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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又两家狃于缠足习尚之世,皆不以为然,亦不以为美,是尤难能也。简斋书中,屡有语及。如《小仓山房尺牍》卷五《答人求娶妾》函中,即言“弓鞋大小,后天也,刖之且可使断,而何难缠之使小乎!”又言“今人每入花丛,不仰观云鬟,先俯察裙下,亦可谓小人之下达者矣。”复言“遂有裹小其女子之足以为慈者”亦“败俗伤风”之例。《随园诗话》卷四则假李姓女诗以记之云:“杭州赵钩台买妾苏州,有李姓女,貌佳而足欠裹。赵曰:‘如此风姿,可惜土重。’土重者,杭州谚语,脚大也。媒妪曰:‘李女能诗,可以面试。’赵欲戏之,即以《弓鞋》命题。女即书云:‘三寸弓鞋自古无,观音大士亦双跌。不知裹足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赵悚然而退。”按诗中引及毫无根据且男女性别难定之印度菩萨为证。尝为人讥诋简斋不学之征,实亦过于苛求。盖此原非简斋本人之诗,焉得以此而责及简斋?观世音菩萨本是男身,是其自性身即法身是也。我国塑像都作女身,是应众生之机缘变现之佛身,即“应化身”,或简称“应身”是也。则不论言其是男是女,亦无可无不可也。又《新齐谐》卷九《裹足作俑之报》条言李后主在阴间受罚之重云云,显系作者杜撰假借以明己见之所在,不啻在为花请命、为妇护法也。而定公《菩萨坟有序》,《序》云:“菩萨坟者,亦日公主坟,辽圣宗第十女墓也。小字菩萨,未嫁而死,《辽史》无传。北方海棠少,此地始生之。自是海棠之盛,逾于江国,上人因以海棠谧主云。坟在西山无相寺。”诗云:“菩萨葬龙沙,魂归玉帝家。余春照天地,私谧亦高华。大脚鸾文劝,明妆豹尾车。南朝人未识,拜杀断肠花。”是明以“大脚”为是而颂之。又《婆罗门谣》云:“婆罗门。来西胡。勇不如宗喀巴,智不如耶稣。绣衣花帽,白若鹄凫。娶妻幸得阴山种,玉颜大脚其仙乎!女儿十五卖金线,归来洗手礼曼殊。礼曼殊,膜额角。天见膜额角,地见断牛肉。地不涌谄药叉,天不降佞罗刹。曼殊大慈悲、大吉祥,千年大富万年乐。”是又艳羡国外人能娶大脚之妻,比前诗赞颂为尤深。又《己亥杂诗》第一一七首云:“姬姜古妆不如市,赵女轻盈蹑锐屣。侯王宗庙求元妃,徽音岂在纤厥趾?(偶感)”此则又从正面抨击唯尚纤足之恶习矣。于此一事,尤能窥见两诗人异代同心,可谓英雄所见略同者欤?

又袁《诗集》卷一《少年行》有句云:“与余握手铜龙楼,衣香一过三年留。”龚则有《投宋于庭翔凤》诗云:“游山五岳东道王,拥书百城南面王。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用“万人丛中”作烘托,气氛自强。又袁诗集卷三《怀人诗》之二三有云:“半生出入醉何处,薛下奸人六万家。(曹磷书”)龚《己亥杂诗》第二十首云:“椎埋三辅饱于隐,薛下人家六万增。半与城门充校尉,谁将斜谷械阳陵?”则触及当时治安流弊,可以征史矣。

《随园诗话补遗》卷五记奇丽川《题卢湘鳝美人宝剑图》云:“美人如玉剑如虹,平等相看理亦同。笔上眉痕刀上血,用来不错是英雄。”龚有《夜坐》二首之二云:“沈沈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堕晋贤风。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过肠荡气中。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美人如玉剑如虹”一语,两诗皆有,奇丽川诗自有其真意所在,定公取以移置末句,遂更具气势与远神矣。

窃念定公之世,简斋之遭诽议虽已久长,而其诗文集、诗话、小说、尺牍等,市上尚流播不衰。定公虽高步阔视,集中“牵连姓氏本寥寥”(《梦中作》),而绝不致视而不欲见者。以是类同相近之处,恐非尽无心而偶合也。顾两家性格,亦有不尽同者。定公虽与外家之学渊源极深,有“肯肩朴学胜封侯”之语,而却极易为各方师友所左右,故于二十八岁时遇刘逢禄(申受),即好《公羊春秋》,且有“从君烧尽虫鱼学,甘作东京卖饼家”之誓。及至三十三岁,又随江沅(铁君)学佛。四十六岁,又皈依天台宗,而不唯“何肉周妻业并深”,且所思以“美人经卷葬年华”也。简斋则于少年时代,固亦如定公之欲以将相为期许,及至专志于诗文后,即绝不为外物而移情旁骛。《诗集》卷三十三《遣兴》二十四首之二十二云:“郑孔门前不掉头,程朱席上懒勾留:一帆直渡东沂水,文学班中访子游。”是以经学大师惠栋(定宇)请其穷经,未尝接受,见《小仓山房文集》卷十八《答惠定宇书》及《第二书》;彭绍升(尺木)劝其逃惮以了生死,见同上卷十九《答彭尺木进土书》及附来札及《再答彭(尺木)进士书》附来《札》,亦末为动;又谢却程晋芳(鱼门)而不删去缘情之作,见同上卷三十《答蕺园书》;又不纳某劝著书而驳其“诗不如文,文不如著书,人必兼数者而后傅”之说,见同上卷十九《答友人某论文书》。按:观其识见,似亦系程蕺园也。施兰姹见其《答沈大宗伯论诗书》、《再与沈大宗伯论诗书》,而欲”相与昌宋诗以立教”,而又不敢苟同,见同上卷十七《答施兰姹论诗书答兰姹第二书》;又通书是镜(仲明),以其“不应试,庐墓讲学”为非是,见同上卷十五《与是仲明》,按此公即《儒林外史》中权勿用之影子也。故简斋虽“转益多师”,实最有主见,确立所志,虽于其时为世尚列于次等甚或末等之文苑一途,亦甘于从一而终。定公诗云:“独往人间竟独还”,此当为简斋颂之,岂更不其宜乎!

定公《咏史》云:“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此诗传诵最广,殆以鲁迅先生好以其颈联为书对故尔。顾其全诗通篇殊难疏解。世界书局版《龚自珍全集》于上批云:“此指曾宾谷。”又云:“绝似梅村。此惜曾宾谷中丞燠之罢官也。忠州李芋仙言:曾为盐政时,有孝廉某谒之,冀五百斤不得。某恚,授以诗曰:破格用人明主事,暮年行乐老臣心。上句谓其认和坤得进,下句谓其日事荒讠燕。言官以上诗上闻,曾遂得罪永废。”按“牢盆”,据《本草》:“煮盐之器,汉谓之牢盆。”《史记平准书》:“因官器作煮盐,官与牢盆。”《集解》引如淳曰:“牢,廪食也,古者名廪为牢也;盆者煮盐盆。”此说或即以此“牢盆”二字而附会为曾宾谷事,然断章而取,其将何以处置最末一联耶?《燕京学报》第十三期有张荫麟《龚自珍汉朝儒生行本事考》,按语以“是直以娼妓比东南文士,以狎客比清帝”,尤模糊囫囿,匪夷所思。余再四揣摩,遍参史事,当是咏叹南明覆亡后之惨剧。参近人孟《森心史丛刊奏销案》之考证:“朱国治抚吴,在治十六年冬,承郑延平兵入沿江列郡之后,意所不慊,可以逆案为名,任情茶毒。”《国史国治传》:“国治疏言苏、松、常、镇四府钱粮,抗欠者多,因分别造册,绅士一万三千五百余,衙役二百四十人,敕部察议,部议见全官降二级调用,衿士褫职,衙役照赃治罪。”“奏销罹罪者万余人,止为辛丑一案之事。其实卒丑前后,士人横遭鞭扑,甚至毕命者,不可胜数。”此定公诗一二三句之史实也。牢盆,可引伸为赋税;操全算者,不唯收取钱粮,亦可牵连为附逆。生杀予夺之权,皆由朱国治所主宰;故日全也。国治诚为极恶之酷吏,而实亦与海上未靖,清廷恐人心未服,欲假大狱示威有关,然而士人之灾重矣。名流之各种苦难,孟森都有辑录,此处不及多引。诗末二句,当为郑克爽归附而发,用反问语,亦悲愤而感慨之语也。如是则颈联易与上下贯注。团扇才人,当指无气骨专咏风花之小名家而言。钱谦益有《团扇篇》,在《初学集》卷八。又陈文述以《团扇》诗受知于阮元学使,即以所咏团扇赏之。陈乃刻“团扇诗人”印,见《颐道堂文钞》卷三《印谱记》。所赋《仿宋画院制团扇》诗刊于《碧城仙馆诗钞》卷一首篇,似皆与定公诗无涉,不可附会为实有所指也。

古人读书都不苟且,每句皆不放过,行文则不甚认真,但凭记忆所及,故时有差错。近人则多持卡片,未肯全读终篇,甚且以为每书必从首至尾而读者为笨读,必一无所得也。鄙意但为兴趣赏析而读,略事浏览选其所喜而读自可,倘欲作专门研究,不可如是草率也。余初到浙江省通志馆,越园师即命读《章氏遗书》,须字字留心,不能草率翻过。旋见胡适所撰、姚名达所补订之《章实斋年谙》,两先生于章氏抨击简斋最力之《论文辨伪》及《与吴胥石简》二文,皆未统计入内,知皆未曾通读全书,而忽略之故。另有《与孙渊如观察论十规》一文,其时或尚未能得见,故可不论。此《年谱》体例甚佳,而梁任公不以为善,于《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篇》提及,但未详论其理。不唯不能使著者服,亦不易使读者能理会也。又见杨鸿烈所著《大思想家袁枚评传》。重版时改为《袁枚评传》,叙写自粗,条理则清,间多错谬,亦属难免。唯其间言及戴震(东原),亦称其为重要思想家,而谓翻遍袁枚所有文字,不知何故,竟从无一语提及戴氏,颇以为怪云。戴氏经生,与简斋文士,自不致在谈经中说此不相干之人与事,原在情理之中,袁氏小说《新齐谐》卷十三《江秀才寄话》条记婺源江永(慎修)事,篇末云:“此其弟子戴震为余言。”不知杨鸿烈君如何见不及此?又《随园续同人集》卷二《文类》收程晋芳《上存斋前》辈四函,其四之末云:“戴东原一病而殂,诚为可痛。著述七十卷。使其不死,闲居二十年,当不止是。人皆推其为近人第一。以弟平心论之,其成就仍在绵翁下耳。”晋芳与东原同修《四库全书》,东原卒后,乃顺便修函告知简斋者。存斋即简斋初时之号。晋芳集中,凡与简斋倡和之作,悉仍旧称。绵翁即程廷祚,字启生,号绵庄,又号青溪,学兼汉宋,晋芳少问经义于彼,受其影响颇深,故推其成就在东原之上,仁智之见各有不同,亦不必为辨。颅不审研究袁枚者竟见不及此乎!又近代学人谢无量,著作极多,骈文尤擅。就其时而言,所出之书,取资尚属丰富,如《中国大文学史》,鲁迅先生草《汉文学史纲要》,尚列其书为主要参考书。而叙及小说《镜花缘》,则以为作者系李渔(笠翁),不知其根据何在,抑或想当然而笔之?作文学史道及作家作品,未能全知,遂不得不耳食牙慧,有时又往往一知半解,甚或强不知以为知,博览好学,文章赡富之谢先生乃亦竟有此笑柄,后之立言者能不慎乎哉!

诗中对仗,务用巧思,而又必须出于自然。然好对欲求花叶相当,有时亦难草创,遂不得不因袭旧句,或乞邻于类书,前谈吴梅村诗,如藏钩、刻烛、玉筋、银钩之类皆是也。七古中亦有此种对句。如黄仲则《两当轩集》卷七《春风怨》有句云:“照影都夸城北徐,窥臣总道墙东宋。”袁简斋《随园诗话》卷十四录杨蓉裳《凤林曲》诗,其中亦有句云:“照影人夸城北徐,嬉春女爱墙东宋。”两人同时,同为诗人,杨且是骈体名家,相类诗题,皆不能舍“城北徐”、“墙东宋”而别择也。骈体滥调,此种沿袭套用尤多,遂与坊间尺牍相等,而离文事远矣。诗中对句重出,放翁最多,朱秀水广为摘出,然皆以“如”“似”为对句法为宗,亦及于数典征书者,罕有见副动词与动词并出而复者。《剑南诗稿》卷四《游修觉寺》诗云:“上尽苍崖百级梯,诗囊香碗手亲携。山从飞鸟行边出,天向平芜尽处低。花落忽惊春事晚,楼高剩觉客迷。兴阑扫榻弹房卧,清梦还应到剡溪。”初读颇感其撼联句法之新奇,及见卷六《寓舍书怀》云:“借得茅斋近榨桥,羁怀病思两无聊。春从豆蔻梢头老,日向樗蒲齿上消。丛竹晓兼风力横,高梧夜挟雨声骄。书生莫倚身长健,未画凌烟鬓已凋。”颔联又是“从”“向”句法也。旋得读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见卷三十八《诗歌赋咏白云楼》条云:“郢州白云楼,素多题咏。一日,郡守悴燕集是楼,方命坐客赋诗,时刘太傅宾以心恙羁置是郡,不得预会,遂使人持诗以献。才致萧散,尽江山之胜,一座为之阁笔。诗曰:‘江上楼高十二梯。梯梯登遍与云齐。人从别浦经年去,天向平芜尽眼(原刊如此,疑有误或当作“尽处”)低。寒色不堪长黯黯,秋光无奈更凄凄。栏干曲尽愁无尽,水正东流日正西。’”此放翁所本也。缘少虞所钞辑,皆北宋故实,书成于绍兴十五年乙丑,时放翁为二十一岁,虽早巳能诗,却未见有稿存录。就诗论诗,三诗俱可读,放翁则整篇更为圆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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