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疲惫不堪,却还是被迫再次睁开双眼。他发现自己正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另一个古怪的世界,世界尽头是巨大不可翻越的阴沉山峦,山冈之上红云寥落。这世界只有两种颜色——红与黑。这一切雅各布都再熟悉不过,这是他的梦境。
鬼鬼祟祟的暗影在他身边低语,烟雾变化成一个个神秘莫测的形体,一张张扭曲的面孔正在混沌中盯着他,然而这一切对雅各布来说早已习惯,这并不是最可怕的。于是雅各布只顾往前走,不予理会。
目的地是哪里?他不知道。他在逃。整个世界一片静谧,只能听见伏在自己背上的东西的低语声。
伏在自己背上的东西……
那是什么?雅各布想知道,但他却清楚,自己绝不能回头看,他不敢回头。前方的路上布满影影绰绰的人形,雅各布却不指望他们能向他伸出援助之手。没人能帮助他。
他累得几乎睡着。但在梦境里睡过去无疑是荒唐的。于是他伸出手,无助地挥舞着。
天幕坠落。
前方的人影渐渐清晰。
“我在什么地方?”雅各布大喊,一边继续挥着手,手心里全是汗。声音穿不透薄雾,于是泥牛入海。
然而当雅各布走近时,才惊愕地发现那根本就是个影子,投射在某个看不见的平面上,当它转身时,就像一张纸被人卷了起来。
雅各布看见了它的脸,然后大声尖叫着醒来。
雅各布躺在完全陌生的床上,浑身冒着冷汗,还没有从梦境里彻底挣脱出来。待他平静下来后,坐直身子环顾四周,发现周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而他自己正躺在一张华丽的大床上,右边的伸缩桌上搁着一块神秘的玻璃片。雅各布皱着眉头朝那伸缩桌伸出手,想把它拉过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喂,别动我的电脑!”
雅各布吓了一跳,差点掉到地上——他发觉自己脖子僵硬地伸着,右手和右脚危险地悬在床边。门口,手捧热气腾腾的早餐纸袋的安迪?卢克正惊愕地瞪着自己。
“你梦见了什么?”安迪皱着眉头问,“什么东西会让你怕成这样?”
“历史——历史书——”雅各布叫道,“快给我看历史书——”
“历史书?”安迪彻底懵了,“什么毛病?”
“我看见了一个人,那人我在历史书里面见过。”雅各布解释,“就是最基础的那版启蒙教材,你记得吗?”
“谁知道啊,我又没有上过学。”安迪说,他的确没有上过那种“自分工”学校,他的家庭有足够的实力让他得到名家们的亲身指点与传授。
“那个人在我看来相当逼真。”雅各布心有余悸地说,“我跟你说过吧,那些噩梦?我从来没看清过梦里任何一个人的脸,但每一个梦似乎都是连在一起的剧情,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能看见一张脸的。”
“你可知你看见的是谁?”安迪虽觉得此事荒谬可笑,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雅各布惊惧的表情吸引。
“我不敢肯定,但那张脸出奇地像——吉,那个近一百年前跟在合美?擎天身边的智囊。”
“后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又与夏雨?擎天并肩掌管集团。”安迪点点头,“你不是学编程解码的吗,怎么会对历史走火入魔呢?”
“那不是走火入魔!”雅各布恼火地说,“我告诉过你,梦是有意义的!”
“那我前些天做过的和某位超模的春梦也有意义啰?”安迪思索着,“或许真的有意义——我也许应该把她约出来试试看——”
“不是你那种梦。”雅各布阴沉地说,接着躺回床上,“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执意要留我在你家里过夜。”
“一种保险,”安迪耸耸肩,“防止杀害兰楚瓦爷爷的凶手继续找你的麻烦,兰楚瓦身上的钱一分也不少,他们认为极有可能是仇杀。”
雅各布意识到发生的事情,一阵源于灵魂深处的灼痛再次袭来。他挣扎着下了床,昨晚被鞭打过的后背却麻木得感觉不到疼痛,似乎是被潮水般涌来的心痛湮没了。他意识到自己如今已无依无靠。也许除安迪之外,在这纷乱的星球上,再无人会为他的死活操心。他在电子科学学校的同学?不会的,他们更多的是竞争而非合作。他原来的恋人?那就更不可能了,薇儿在他三个星期前甩掉她之后就每天梦想着杀死他。然而那都是荒唐的,属于雅各布的现实是兰爷爷被谋杀了,他想做些什么,却没有丝毫关于凶手的线索。
“唉,安迪,我真是没用啊。”他绝望地叹道。
“你还小,可别有什么危险的想法。”安迪警告道,“我叔叔命令他的手下们全力进行搜捕,相信只要可能,那家伙就逃不掉。另外我联系了亨利?蓝玫,他会为你在摩尔拜公司提供一份工作。”
“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
“如果一个人身处窘境时没有朋友帮助,那才是真正奇怪的事情。”
“那人得混得多惨啊。”雅各布笑道。
“信不信由你,那种人并不稀有。”安迪闷闷不乐地说,“你要不要冲个澡跟我去一趟公司?”
清晨六点,绅月5号小区门口稀稀落落地停着几辆点着温暖灯光的早餐车,小贩们在四点左右把这些车子放出来,走过四到五个街区之后满载而归,带回一早上的收成。
“要是生活像吃馅饼一样该多好。”雅各布忍不住说。
“我倒是也那么想。”安迪说着咬了口馅饼,“充满苹果的甜味,这才是生活嘛。可惜就连我的生活也不是一帆风顺。”
“你?你会有什么困难?”
“在公司呆一段时间,你自会知道。”安迪做个鬼脸,示意雅各布登上那辆鲜艳的玛莎拉蒂。
“摩尔拜公司外信部长叫司慕因,”安迪坐在主控位置上告诉雅各布,“外界信息部,这名字听起来拐来拐去的,事实上就是解码部,里面的人都是你那学校的师哥。话说回来,听说你的师哥们对我……唉,对我颇有微词啊。”
“普通人二十岁才从学校毕业,而你十九岁就当上财政总监,换了谁都会有想法。”
“那因为我十五岁就学完了政法学校十年的课程。”安迪说,“真该有人告诉他们,没什么可嫉妒的。”
摩尔拜工业大厦的俯瞰呈五角星形,五个角分别命名为A、B、C、D、E,司慕因的办公室在大厦A座的地下室里,房间大得有些离谱,进门后第一眼看见的是十几排墨绿色的档案柜一样的东西,那是一台超级计算机的主机。这台主机叫人反感的造型让不熟悉的人多半会误以为进了档案馆。事实上,在这些档案柜的尽头,司慕因为自己留了一小块地方来安放他那张简易的办公桌。安迪带着雅各布大步穿过这些柜子,在尽头发现了司慕因和某位新来的员工。令雅各布瞠目的是,他居然还认识这位员工。
西装革履的高远正站在灰头发灰眼睛的司慕因面前,做一个类似于纳粹举手礼的荒诞手势,看上去竟然还有几分虔诚;司慕因正在那办公桌后面点头称许。
“你们在干嘛?”安迪大声说道,眼镜后面的黑眼睛有些傲慢地盯着他们。雅各布在旁边暗叫不好:他可不想上班第一天就得罪自己的顶头上司。
“这是刚报到的年轻人,”司慕因看起来似乎早已适应了安迪的态度,“他正在帮我处理这机器的红外故障。”
“真巧,我这里也有个新来的年轻人。”安迪指指身旁的雅各布,浑然不觉司慕因口中的“年轻人”比他还大一岁。
高远几乎立刻就认出了雅各布,这并不让他意外:观察雅各布的成绩灯向来是他每天的亮点之一。此刻他瞪着雅各布和安迪,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也许是正常的:谁能想到一个没毕业的低年级学渣会有资格来到这个所有解码员心中的殿堂,身边还站着一举一动皆能掀起风潮的安迪?卢克?要说在这个官员明星化的时代,这城市里的年轻人,谁不认识安迪?卢克?谁要是在网络上发表什么言论能够得到他的一句公开回应,足够在别人面前得意洋洋地显摆三天。而这个其貌不扬的小鬼头居然能若无其事地和他走在一起?高远心里发生了一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变化:也许从此以后,雅各布在他心里的地位提高了不止一层。
“这是我的朋友。”安迪继续道,“亨利?蓝玫早些时候应该跟你提过了,他将在你手下得到一个解码员的职位。”
“他是你的同学?”司慕因看着高远,问道。
“事实上他是我的学弟……比我小三届。”高远回答。
“你不是刚毕业吗?”司慕因皱着灰色的粗眉,望着高远,“那么他的学历是……”
“我还没毕业,但是——”
“没毕业?”司慕因严峻的表情让雅各布想转身逃跑,但安迪在后面狠狠地顶着他的后背,仿佛一个强有力的靠山。
“他得到了一个解码员该有的所有证明,”安迪说,“你比我更了解电子科学学校的现状,他们教的东西有多少真正用得上的?把学习过程压缩一些吧,司慕因,他可以像我一样在实践中学习嘛。”
司慕因看上去就像刚吞下了一只苍蝇。可见他并不是很相信安迪“在实践中学习”的鬼话。是的,就连安迪自己也承认那是鬼话。可所谓学习永远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非要说有意识地提高自身,哪句不是鬼话?
“我们外界信息部是分小组工作的,每年的年终都会有分配到小组的任务,根据一年的得分来决定年终的薪水……相信这是你们共同关心的部分。”他补充道,因为高远听到“薪水”二字,两眼放光。“那么正巧,你们俩就组成一个小组好了。”
这下高远脸上也挂不住了:此刻,那张正方形的脸上仿佛写着“这家伙没毕业而且七年级的灯还是黄的他凭什么和我这个优等生一起工作”,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就好了。”安迪高兴地拍拍手,“你看,事情就这么解决了!今天你用不着这两个家伙吧,司慕?我是个热心人,就让他们跟着我熟悉公司做事的规矩,明天我会交给你两个非常懂事的小子。”
司慕因朝他皱着眉:“你就这样把我的人带走,难道就不问问我的意思?”
“唉,无论怎么看,你都不会比我更了解年轻人的心思哪,司慕因部长。”
然而司慕因看上去似乎不是很服气,雅各布有种感觉,当他们走过最后一排柜子转角处之后,他的未来上司一定偷偷对着安迪的后背竖了竖中指。
“我们今天做什么?”雅各布问安迪。
“去交代我的秘书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安迪走向电梯,一边向路上投来好奇目光的人们微笑致意,这些人之中有的身着带领制服,制服左胸位置贴着他们的深红色名牌、复仇者集团的标志(银线交叉,黑色月牙)和摩尔拜公司的标志(深红大五芒星)。反倒是安迪与他们一比显得更像个吊儿郎当不干正事的临时工。
“你们好……你们好!大家都好……”安迪一边招呼着,一边把雅各布推进电梯,活像个习惯了媒体跟踪的明星在老练地对付难缠的记者。
“梭子鱼叫人连夜把这间带卧室的办公室给你们腾出来。”到达二十四层时,安迪告诉两人,“我替你把了把关,屋子装修得还是很有品位的。”
“梭子鱼是谁?”雅各布忍不住问。
“总裁,亨利?蓝玫——也有人叫他亨利?罗斯,你怎么说都好,但我平时叫他梭子鱼。”
“我们只要清楚地知道他是总裁就行了,对吧?”
“也对,对于你们来说,是那样的。”
雅各布不得不承认,公司为他们准备的房间可谓是业界良心:直观看上去,这间屋子就给人一种远比实际面积要大的感觉:硕大的解码电脑像漆黑的塑料衣柜,孤零零地立在离墙的窄边一米左右的地方,无数碧蓝的光缆途经庞大的适配器窜入墙壁,输出端是紧靠另外两面墙的打印桌上面连为一体的屏幕:这两边的屏幕想必就是解码员办公的地方了,雅各布听说解码员经常需要夜以继日地对着地图,逐条核对维持城市运转的庞大程序(主要是飞行汽车和食物供应),所以解码员们诙谐地给自己取了个相当具有讽刺意味的外号“地图狗”。相对应地,人们为他们提供的待遇也十分优厚——根据雅各布如今的见识,这两点都是名不虚传。
办公室另一边的构造更加别有洞天:房间的内部是一种巧妙的弧形,弧形的尾端是一个渐渐收缩的小型通道,这条通道仅能容下一个人在中间行走,头顶有一列相当有情调的小圆灯,另一端则通向安迪所说的卧室——事实上,整个房间呈U型,通道的一侧是生活间,而另一侧则是办公间。
“酷。”在他们排成一列钻过仅有微光照明的浅蓝色通道时,高远惊叹道。
“这屋子可真够空的。”雅各布说。
安迪笑了笑:“你看见那边那块透明的板子了吗?过去按一下试试看。”
安迪所说的板子是一枚触摸键盘,好像是用来控制房间里的温度、湿度、灯光和全息电视的。然而雅各布定睛细看,却发现上面写着除了那些常规数字外,还有储物格式与房间坐标图。他尝试着胡乱摸了几下,发现一个三角形的大格子就这么从左边的墙壁上伸了出来。他又按下“清除”键,那格子便又缩回墙体之中。
“这是日月明公司正大力推广的新型家居系统,这系统把整个墙体改造成了一台特大号的3D打印机,新型可塑材料制成的墙壁可以实现房间主人所有的奇思妙想。”安迪在高远惊愕的目光中告诉他,“他们在没有正式投入市场之前就从梭子鱼那里得到了一笔大订单——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员工福利的一部分。”
“谁会在这地方住?”雅各布问。
“就是……”安迪的手指在空中悬停着晃了一会儿,最终指向他:“……你啊,我的小兄弟。”
“我?”雅各布叫道,“我可不住这里,我要回家住。”
“我们一致认为你近期不该回家了。”安迪告诉他,“拿刀杀人的家伙还逍遥法外,你敢回去,我都不敢让你回去哪。”
“唉,你说的有些道理。”雅各布不得不承认。
这曾是雅各布梦想中的房间,然而此刻,家具革命所带来的最实用设计如今却显得中看不中用。
安迪用那系统打印出两把椅子,递给他们:“你们先坐。”
“不不……还是你坐吧。”高远受宠若惊地说,显然对于安迪直接对他说话很不适应
“我要去我的秘书那里,听说他自己有些做不来。”安迪说完起身出了门。
“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安迪刚一走,高远就“嘭”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咄咄逼人地问道,“你认识安迪?卢克,学校里怎么都没人知道?”
“我很低调的,远哥。”雅各布一想起上一次他见到高远时兰爷爷还活着,就实在没法用平和的语气跟这个爱管闲事的学长说话。
然而高远不依不饶地站在他面前:“先不提你成绩如何,你可是连文凭都没有,凭什么就轻松得到了这个所有人都羡慕的工作?”
“你不服?”雅各布的火气也蹿上来了,“如果你有问题的话请去问安迪?卢克……或者亨利?蓝玫,如果你能找到他的话。我向你保证这工作不是我要来的。”
高远泄了气,瘫在那把为他量身打印的椅子上:“对不起,我只是——”
“——觉得不公平?”雅各布问,因为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公平。
“差不多吧。”高远耸耸肩,“但是——无所谓了,唉,那学校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上学了。”雅各布只得如实相告,“我以前跟爷爷一起过的,我爷爷……昨晚死了。”
高远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
“对不起……很遗憾,哥们儿。”最终他不自在地抬起头,说道。
安迪回来的时候,雅各布和高远正尴尬地坐在各自的桌子后面。两人都在竭力寻找一个让彼此热络起来的话题,却徒劳无功。于是当安迪回来时,他们都松了口气。
“我们可以一起去吃晚饭。”安迪建议,“年轻人通常需要通过喝酒来互相结交。”
“对你来说,他可不是什么年轻人。”雅各布告诉他,“你忘了?自分工学校毕业的学生通常比你大一岁的。”
“多谢提醒。”安迪心不在焉地说,“那么年轻人,你愿意接受我的邀请吗?”
“当然,我很荣幸……先生。”高远看上去还是有些拘束。
安迪转向雅各布:“看见了?你当自己是什么,你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