蒂冈会议”的开幕式。他办了新护照,订了机票,也交代了他不在国内这段时间的教区事务。没想到就在临行前一个礼拜,他昏倒在主教宅邸的客厅。韦斯特医生赶来探视,说只要卧床休息,多吃些含蛋白质的食物就行了,不过为了谨慎起见,他还是安排主教到洛克福德纪念医院抽血检查。
检查结果出炉,韦斯特医生就没那么乐观了。他心情沉重地说:“大人,您以前是不是得过什么我不知道的大病?”
洛拉斯想了一会儿,想起十来岁的时候,有一次身体莫名其妙疼痛,一痛痛了两个月,痛到不能上学,体重减轻,尿液带血。
韦斯特医生听了皱眉:“医生都没有具体诊断吗?我觉得这就是肾炎的标准症状。”
希勒神父是洛克福德教区的神职主任,见过无数自称想踏上神职之路的男生。他通常能看出哪些人是真心,哪些人只是做梦,麦克·赫斯却让他猜不透。麦克谈吐得体,又是主教的外甥,可是他想投身神职的理由,听在希勒神父耳里,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麦克自己也不清楚他想投身神职的动机。他会起心动念,多少是因为疯狂迷恋天主教仪式的力量,可这种感觉是无法言传的。希勒神父建议他参加教区举办的为期两周的静修课程。
神职营的举办地点位于洛克福德西南方,罗克河旁林地上的主教辖区中心。活动包含营火晚会、大合唱、烤肉与祈祷。年轻的神父分享经验,一一回答男孩们五花八门的问题,比方说保持独身的要求、教会对于同性恋的立场、共产主义的威胁,以及圣餐究竟有没有圣体——无酵饼被我们吞入口中之前,真的会化作耶稣的身体吗?有些男生觉得神职营跟夏令营没什么两样,不但嬉闹玩耍,还偷偷带酒进来喝。麦克却很认真,谨守保持沉默的规矩,到了冥想时间就乖乖冥想,不理会那些破坏庄严气氛的耳语、眨眼与搞怪表情。他常常祈祷,也暗自苦恼,怀疑自己献身神职的诚心。他祈求上帝降下征兆,指引方向,或许上帝真的指引了他。
两周的神职营到了最后一天,男孩们下午要先独自冥想,再坐上巴士回家。麦克在溪边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跪地祷告。
上帝啊,请教导我朝希望的道路前进。请赐我一个征兆,我定将追随。请降下旨意,我必将贯彻。上帝啊,指引我走向良善的道路。上帝啊,求求,指引我走向良善的道路。
麦克抬起头来,夕阳已然西沉,天空云朵密布。他看看表,才惊觉两小时已经过去了,赶紧跑回神职营的中心,心中充满不祥的预感,看见中心空无一人,他都急疯了。
他的脑海中响起一个细微的声音:他们扔下你不管。深藏在心底的不安全感,害怕被抛弃、被鄙弃的心情,霎时横扫他全身。他拔腿狂奔,探看一个个空荡荡的房间,希望是自己搞错了,其他人其实是聚在屋里某个地方谈得正起劲,不然就是存心恶整他,故意躲起来让他找不到。怎样都好,就是别让他面对不堪的现实:他们忘了他,他不值得他们放在心上,他们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撇下了。
两小时之后,惊觉出了大差错的希勒神父找到麦克,只见他瘫倒在浴室黑白相间的瓷砖地上,满脸泪痕,凝视着窗外。
他们一同回去,一路上没说话。麦克后来仍然认真扮演辅祭男童的角色,只是再也不愿提起自己曾经渴望献身神职,根本不肯承认有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