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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看穿世态,高者卑之,大者小之,美者丑之,较早者莫过于元张鸣善《双调水仙子》(讥时)之曲,曲云:“铺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万锺。胡言乱语成时用。大纲来都是烘。说英雄谁是英雄?五眼鸡,歧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非熊。”其后倪云林(瓒)拟之为《双调折桂令》云:“草茫茫秦汉陵阙,世代兴亡,却便似月影圆缺。山人家堆案图书,当窗松桂,满地薇蕨。侯门深何须刺谒,白云自可怡悦。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难,不见一个豪杰!”按《三国志注》引《魏氏春秋》曰:籍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乃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东坡志林》、《容斋随笔》皆以为系尝见是时无英雄如昔人者,是也。独李太白《登广武古战场怀古》则误以为系言刘项。实则嗣宗乃借事讥世,未尝菲薄刘项,至倪迂洁癖自高,始卑视一切历史人物也。至清初尤西堂之“感遇”词,寄调《满江红》者,则又别是一番怀抱矣。词曰:“我醉欲眠,且收了眼光青白。分付与、死便埋我,陶家之侧。天下山川吞八九,腹中人物容千百。任诸君拍手笑狂生,乾坤窄。 破面鬼,焦头客;福建子,山东贼。问何人请剑,何人投笔?我梦化为蝴蝶舞,醉来敲破珊瑚。叹一腔热血洒何时,青衫湿!”

放眼宇宙而以大说小者,无过于杜少陵与范石湖。杜之《衡州送李大夫七丈勉赴广州》诗云:“斧钺下青冥,楼船过洞庭。北风随爽气,南斗避文星。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王孙丈人行,垂老见飘零。”《杜诗镜铨》卷十九云:“日月之长,但如笼鸟,乾坤之大,止作浮萍。二句即自述垂老飘零之状。”纪河间则以粗犷枧之,实哀而壮,沉郁之至也。范之《信笔》云:“天地同浮水上萍,羲娥迭耀案头萤。山中名器两芒层,花下友朋双玉瓶。童子昔曾夸了了,主翁今但诺惺惺。旧田赢得无多事,输与诸公汗简青。”(诗见《范石湖集》卷二十五。)首联自天体以观,固如是也,而南宋人有此设想,殊见奇特。

又有以小说大者。唐罗公升《溪上》云:“往步吞奇览,今年遂《考囗》。门前溪一发,我当五湖看。”清赵瓯北《曝背》云:“晓怯霜威犯鬓皤,拟营暖室怕钱多。墙根有日无风处,便是尧夫安乐窝。”(诗见《瓯北集》卷二十五)穷措大除诵此聊以自慰外,别无良法。顾墙根有日可曝,门前有溪可赏,尚可倚依,而庄生之空,则窃有私议焉。按《列御寇》篇云:“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裔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鸟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鸟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夫鸟鸢与蝼蚁同为一食,达矣,而以天地为棺椁云云,于解脱犹未达一间,不唯以其言为虚无凭倚也。夫按婆罗门及释氏以言,世界原为四大合成,印度医理,即以探原四大形成病原以治之,人死则仍归之四大。后来佛之供舍利、漆肉身,非释迦之本意也。是则何必须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裔送哉!即《易》之《系辞》亦曰:“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前引王崇善《吕翁祠》诗亦云:“一笑乾坤终有歇,吕翁亦是梦中人。”至斯时也,而天地所为之棺椁、万物之所裔送,则又安在乎!善乎张横渠《西铭》之言曰:“生,吾顺也;没,吾宁也。”既不堕空,亦去妄念,不忮不求,守此中道可耳。

施闰章(愚山)《文集》卷六《陈伯玑诗序》云:“历下、竟陵,互相囗。”第吾见后七子之一谢榛(茂秦)《四溟诗话》卷四有云:“凡作诗不宜逼真,如朝行远望,青山佳色,隐然可爱,其烟霞变幻,难于名状。及登临,非复奇观,惟片石数树而已。远近所见不同,妙在含糊,方见作手。”而《唐诗归》卷二谭元春评陈子昂《度峡口山赠乔补阙知之王二无竟》诗“远望多众容,逼之无异色”,亦云:“予尝言:远山作青色、碧色、水墨色,驱车其上,直是一土堆石块耳。思其色所由成不可得。诵子昂诗,知其同想。”则立论何异口同声乃尔。考朱秀水《静志居诗话》卷十八《谭元春》条有云:“桐乡钱麟翔(仲远)友于友夏,忄互言‘《诗归》本非锺谭二子评选,乃景陵诸生某假为之。锺初见之怒,将言于学使除其名。既而家传户诵,遂不复言’云。”其语若可信,则《诗归》评选,悉非锺谭之意矣。顾其语别无旁证,后于朱氏之书,言及锺谭及《诗归》者,皆未尝引及之,何欤?存疑之可也。后严遂成(海珊)有《富阳舟晓》诗,似在更进而阐其理云:“晓色能移山,置之烟雨裹。重帘隔美人,朦胧倦梳洗。须臾云褰帷,闯然装ㄈ诡。物忌太分明,以此悟妙理。若有若无间,目成而已矣。”此皆言景也,移以言情,又何尝不如是?窃念少翁致李夫人之魂,而使汉武遥望而神思恍惚,念念不忘者,亦唯在“若有若无”此一礻必奥处也。纪河间《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二尝记梦其已卒侍妃沈氏明情状,后题其遗照二绝,其一云:“几分相似几分非,可是香魂月下归?春梦无痕时一瞥,最关情处在依稀。”正可为李夫人故事进一解。余按王渔洋《冶春绝句十二首》之三云:“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阑干九曲红。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忽忽。”其所以能脍炙人口,亦唯在若隐若现,而包孕无穷耳。举凡论“含蓄”、讲“神韵”、解“心理距离”、倡“朦胧美”者,似皆可以此道通之。

谈明诗者,世不乏人,皆好严嵩(分宜)之《钤山堂集》,兼及阮大铖(圆海)之《咏怀堂诗》。及伪满成立,抗战军兴,遂又连类而及于郑孝胥(太夷)、汪兆铭(精卫)、梁鸿志(众异)、黄(秋岳)诸人,何大奸败类之多才耶!尝有人言,明诗当以严为首选,或乃个人之癖好,然《四库提要》亦言:“嵩虽怙宠擅权,其诗在流辈之中,乃独为迥出。王世贞《乐府变》云:‘孔雀虽有毒,不能掩文章’,亦公论也”云云。又尝见一笔记,乃言合明末四公子之才,尚不敌阮圆海一人。此亦信口胡言。盖侯方域(朝宗),所长在文,诗原不足观,方以智(密之),乃学人,陈贞慧(定生),系志士,冒襄(辟疆),诗文绘图具可观,而阮圆海则剧曲妙极当时,诗亦有人所难到处,彼此所诣不同,焉得混以校量?圆海当日,早为士林所不齿,然卓立不群之张岱(宗子)却未尝与之断交,《答袁箨庵》书,论及传奇,谓“近日作手,要如阮圆海之灵奇,李笠翁之冷隽,盖不可多得者矣。”人际间之亲疏好恶,亦难尽言之矣。朝宗《与任王谷论文书》,谓“六朝选体之文,最不可恃。士虽多而将嚣,或进或止,不按部伍。譬如用兵者,调遣旗帜声援,但须知此中尚有小小行阵,遥相照应,未必全无益。至于摧锋陷敌,必更有牙队健儿,衔枚而前。若徒恃此,鲜有不败”云云,其议六朝,固中其失,然不得用以概论所有骈体也。或谓朝宗年少,读书致力未遑,惟以恃才使气为能。而选体则非熟精其理不可,今特目不能为者为不屑为,亦英雄欺人语耳。昔司马温公以不娴四六,恳辞知制诰状,竟至九上,直道坦呈,堪为士式。与后之掩其不善而炫其善者异矣。太夷《海藏楼诗》,嗜者特多,以林庚白之倨傲,初亦尝以当今第一许之。其出仕伪满,或乃愚忠而惧贰臣之戒有以致之。汪精卫附逆,袁思永(伯夔)尝首倡《落花诗》叹惜之,各家和者颇众,皆系亲笔书写,诗书可称二妙,装帧为《落花诗倡和集》,极为精致。所赋各为七律八首,越园师亦有次韵奉和,故尝见之,惜今已不可得见矣。伯夔先生乃陈三立(散原)先生嫡传弟子,与梁任公及师极为交好。读各名家所赋和《落花诗》,可窥见当时诸老心态。至梁众异、黄秋岳,虽亦与越师相识,著述中亦尝屡屡提及越师,而梁黄实为民族败类,不足道矣。又侧闻秋岳有爱妾,挥霍豪奢,供不应求,遂艇而走险,盗窃国家机密以获巨资,终至身首异处以死。闻汉奸遭杀头而不枪决者,仅秋岳一人云。是则朱文公诗:“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当可为秋岳咏叹之矣。

论明诗者,绝不可鄙弃王彦泓(次回)不道也。袁简斋颇推重之,而误以为国初人,致书沈归愚问其何故不选入《国朝诗别裁》。沈未作答,袁以为辞穷而“无以答”,殊不知沈于前书凡例中,已特加重语气斥之曰:“尤有甚者,动作温柔乡语,如王次回《疑雨集》之类,最足害人心术,一概不存。”而清末民初鄙薄桐城文派之李详(审言),居然为《疑雨集》作补注,此与经学大师惠栋(定宇)之注渔洋诗,二事实堪比类。然各家所选或提及之次回诗,包括最赏识之袁简斋在内,似皆非其至者。唯周瘦鹃《香艳丛话》所录,大都能洽我心。现姑录选七绝数首:卷一《杂记》之四云:“弄药争花笑语稠,忽然幽事到心头。眉尖怕被同袍觉,强作无愁倍是愁。”之八云:“窄阑逢处不抬头,脸晕犹呈灭烛羞。翻忆未成****日,一番相见一回眸。”能将旧日女儿心态,和盘托出,细腻矜持。卷二《和孝仪看灯词》之二云:“灯街试走断红颦,新嫁桥南第几晨?夫却扶佯不要,一回低媚一回嗔。”写新妇神情,毕露无遗,而仍有所包孕,故能浅而生趣,兼雅而多韵也。又卷三《问答词》云:“受郎珍重转愁深,底样酬郎一片心?一自读郎诗句后,去年消瘦到如今!”“相逢切莫径遮拦,眼耳丛中一笑难。要识寸心相喻处,明明如月任郎看。”则语直而情深,意真而感切。夫以心相喻相推,诗中艳语,殊属罕见,唯词曲中多有佳作相传,兹姑录少许,以资比较:

顾《诉衷情》云:“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沈,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花草蒙拾》引王渔洋语,谓后三句是“透骨情语”,信然。又谓徐山民“‘妾心移得在君心,方知人恨深’全袭此”。然反其语而用之,虽稍差劲,尚有可取处。

李之仪《卜算子》云:“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似纯从古乐府化出,尚有民间清新流动气息在焉,故为后世传诵不衰。

上两词用语似明而直,顾仍有微婉曲传之妙,自是词语,与王次回诗情有异矣,细味之自知。

又相传赵孟ぽ(子昂)与管夫人道(仲姬)各有小词唱和调笑,而各种笔记所载,传闻多异。今特选录其词较完整者,异文较多者亦附于次,以供参考。

赵词云:“我为学士,你做夫人,岂不闻王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一本“王学士”作“陶学士”,显然有误,缘桃叶、桃根,乃晋王献之妾,与陶无涉。苏东坡有侍妾朝云,所谓“暮云”者,乃用语拈连及之,非真有其人也。

管答以《我侬词》云:“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别本作:“我侬两个,忒煞情多,譬如将一块泥儿,一个你,塑一个我。忽然欢喜呵,将他来都打破。重新下水,再团再链再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那其间、那其间,我身子里也有了你,你身子里也有了我!”

后者或系后来改定之稿,亦未可知也。赵管相调,虽云小词,实具曲意。又见雪樵居士《秦淮闻见录》载有芜城过客赠张大家月香嫂十绝,末首云:“吟成一字九回肠,除却温柔不是乡。但愿他生齐化土,和泥烧瓦作鸳鸯!”其用意与管夫人词同,然仍是诗语,而非词非曲也。又尝见无名氏《挂枝儿》,语更直而明,坚而定:“要分离,除非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是官做了吏!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ㄍ死在黄泉也,做不得分离鬼!”刚健婀娜,缠绵悱恻,除“官做了吏”一句似有文人修饰痕迹外,皆是天籁所得,间有胜于管夫人处,一般诗作,焉能得之!顾诗、词与曲之别,其与文之分界及相互间之关系,余将别有长文详之,实非寥寥数语所能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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