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海固旱地里,安顿一颗心灵和在一块贫瘠的田地里寻回一把青菜或足够一年食用的粮食一样不容易。
一片草、一棵树、一茬庄稼终于在旱魔的阴影里长成气候了,一个远离另一个的心灵开始紧挨在一起倒伏在它们中间,心存感激。
没有人摧促他们走上去路;相反,时间依然在暗中恩惠着他们。
一些挽留的声音执拗而朴素。
随着某一天一颗心“忽”的一动,这块旱地里从此生长出了一片又一片比自然更美的心灵植被。
我认识一位叫高琨的老诗人。他朴素得像西海固任意一棵立在山岗上让沙尘频繁地击打过的杨柳,却把一种叫“花儿”的诗歌唱得犹如早地里飞扬漫舞的雪花。
半个世纪前,老高16岁。老高小学毕业了。战争在鸭绿江畔召唤他。
老高穿上了绿军装。
领导问:“为什么当兵?”老高胸脯一挺,照别人教的响亮地答:“抗美援朝,保家卫国。”领导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太小,在后方当个文艺兵吧。”
战争就这样让老高未出发就转身走开了。
当战火烧红了雅鲁江岸的黑夜时,老高在西北大后方的军营里把一只小号吹得呜呜响。
几年后,老高背着那把为一场正义的遥远的战争伴过协奏的小号又回到了西海固,进了一家文艺单位。
老高后来的生活上帝似乎早已将细节都安排好了。
在一个阖上眼睛也能看得清的早晨,老高拉着一辆破旧的木制架子车,经过两个烟灰色的土巷子,一截青砖包面的老城墙,去客运站接站。
老高要接的人是三个北京知青。
可回来时不知怎么,老高的架子车上却只坐着一位女知青。
老高在前面低头拉着车子走,北京女知青坐在车子上一脸柔情地盯着老高的两只脚看。老高穿一双黑条绒布鞋,鞋子破了,两只大脚拇指正露在外面。
几天后,女知青绯红着脸送给老高一双雪白的新球鞋。
老高给女知青打水洗衣服、吹小号、唱“花儿”。
女知青后来就做了老高的新娘。
老高不相信命运。可老高从此愿意相信命运。
面对新娘,老高说:“我的爱人啊,实在没啥贵物相送于你,就让我一生为你采撷‘花儿’吧。”
老高为新娘唱着“花儿”。
“花儿”开在新娘的脸上,开在旱地里的角角落落,像盛开的牡丹。
老高果然怀揣着一腔激情用朴拙的音调歌唱了一生。“花儿” 唱进了《诗刊》,唱成厚厚一本《红牡丹》。
老高让远方的人知道,在诗的王国里,还有这么一种品质的诗;对于爱情,还有这么一种从心窝里掏出来的歌唱。
“也许,外乡人很难想象,一个西海固的诗人对红色为何如此偏爱和向往,因为恶劣的生态环境,因为干旱、荒凉和贫穷。然而,那里的人们却不会因为贫穷和荒凉而失去歌声……”(花儿集《红牡丹》序·张贤亮)。
的确看得见,在半裸的山峦间,野风瞬息间便扬起了隔世的尘埃,萌土的新绿顿时变成了一片疏黄。
拉木犁的人在无际的荒原。
寥廓的苍天下有羸弱的牛羊。
驴车缓行在坑坑洼洼的黄土道上。
一棵树日夜守在山岗,像苦行的人在那里忏悔……
“花儿”就从那里像飞鸟一样喧然腾起来了。
我知道,那是这块饱受损辱的土地上的人们呼喊的声音。
时间听得见这声喊,并且相信这里有像老高那样的爱情与企愿,便恩赐这么一种能染红这块土地和天空的花朵给他们,以慰他们对这土地的护爱。
一个老高。
一把小号。
一位从京城娶来的新娘。
一束烂漫的“花儿”。
在荒原的心脏里。
他们互相辉映,互相做伴,像一树亲亲依偎的叶子。
一个春天,又幸逢老高。
那是参加完作协一个会,早晨要赶回西海固。老高从寄居在省城的居所里高着嗓子打电话,几位都听出那声音里沉沉地荷着的苍凉和忍耐。于是记起昨夜约了要去老高家喝酒的,让另一个聚会不该地搅了。
咳,怎么能不去看老高呢。
一位白发的诗人和歌手。
果然一屋子的委屈与寂寥。
老高给我们看一桌子用报纸盖着的一筷子未动的凉菜,看柜子里一瓶五粮液。
他起身冲茶时说:“老伴先我走了。正好一周年。剩下我和一堆‘花儿’。”背影果然孤独。
桌子上有一册像片。就拥在那一堆“花儿”里。
北京女知青青春时穿素花的夹袄,留着撩人的长花辫,一脸笑。
老高说:“今天我也回老家,给她扫墓去。”
我就看见一座墓像一条船,愉快地、无悔地泊在西海固的荒山浪谷里。她的坟头上就要插上新折的玫瑰枝了。而她,可知道生命遗在世上的孤单?
在之后的另一天,我的一位也熟悉老高的感伤的朋友,他突然对我说,他觉得在西海固,那最温馨的爱的信仰是在托起“花儿”的风声雨声里。只有那时,你会看见远方的云朵和蓝天,心中恢复起那些稳固的持久的情感。
他说他也得到过一种花,但不是老高的牡丹的“花儿”,而是玫瑰。那是一个节日,送他玫瑰的人在远方给他发短信说,闭上你的眼睛,你将会看到一枝玫瑰。在西海固,你一样可以看见玫瑰,愿有爱的人不管在何方,都永远拥有玫瑰。
沉浸在花朵的甜香围裹中的朋友,他小心地将玫瑰枝插在了旱地里。他每天为它疏枝、浇水。不久,它竟然异样地生长起来,且旺盛繁茂,枝叶间流溢出浓浓的芳香和热烈的光彩。
好一棵壮丽的花树啊。
好像它的每一瓣花叶里都燃烧着如一位女知青或朋友的那位生在西北边陲却长在另一座城市的情人的真诚祝福。
青春期的阅读
“青春期”和“阅读”,把这两个词不管搁哪儿,我想都该是我们生命的第一次恋爱。
那是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某年的某一个阳光的河岸终于不顾一切地到另一个同样明媚的岸边。两只手互相攥摸在一起,弄出一手心汗渍,又湿又暖。
身心就这样挣脱开一道牢固的锁,拯救的声音如一团火在耳畔燎响。
从此相信,再也没有什么信仰可以替代心灵的这块如约而至的芳草地了。
想象中更理想的阅读是:
抬头仰望夜空中那盘高悬的明月,在它的四周弥漫着类似感恩的淡净的抒情音质;有时它像路沟旁几枝临风的疏草的籽穗互相轻触了一下对方,似有一些心慌意乱;有时它更像无意间让一双青果核的眼睛注视了,那时即使面前放一盏枯黄的豆油灯,也是发着太阳的光芒的。
真的。那时的信奉阅读,酷似信奉爱情。
我是在我遥远的几乎疏离了文明和尊严的“西海固”旱地里遭遇“青春期”和“阅读”的。在那里,它们是两个不幸的词语。由于荒僻和干旱,它们想茁壮起来以至燃烧的渴望反而像铜钱的树叶,时时撞响在我夜风中睁大双眼的脑门前。
书籍是那么稀少,像粮食、蔬菜、肉类那些狗东西一样。
可我就是想要它们。
我做梦都想着它们。
我希望每夜里都有新鲜的书页依偎在我的枕边,哪怕只是在几张叶子一样的纸片的墨香字影里厮磨,我的心里也是会有欢声的。
然而没有。
一度被“虚假的信仰”罚站在炎炎烈日下,像一张贪心而又脆薄的人的标签。青春透过荒凉,能阅读到的是被强行塞进脑海里的几十条语录及一个巨大的“忠”字。一个字大到满心满眼里都是,凡俗的灵魂也便和那个字一起变成泡沫飞升到虚空里去了。
人然后坐下,久呆着。
阅读成了戴在胸前的饰物,在煽动心灵。
空寂的日子,精心地用废纸扎一只风筝,再用谷草秸绑扎出一个草人。
风筝在我经常走过的河岸上空飘翔起时,谷草人坐成一副阅读的样子。
风筝于是就成了一本正在一页页翻阅着的书。
我想目光能牵住书的风筝,可那其实是没有阅读的日子。
在邻村的小羊倌哀伤的笛声里,我拥一卷书,像捧着一枚果实,坐在田埂上独自沉思。直到夕阳落入树林后面,小羊倌赶着羊群回家了。
我喜欢这样的情景。它是我青春期所神往得到的唯一的财富。
泰戈尔说:“请吩咐我,我将采集我的果实,满筐满筐地送往你的庭院,尽管有的已经失落,有的还没有成熟。”
好呵。
我将采集我的果实。
不管怎样,我在心里早已捧着属于我的青春期的一枚果实了。
认定了一个去处,就再也没办法逃身了,除了继续加速朝那里奔走,别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秋天的时候,发现一个很诱人的像鸭梨似的秘密。
其实秘密在一只黑箱子里,是在中学里教物理的哥哥同时管着的。我从黑箱子的缝隙里嗅到了带霉味的墨香,还隐约地看到令青春潮动不已的一角神秘的书脊。原来那个黑家伙里装着学校里所有的藏书。
趁哥哥不备时,我把自己细瘦的胳膊伸进了黑箱子背面正为我裂着的更大的一条缝隙里。
心蓬勃地跳着。
当我终于从那里面弄出一本书来时,我的心脏像个火球滚到了喉咙处,而在我身体的其他部位已经欢快地流淌着透明而柔媚的生命汁液了。
从此在旱地里,一位蓬头却很帅气的少年身边或眼前通常便有一些他以前无法看到的场景出现——
太阳照着。
生产队广场一样大的场院里,同样巨大的麦草垛像埃及的金字塔。
一些农具和其他储物在太阳照耀下闪着熠熠的光。
少年蜷坐在一个面阳的草窝里,他看见滑铁卢之役后,葡萄牙摄政王正把一个特大的银托盘献给威灵顿那个恶混。
少年觉得难受,虽然那是拜伦用最激情的声音歌唱出来的普世的诗。
而与“白”有关的两个青春的女子则给少年阅读的日子一路激起浪花。那个有黑亮眼睛、脸略显苍白的坐在从北平向东开行的列车上,行李卷上插着用白绸子包起来的南胡、箫、笛,旁边还放着琵琶、月琴、竹笙。白洋布的短旗袍、白线袜、白运动鞋、素白的手绢。她没有同伴,孤单而美丽。
另一位是静坐在林深小屯里的一间小茅房里,她有绯红的脸腮,在那里呆想着什么。她是十八岁的女卫生员白茹。她沐浴在幸福的爱的幻想中,她说:“爱就得有心,从心里爱。”
少年躺在大场院的草垛前。
他看着她们。
从这两个遥远的少女身上,他开始了对异性的最初的关注。
从黑箱子里弄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时,少年已经轻翔在两个反差极鲜明的世界里。他成为一个忧郁的少年。
从村道上深一脚浅一脚走过,眼里有梦幻和孤独。
他觉得一些情景暗暗地把他从眼前的旱地里拉开。
比如想起石匠的女儿加莉娜在保尔家对面的木料堆旁跟男孩子们一起唱歌、跳舞,他几乎就与他们跳唱在一起,头顶是紫色调的天空。他最钟情看到的是林务官的女儿、富家子女冬妮亚,她站在敞开的窗户前,手里拿一本没看完的小说。她走过一座小桥,经过池塘、树莓、柳丛。塘边正在钓鱼的锅炉工保尔晒得黝黑黝黑的,身边放着鹅毛鱼漂和一只盛蚯蚓的锈铁罐子。她在一棵柳树旁坐下来看着小说,看着保尔。几天后在冬妮亚家里,她问他您喜欢看书吗?他说非常喜欢。她又说您想看看我们的图书室吗?就看到一架柞木书橱,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几百本书。保尔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藏书,自然有些吃惊。冬妮亚说咱们马上挑一本您喜欢看的书,您得答应以后经常到我们家来拿书。保尔说,我就是爱看书……
少年想,要使把保尔换成自己,我会博得冬妮亚的青睐么?冬妮亚家的柞木书橱里会有些什么书呢?
当少年在空旷的田野上浸于幻想时,他没有想到,一个未来的快乐的泥瓦匠或以其他什么劳动每天只为把日子过得好点的小伙子已经从他身上绝然走开了,这个世界上从此也多了一个受苦的灵魂。
呵,中学校里藏书的黑箱子,冬妮亚家的柞木书橱!
“我将采集我的果实。”
可是,用青春的血液燃成阅读的灯火,信仰的芳草地却总在目光的边缘,像足迹一样沉默。
我走不出我的旱地,走不出“西海固”。
在那里,有人在安然地低头伺弄玉米的秧苗,一些牛队在发烫的地垅里播种蚕豆。
我坐在远处的高地上。我还是青春期一个沉于幻想的阅读者,心怀着浅薄的同情,在对远方的神往中拒绝融入这块旱地。
虽然阅读已不仅仅是冬妮亚、卡秋莎、林道静们,但真正进入崭新的境界,对一片土地,一份爱愿,一种命运找到普遍而思辨的感知方式,那自然已是与青春期几乎无关的事了。
寂静的乡村夜晚,依旧有亲亲依依的故事和人物从渴望有爱的心海里浮出,依旧带着阅读的气息和文字的影痕,而它们却无法抵住路旁或邻座女同学一个浅浅的却现实地投过来过的眼神。
就要告别一座围着古城墙的记录过我情恋初萌的校园了。
那是七月。
十七岁的我不敢在早读的黑乎乎的操场边对班上一位女同学终于逼近的火辣辣的眼睛说出一个字。但女同学比我清楚我们的目光曾经异样地碰撞过多次。最终她选择了彼此都喜欢的“阅读”传递了她的心声。当着同学的面,她突然大大方方地走近我。她递给我一本用白纸包了封皮的书,说你要的书拿好。知道没向她要过书,可是那本叫《第二次握手》的书确是女同学认为我曾经向她索要过的书。
想起冬妮亚家的柞木书橱,已分别了她的我后来一个人念叨过:
“同学,木头人是想向你要过一本书。”
走离青春期的阅读,我慢慢知道,那时如果不是在旱地,如果采集的不是一枚枚酸涩的青果,我将满筐满筐地送往你的庭院。
萌子的山谷
很久以来,我都在试图澄清我几乎从那么遥远的儿时便心怀着的一个愿望,那些像树上飘落的叶子一样没在丘陵腹地破碎的沟谷里的女人们,她们有一天会突然变得如同歌声又从那里轻盈地飘升出去。我相信自已即使是在拿一根草编一首诗,在我的争辩似的灼灼眩目的愿望里也是有可能的。
因为萌子就是这样飘出去的。
萌子从那堆沉寂的叶片中将自已捡起来。
萌子去了。
萌子离开的地方在六盘山东麓那些阴云似的起伏的梁峁间。那些把她养大的山硷地就像大海的浪涛,她没有在海水中被融化,走出那里的身影简直就是一种漂浮的翔姿,真实得像一面镜子。
萌子就这样从那块地方剥离出来,向远方漫无目的的奔走而去。
跟我认识时,萌子身上已无山野的一丝痕迹,逼人的神采里充满现代女性梦语似的判逆意味,而我却宁愿认为她是一个蒙昧无知的朝圣的孩子。
萌子做我的朋友。
我们之间薄如雪片的空间只伴音乐和被肢解成一块一块的故事。
我们在黄昏走向它的背面时,又一同触摸到我的声如裂帛的那个愿望,被触摸的那块泛着青草潮味的地方仿佛正荡漾着春意。
我说萌子,你已经走得与那些留在最低洼的丘陵里的女人们那么远了——那些姐妹们、妈妈和奶奶们。
萌子的脸上浮出心疼,像在听一支充满雪意的洁白的挽歌。她说提起她们就能听到那几乎手似地轻抚着你的催眠的小曲。
我说那可是她们一生的梦想,一生的歌声呢。
在玫瑰般的太阳下,我总是透过指缝看见她们,然后淹没在这群留在山里的姐妹们、妈妈们、奶奶们的气息中,淹没在那些像幽翳的泉头、无径的丛林的女人们的气息中。
我总是看见她们在自己的坡头上向远方眺望的、在沟谷中、在有溪流的地方低矮着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