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以岭大雁独飞,天河耀耀其灼万景兼收,红枫片片飘零于天地间,燃起了一方无烟的赤焰,堆积成厚铺盖岁久,松软便深陷其中,枫叶掺杂着雨水黄泥腐烂的味道久久不散,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
但终究她不是在此地养胎,而是被囚,一个犯人哪里有什么资格要求住什么样的囚地。
从木屋的窗子看出去,只能瞧见黑暗中大片大片的枫树林,影影绰绰的似鬼似妖,透过茂密的枫树隐约能看到一点月光,那样的凄惨和可怜。屋子里只有一盏元力供应的长明灯,灯花如豆照得一室昏暗十分冷清。
这里望不到长天,即便是在白昼也是阴暗一片,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看到过太阳了,身上总也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来。
不知是桀的法术在捣鬼还是这枫树林就是这般诡异。
桀会饶过她的孩子,自然不是因为他突发善心,这种事情是不会在他身上发生的。她从一开始被那剑灵缠上便盘算着怎么保住自己的孩子,后来是竹华给了她一个法术,把自己的两魂三魄寄存在胎儿的体内,但凡胎儿有任何的异动她的两魂三魄便会随之受损严重的会立即消散。显然桀不想让她死,却又没有办法保全她的两魂三魄,便只能暂时封印了她的法术元力将她关在这里,再徐徐图之。
很久了,桀也不曾来过应当是去寻什么办法了,她也不担心因为竹华说过这个法术除非她自愿解除旁人是无法强行破除的,无论是用什么方法都会伤害到她。
可想桀回来时怒极的模样…
辛姣倚在床边,周身发寒,墙角的长桌上摆着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支样式普通的玉簪,是妖剑,桀把它留了下来一来能随时监视她二来能提供她养胎必需的元力。暗暗叹息,她拖着身子又使不动元力根本就走不出这林子,再加上她每日昏昏欲睡的,就怕要被那剑灵握在手里很长时间了。
还有这身上的封印…也是个大问题。
桀的确是恨不得将她吃了,可对那个两魂三魄实在是束手无策,想着要关她几年看看能否逼着她自己解除。他小看了辛姣的决心,也小看了她对自己的影响力。
银狐族的孕期是五十五年,到了四十年的头上,她已经被关了五年有余,桀从未出现过,她的肚子又大了一圈,动作也愈加的迟缓和不便,每日仅仅是靠着妖剑的元力吊命日子过得难受而痛苦。她却是知道桀一直都在暗处监视着,只要她出现丝毫的动摇她的孩子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她只能忍着,只要忍到桀的耐心耗完只要忍到孩子出世她就有办法逼他低头。
在这之后的十年里,虽然胎儿有元力的保护安然无恙可她的身子却是一天天的虚弱下去,娇俏的面容上满是病态的苍白,是她长久不见日光的缘故,身体瘦弱不堪只是勉强的支撑着偌大的腹部看着很是辛苦。
木屋中岁月的长度难以计量,但是无尽的时间带来的孤寂和落寞却能轻易的蔓延,木屋的四周加持着禁足的结界,她只能在这一方狭窄的天地里步态蹒跚,沉没在寂静中,几乎感知不到时光的流逝。她开始回想,想着在银狐族长大的经历,想着与狐说一同拥有过的少得可怜的回忆,却尽是苦涩,或许她本就不是什么应该存在于世上的东西,在母亲的眼里,她从一个累赘变得可以继承族长,不过是个工具,在狐说的眼里,她不过是他最爱的弄蝶、一个虚幻的影子,可以随时放弃的替代品。在桀的眼里,或许在开始时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救命恩人,后来相处的久了,便成为了可能算得上朋友的这样一种关系。直到现在,变成了他的仇人,变成了他的障碍。
她所真正拥有的只有这个孩子,所以即便是死她也要保护这个孩子,毕竟,除了这个孩子她便一无所有了。
“或许是你赢了,可是万事皆有变化,到最后谁赢谁输都还是未知数。”桀捏着她消瘦的下巴,笑意里带着冷峻,“首先,你还得有本事把他生下来,不是吗?”
他解了木屋的结界,不再囚禁,可她却没有离开这里的能力,十五年不见天日的生活,让她开始畏惧阳光,仅是站在斑驳的光影下都觉得浑身不适,但是她却强逼着自己去适应,这种过程最是痛苦。她本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多年来都不曾说话,突然开口声音飘忽有些不真实,嗓子也变得喑涩,“或许,我本就应该待在黑暗里,待在无光的角落里,免得被唾弃被排斥。”她缓缓呼吸,这林子里的空气新鲜而干净,不像她,“又或许,我们才是同一类人。”她脸上的病色在阳光下格外的明显,含着温和的笑意,却说着沉重的话语,“一样的狠毒,一样的孤独。也是不同的,你虽是剑灵却不像我,是个肮脏的存在。”
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只是微微皱起眉头,突然冷哼,以示不屑。
辛姣早产了,从半夜时便开始阵痛,他不大明白这种事,只是在一旁看着,不时地给她递杯水,刚开始的时候还不厉害,她虽然脸色难看却也能强忍着,后来渐渐地,似乎是越来越痛,额上鬓角的汗珠一颗接一颗的落下来,**了身上的衣服,她疼得牙关打颤,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话,让他出去。他撇撇嘴便离开了,只是留了妖剑在屋里以防不测。
之后没有多久,木屋里便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惊得他身子一抖,随手放了个结界省得吵到林子里的其他妖怪们,散出剑识密布在木屋的四周。起初一切看起来都挺顺利的,他虽然不懂却也知道那个胎儿正在移动,好像是要出来了,便就是在这种关头,他施在她身上的封印发作了,丝丝缠扣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阻拦着任何东西从她体内离开,不论是元力还是胎儿。
那孩子就那么死了才好,他心头浮起的便是这样恶毒的念头,他恨透了狐说,这个狐说的小孽种自然也成了他仇恨的对象。
关于胎儿体内属于辛姣的那两魂三魄,只要分娩开始便会自动回到辛姣体内,竹华是这么保证的,所以他一点儿都不担心辛姣的性命。
他不会让辛姣死,也绝不会让那孽种活。
辛姣的声音愈加凄厉,桀却是不管不顾,根本没有解开封印的打算,他只要把这个孩子生生耗死,他便赢了。屋里的妖剑则是盘旋在辛姣的头顶,把源源不绝的元力送进了辛姣的体内,保持她的生机不散。
辛姣先后昏厥了十三次,可她体内的胎儿却是一直生龙活虎的,不知道辛姣用了什么办法一直维持着胎儿的生命,他所询问过的大夫都这么说过,胎儿若在母体中停留的时间太长,便会成为死婴,不应该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到了第七天的傍晚,胎儿竟然平安降生了。
枫树林中安静的有些瘆人,桀面无表情,推门进去,一室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映目之处,都是暗红的血色,床上的被褥床铺被血染得鲜红,刺眼而可怖。木屋里只有辛姣虚弱的喘息声,她躺在血泊里,面无人形,却还在挣扎着想要起来,却是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耗尽了,那个浑身沾满了血迹的胎儿就那么安静的趴着,身体小小的,没有声响,剑识扫去,还没有死。
他在床前站定,被眼前的景象骇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明白,她既然都这么痛苦了为什么还要生下来那个孩子。望着辛姣沧桑的容颜,他陡然惊醒,她是用了自己的寿元来支撑胎儿的生机,她的寿元已经流失了太多了。
辛姣突然看见了他,目光中掺杂着一丝希望和疯狂,拼命的去探他的衣袖,她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却紧紧地攥着他的袖子,乞求着,“把孩子抱给我,把孩子抱给我……求求你…求求你,把孩子抱给我…”她嘶哑着声音,近乎啜泣近乎哀求,布满了血丝的眼里泪水滂沱,他神色怔愣地看着她,眼底是从未有过的复杂,看她这般的模样便由不得心头发酸,鬼使神差地把那个不曾哭喊过血迹斑斑的孩子抱了起来,婴孩的身子软软的,闭着眼睛,小手握拳,可是气息不稳,快要死了。他可以把这个小不点扔出去,可是辛姣那令人心碎的哭声和哀求声充斥在他的脑海里,他的身体根本不听自己的使唤,只是听话地把婴孩小心地交给了辛姣。
他白净的衣衫上赤红点点,却不甚在意只是着迷一般的看着辛姣。
后来,那婴孩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似乎在庆幸自己终于活下来了。
是个男孩,辛姣叫他阿初。
阿初尤其爱哭,哭声嘹亮不得安宁,辛姣明明早已疲累不堪,却还是硬撑着没日没夜的照顾阿初。他讨厌听见阿初的哭声,就像是在不断的控诉他曾经想要害死这一条柔弱无辜的人命的事实。他杀了无数的人,却在一个婴孩的身上尝到了愧疚和不安。
“他又哭了,烦死了男孩子总哭什么…”听着他的唠唠叨叨辛姣也只是平静的将阿初抱起来慢慢的哄,他便撇着嘴出门去采药。
辛姣的寿元,几乎是没了。这种东西想办法补起来就好了,只是增补寿元的东西实在是不好找,他当初倒是见过一个快速增长寿元的法术只是弊端太大,即便是要用也得找出尽量消除弊端的方法,所幸这个弊端可以用草药降到很低,虽然还是有但是能快速增补寿元这种逆天的法术必然是有一些弊端的,他还她一命也算还她的恩情,仁至义尽了。
只是辛姣很久都没有和他说过话了,完全就是将他视为无物,任凭他怎么挑衅辛姣的神情都是平平淡淡,不受影响。又或者,她已经把他放在了脑海之外。
她的眼里没有他。彻底没有了。
他是否存在已经不重要了,她的眼里和心里都被那个孩子装的满满的,就连狐说都被弃之敝履,更何况是他这个一心想要杀了她孩子泄愤的剑灵。
即便他历经千辛万苦满身是伤的带着药回来,她也不曾看过一眼。
你活该被狐说抛弃你活该被他所杀…
他这算是又一次的被抛弃了吗?
抚过了妖剑碧绿的剑身,蓦然抬眼望着床边坐着的辛姣,她脸上仍有病色眼神中染满了温柔慈爱,怀里抱着熟睡的阿初,这一幕那般的温馨,同在一间木屋里,他却只能在角落里,身边是冰冷的妖剑和带血的草药,与对面的情景格格不入。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外人…更可笑的,他都不是个人…
他自嘲的笑了,神情凄凉,却无法进入辛姣的眼。他现在又可怜给谁看呢?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他霍然站起,想要踏进那一边却是发现自己没有资格,只能把妖剑又变幻成了玉簪,放在锦盒里,转身离开。
阿初满月的那天,幻化了狐身,四蹄黢黑全身通白,后长九尾,虽然其他八尾尚且是虚影但这也足够证明他九尾狐的血统,只是狐说母亲是火狐,血统中暗藏火狐的本命法术幻化万象,还不知道阿初能否激发出来。
他用了最快的时间凑齐了那些药,虽然伤痕累累却是莫名的高兴,或许是可以报答辛姣的救命之恩了,他这么劳心劳力的帮她,她应该会说谢谢的吧。他这样想着,心里觉得很满足了。
只是辛姣没有同他说什么。
甚至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他已经报了恩,可是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和欣喜,反而有些惆怅。他应该很开心的。现实总是奇怪。
辛姣服了药转身便照看在床上闹脾气的阿初了,他几次想开口说话都强忍住了。
“我已经解了你的封印…”桀抓着手里的妖剑,心里很不舒服,只想赶快离开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修炼然后再去找狐说报仇。“我先走了…妖剑我就带走了,你自己小心吧…要不然把妖剑留给你吧……”桀询问着,辛姣并没有理会他只是忙着照顾阿初,桀看了一眼妖剑,他竟然已经是离开妖剑修炼了妖剑于他不过是辅助的作用,辛姣一个人法力不高又带着孩子,会比他更需要妖剑的保护的。
阿初突然哭了一声,桀这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我不会杀他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想说这句话,辛姣神态依然如初,可是他却明显的看到了她嘴角勾起的笑,是无所谓的嘲笑。
他突觉有些难堪,苦笑着离开了,带走了妖剑。
千里外的山顶上月光凄冷,他的心里空落落的无从着力,静不下心来修炼,只是一遍一遍的抚摸着妖剑,勾画着剑身上的花纹,指尖带起一道道的赤芒。
以后都不会因为那个小鬼大哭而心烦意乱了,也不用上天入地的四处去找草药了,也不用每天在那间木屋里被辛姣无限期的忽略和无视了…虽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报仇,可是他一定要狐说付出代价,让他痛不欲生,让他明白什么是仇恨…
他好像又变成一个人了…就像那些在战场上的时光一样,一个人杀戮一个人修炼,那个时候会想怎么才能报答辛姣的救命之恩,可现在他已经报了恩了。
那个药的副作用不知道辛姣能不能熬过去…
他猛地一惊,他几乎都忘了…
可是他已经报了恩了,辛姣服了药会怎么样不关他什么事了。可是如果辛姣死了那他岂不是报恩失败了。
要不要回去看看…
不回去的话有点担心,可回去的话辛姣并不想看见他…
他便坐在月光下迷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