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弄人,有朝一日,我竟要与儿时的偶像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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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襄阳城外宁静的土地,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舒畅了许多。
永无止境的公务和连日不休的征战,疲惫感如同铅块一样压在自己的心头。我似乎都忘记了自己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享受着阳光和微风了。如今正是夏日,白云悠悠,绿树葱葱,山间偶尔传来樵夫打柴歌声,听得人心旷神怡,似乎汉阳那一地的争斗与血腥,还没有传到这里来。
坐在马车之上观赏四外的风景,我想起了刘昚虚的诗,“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不觉随口念了出来。
“先生真是风雅之人啊。”前面赶车的老汉回过头来一笑,“先生是隐士,还是达官贵人?”
“哦?老丈何故如此以为?”
“现在这世道,战乱不休,我们这种小民想要活下去都很不容易了,哪会有什么人去写出这样的诗句啊。”老汉回头一边赶车,一边对着背后的我说道。
“这样啊。”我挠头笑笑,“或许作个隐士,是个不错的选择吧,如果我可以的话。”
“老丈,这里离隆中还有多远?”
“十来里吧,顺着这条路一直下去就是了。您要是觉得累,就在后面躺上一会儿,用不上半个时辰,我们就该到卧龙岗了。”
“没关系,我正好看看沿路的风光。”说完这句,我不再言语,脑海中,盘算这次我要去见的那个人。
卧龙孔明,这一年,想必他才刚刚二十吧。
不过即使再年轻,卧龙也毕竟是卧龙,“伏龙、凤雏,二者得一可得天下”的那个卧龙。如果有他出山相助,孙氏逐鹿中原,成功的机会必定大增。
只是,这个时候,他可能会出山吗?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半个时辰一晃而过。
“先生,先生,这里就是卧龙岗了。”赶车老汉的话音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付过车钱,我从车上跳了下来。
举目四望,不远处林中正有一名樵夫打柴,我远远叫道:“樵夫大哥,可知此处有一卧龙先生否?”
那樵夫听到我的声音,停下手上的活计,转头看我这边:“你是何人,寻卧龙先生何事?”
这时我已走近,行礼道:“我乃慕卧龙先生之名而来,希望能够见他一面。”
“哦。你只要穿过这片树林,对面茅庐便是卧龙先生居所。”
我依樵夫之言穿过树林,果然可见一茅庐,柴门半掩,似是有人在家。我心中一喜,走前叩打柴门。
片刻,门里响起脚步之声,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走出问道:“请问先生何事登门。”
“这里可是卧龙先生高卧之处?”
“正是,先生原来是来访家兄。”那少年的回答倒是让我出乎意料。
“你便是诸葛均?”我惊道。
少年也是一愣,“先生如何知道小生的姓名。”
“在下沈逸沈天云,与你家兄诸葛子瑜一同辅佐江东孙策将军。”
少年一拍额头,“原来是沈先生,家兄的家书之中几次提起先生之名,二家兄现在正在草堂之内读书,请随我来。”
我跟着诸葛均走进茅庐之内,至中门,忽听人抚琴高歌:“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我静静听完这段曾经在演义里面看过无数次的词句,“以待天时”,现在的孔明,可曾觉得他天时已到?
一曲歌罢,我这才上堂施礼:“在下沈逸沈天云,久慕卧龙先生之名,今日特来拜会。”
孔明听我声音,转回身形,虽然有几分失礼,不过我还是忍不住仔细打量这慕名已久之人。此时的孔明年方二十,冠玉般的脸上虽还带着些许的稚气,但眼眉之间却是一副了然天下的气度,身披鹤氅,羽扇纶巾,真是一份出世鸿儒之派。
“天云兄之大名,如今江东妇孺皆知,今日光临寒舍,实在有蓬荜生辉之感。”孔明客套两句,我这才落座。
诸葛均送上茶水,茶罢,孔明问道:“天云兄此次前来,莫非是有家兄之托。”
“非也,在下此次来访先生,江东恐无一人知晓。”
“哦?”孔明一笑,“何事如此神秘?”
“江东此时正与刘表开战,我若说欲访先生,只怕主公不肯,故未敢告知。”
“天云兄专程登门访亮,不知有何要事?”
“在下早闻先生雅量高致,令兄亦在江东,所以我此来,希望能够请动卧龙先生出山,襄助我家主公。”
孔明轻摇羽扇,“亮乃山野村夫,恐让先生失望,家兄之才远胜于我,孙将军有家兄相助,何必还要我这粗野之人。”
“先生过谦,我闻‘伏龙、凤雏,二人得一可得天下’。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以先生之才,何不早日出山,平定乱世,使万民安居乐业,清享太平。”
“先生倒是有安民之心。”孔明的手在琴弦上轻轻拨了一下,发出“铮”的一声清响。“可是当今天下诸侯纷起,人人皆置汉室于不顾,又怎会有一日宁静。”
“既然如此,大可以取汉室而代,百姓又为何要问天下究竟是谁家的天下?”
“听先生之意,孙将军有意取汉室而代之?”
“这只是我一人之言,与主公无关。”听孔明这样一问,我赶忙澄清,在了解孔明的心志之前,这种话最好不要乱说。
孔明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然后才道:“若百姓不问天下为谁人之天下,那天子之位,何人不可坐得,今日你可反汉,明日他人亦可反你,人人为皇权而争,国无宁日。故天子之位,可扶而不可废。”
我听得心里一惊,“难道先生有扶汉室之心?”
孔明笑而不答,半晌方道:“忠臣之道,上可直抒谏言,痛陈时弊;下可安邦定国,造福苍生。若如此,则天下可定,亮以此道观各路诸侯,有此意者,唯一人尔。”
“一人?”听到这个答案,我忽然开始头痛。
“平原刘使君,当日救公孙瓒与孔融之时,自己虽然势弱,仍可兴师伐不义之人。此人乃汉室宗亲,或可有中兴之能。”
到底还是刘备,难道提前七八年,我还是不能阻止卧龙之志,想到这里,我只好道:“想那刘使君今日只能依附刘表栖身新野,我主现在拥有江东,近日更克荆南四郡,现与刘表会猎于汉阳,若刘表不胜,只怕覆巢之下,难有完卵。”
“刘表不过凡人,以他之能,想要抵挡孙将军之虎威只怕难于登天,若刘使君有心,其实区区荆襄之地,不过是唾手可得。”
我听出了孔明的弦外之音,“难道先生想要出山,助刘使君与我军为敌?”
孔明一阵长笑,信手在琴弦上拨弄起一曲,琴声悠远,似带龙吟。
可听琴的我却是心情复杂,孔明此语,已经表明了不可能与江东合作,而且,如果他真的出山帮助刘备,那日后必是心腹大患。
想到这里,我不自觉的摸了摸腰间的佩剑。
然后,我立刻被自己这个反应吓了一跳。
我居然想到,在这里除掉孔明,除掉一个日后可能非常危险的对手。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突然觉得烦躁,应该这么做吗?理智告诉我,这里只有孔明和诸葛均两个人,就算我真的把他们杀了也不会有什么麻烦,只有利,没有害。
可感情上,我完全没法接受这个提议。看《三国演义》几十次,哪次不是眼前这个人吸引自己最多的目光,看他如何运筹帷幄,决计三分,看他如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个几乎堪称智慧化身的人是我儿时最大的偶像之一,就算看过史书,知道了那里边有诸多的夸张,喜爱的感情却依然没有丝毫改变。换一个场合,不要说亲手杀他,就算是别人要他血溅五步,我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两种选择,可在我看来,却一样都是错误。
一番挣扎,最后我终于还是起身朝孔明行了一礼,“孔明先生,若你能改变心意,请往江东一叙,沈逸愿虚席以待。”看孔明并没有停下手中之琴的意愿,我也只好长叹一声,转身出了草堂。
离开之时,我忍不住回望这片茅庐,溪水潺潺,虫鸣声声,真的是一片幽深清静之地,或许也只有这样的清静之地,才能养出孔明包藏玄机之智。而他一旦踏出这片土地,踩进那个纷繁复杂的乱世,也就再也无力,无能退回来了。
我也知道,这样一别,下次相见,大概就要是给为其主,你死我活的战场了。那个时候,就算我想手下留情恐怕也做不到,没有人敢对着孔明的智慧放水,那等同于自杀。英雄成仁,如果一定会死,我也希望选择那样的场合作为我或者孔明的归宿。
朝茅庐遥遥一揖,我转过头,再不回望。
数日之后,我绕路回到汉阳孙策军的大营,守营士兵一见是我,纷纷让路。
及至到了中军大帐,孙策正与一众文官武将商议战事,见我进来,孙策一下子站了起来,上前拉住我手:“天云,你到哪里去了,子义说你去访友,我还不知道战事未完,你怎么就去访友了。”
我先行了礼,然后才起身道:“主公可曾听说‘伏龙’、‘凤雏’之名。”
孙策点头:“早有耳闻,只是不知究竟是何人?”
“伏龙为南阳孔明,乃是诸葛子瑜兄二弟,我这次到卧龙岗,就是为了访这位奇才出世,希望他可以襄助主公。”
“哦。”孙策一喜,“那,卧龙先生可至。”
我苦笑摇头道:“我虽然备述主公求贤之心,只是孔明婉拒,我也不能强人所难。”
“这……”孙策难掩失望的神色。
“主公,这卧龙若不能助我江东,难道日后不会为他人所用,不如,早些除了。”黄盖单手作了个斜劈的样子。
我在旁边冷眼看着,不论孙策作出什么样的决定,我也不会阻止。因为我很清楚,就算现在有人去那个茅庐,只怕也是人去楼空,白忙一场。
孔明怎么可能连杜绝后患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知道。
“他毕竟是子瑜二弟,我们怎能如此?”孙策最终下了决定。
我第一个道:“主公明鉴,我替子瑜兄谢过主公。”
“纵未有卧龙,我亦可拥有江东,直逼荆襄,天下怎可能为一人所定,与其冀望卧龙,不如把眼光放到这里。”
说着,孙策的手,指到了大帐内的地图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