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豹大口呼吸着稀薄的空气,在一片黑暗中醒来。
他悬浮着,不记得自己已经睡了多长时间。他干渴得要命,空气中的甜味让他的呼吸系统苦不堪言。与此同时,海豹发现了自己的一个致命失误:他忘记了带水,当船在宇宙中航行时,缺水就显得愈加致命。海豹突然明白了包裹着这些箱子的为什么都是铁皮:这货舱底部是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它们以防箱子像雅各布一样在空中悬浮。
与缺水相比,更迫在眉睫的问题是氧气。本来就稀薄的氧气在几个小时的消耗之后所剩无几。
如果我在逃出摩尔拜的路上因缺氧而死,城里的孩子们就有新的故事听了。他想道。那个叫作雅各布的男孩梦想着成为英雄,然后像故事里的英雄一样死去。兰爷爷讲的每一个故事,他都背得滚瓜烂熟。这些故事之中他最喜欢的就是羽人领袖夜羽率领同胞在人类的压迫与歧视下奋起抗争,最终赢得自由的故事。故事的结尾夜羽被自己拯救的羽人们出卖给了太阳王,最终被裂翅而死,这可谓是对羽人最残酷也最为屈辱的刑罚——羽人认为他们死后的灵魂会永远飞翔在星海之中,而裂翅刑则剥夺了他们这最后的荣耀。海豹仍记得当他第一次听到这故事的时候是何等伤心,但是他死的像个英雄。雅各布?兰如此想道,功过只能在一个人死去数百年之后由后人评说。
如今的海豹依然这么想。他悬浮在那里,脑海中浮现出兰爷爷经常作为故事结尾的一句话:“雅各,记住,功是百年功,利是千秋利,名是万世名。”
这句话是真理,而我现在就像一个笑话。被困在一艘不知开往何方的太空船里窒息而死,甚至没有人会过问我的名字。我的尸体一经发现就会被扔到茫茫宇宙间,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海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好减缓呼吸的频率。并试图在脑海中呼唤艾尔,却得不到任何回应。这妖怪总是在我安安静静待在那里的时候跑出来捣乱,真正需要帮助时却不见了踪影。他继续悬浮在那里,透过窗子看着摇曳的星光,他试图找到阳光照来的方向,却发现周围极其暗淡。于是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艘载满货物的运输船正背离太阳,开往宇宙
深处。
海豹在上船以后第一次感觉到彻底的恐慌:并不只因为前途未卜,前往的地方很可能无法生存,最可怕的是这趟旅行几乎遥遥无期。普通的货船一般没有什么强力推进器和制造加速奇点的内核,在宇宙中走上个一年半载是常有的事,那么氧气就会比现在更成问题了。海豹开始后悔自己考虑不周,却又对此无可奈何。
大约又过了一个世纪,货舱内侧的圆形舱门传来金铁摩擦的声音,并开始逆时针转动。海豹挥开脑中的思绪,直立起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块钢板。一分钟后,钢板一声铿响向外旋开,一只黝黑粗壮的臂膊从舱室内壁留下的洞中伸进来,一束亮光突然照过来,刺得海豹睁不开眼睛。
外面的人喘着粗气艰难地钻进舱内,一个混杂着粗重的鼻息、带着口音的声音传来:“小子,该出来了。”
他说的是中文,口音相当奇怪。我得救了。海豹心怀感激地想着,松了口气。他倒挂在舱内,双手一推身后的墙壁,借着一股作用力飘向门口,一只巨掌抓住他的脚踝,把他拉了出去,海豹从洞口抽身而出,大口呼吸着外面的空气,黄色的微光照在他身上,有那么一瞬间,这人看上去就像个太阳。和里面一成不变的黑暗比起来,这温暖的滋味真是舒服
极了。
“喏,穿上这个。”粗重的声音说,一边递给他一双铁皮制成的靴子。这时海豹才第一次看清他的救命恩人的容貌:这是个黑皮肤的彪形大汉,身着一条蓝色的粗布长裤和一件汗渍斑驳的白背心,留着浓重的络腮胡子,厚实的唇间叼着一根未点燃的香烟。典型的旧时代大叔形象。他的另一只手拿着一根二尺来长的撬棍似的东西,看来刚刚就是这东西打开了仓库门。
海豹接过那双鞋,瞬间就被它拽到了地面上,肩膀着地,疼得龇牙咧嘴。接着,他艰难地直立起来,把鞋子套在脚上,试着站立起来,然而,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似乎要从他的喉咙里涌出来,海豹掐着自己的脖子,感觉要吐了。
“你怎么了?”那人粗声问。
海豹摇了摇头,表示说话困难。
“我知道了。”那人一拍脑门,似乎想起了什么,“是胃酸。不必担心,你先缓缓,我的舱室里还有些铜丸,可以应付这些。”
海豹于是只得张着手臂杵在那里,不敢动地方。几分钟后,不适的感觉渐渐减轻了,他就挣扎着慢慢再次站了起来。
“你是怎么拿着这靴子走到这里来的?”他好奇地问,“它们重得像铅。”
大汉咧嘴一笑,“我有劲儿啊,”他展示着自己保龄球一般的肱二头肌,海豹注意到那上面文着一个复杂的图案。“我是‘跛子’罗德里格斯,而你是我见过的最不长脑子的偷渡客。”
“我不是什么偷渡客。”海豹反驳。
“嗬,躲在货舱里的旅客?”跛子哈哈大笑,从海豹的一边艰难地走到另一边,他的右腿确实有点跛。“里面的滋味怎么样,大人?庆幸吧,要不是我听到响声下来看看,你就会憋死的。”
“什么响声?”海豹站在靴子里,揉着疼痛的肩膀,问道。
“谁知道,也许是你的脑袋撞在天花板上,‘咣啷咣啷’地让人睡不着觉。”
海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头在嗡嗡作响,他试着挪动脚步,却发现出乎意料地艰难。
“适应适应就好了,”跛子说,“没啥大不了的。只要迈出去第一步,接下来的就容易多了。”
海豹用尽全身力气把右脚从地上拔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将要摔倒,但还是安稳地站在了地面上,然后迈出第二步。他发觉自己和罗德里格斯正处在一条灯光昏暗的走廊之中,墙壁乃是由钢铁制成,其上镶嵌着许多那种圆形的门。他听见跛子在他身后重新装上了那块钢板,一瘸一拐地跟了上来。
“你叫什么名字,嗯?”跛子一边走一边粗声粗气地问道。
“海豹。来自扬家码头。”
“你多大啦?”
“十九岁。”海豹撒谎道,掩盖实际的年龄也许能让别人对他多几分尊敬。
“离家出走?”壮汉猜测,“看你不像个干粗活的小孩儿,还在念书吧,嗯?告诉你,这回你可惨了,没有人会送你回去的,小子。你就等着后悔没和你老爹见上最后一面吧,呵呵。”
“我没有父亲。”海豹开始信口胡诌,“我是孤儿,几天之前偷了工头藏在排气管里的黑钱,他们威胁要杀死我。我不得不逃了出来。”
“哪一个?”跛子兴趣很浓地问,“扬家的工头我认识不少,如果我在,也许还能帮你求求情,可是……”他惋惜地看着海豹,叹了口气。
“他叫作高。”海豹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高。”跛子煞有介事地重复着,心照不宣地点点头,“算是个老朋友了。那老家伙最近怎么样?”
“好得很。”海豹忍住笑意,说道,“他收了很多钱,禁止我们把经手的货物说出去。”
“正常,孩子,再正常不过了。”跛子悲天悯人地说,“你以为这些货舱里面都是些什么正经东西?是啊,外面的几个舱室有从地球上弄来的合金、稀土和盐,还有欧罗马星的木材,以应付警署的突击检查。其实里面有什么,谁心里不跟明镜儿似的。大麻,还有冰片。都是地球上的玩意儿,他们拿去卖给自己母星上的原始生物,换来的是几乎免费的劳动力。老查客?扬也从中捞了不少好处呢。你不知道?好吧,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小子。告诉你吧,跟着跛子罗德混,不会让你吃亏的,嗯。还能长见识,一举两得。”
他用鼻子哼了一声,挥了挥粗糙的大手,意思是这点小事儿不值一提。他们爬上一截楼梯,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工作间,里面没有窗户,墙上挂着两个立式睡袋,墙角有一张嵌着仪表盘的铁桌,仪表的各项数据都呈现绿色——一切运转正常。他们刚刚从中爬上来的是一扇上了锁的活板门,而房间的另一侧有一扇真正的门,由不会被磁石所吸引的金属铸成。
“如果你累了,可以先睡一觉。”跛子朝着贴在墙上的睡袋挥了挥手,“你可以睡我以前的同伴留下的空位子,在那之前记得先吃一粒这个,”他从木桌上拿起一个白色的小药瓶,“我们叫它‘铜丸’,因为它就像生了锈的铜球。”
海豹把药瓶拿在手里,倒出一粒,他说得一点没错,这药丸确实有种铜锈的绿色。
“它能让你睡个好觉,还能解决你之前遇到的那种问题。”跛子说,“这一瓶是给两个人准备的,自从那家伙在一次太空维修中爆掉之后,这里就剩我自己了。”
“爆——爆掉?”
“他爬出门去修理一边转向器,宇航服却破了个口子。”罗德解释。
海豹听到这儿,扬起一条眉毛,“我——我还不困。现在几点了?”
“在船上我们有自己的日历,比如,现在是银河公历二百三十四年的第四十九个工作日的第十六个工作时,我们的时间并不紧迫,所以通常不会精确到分钟。你既然身在船上,就要学会船上的规矩。”
“一公年有多少个工作日?”海豹问。
“一百七十六个。每个工作日有二十个工作时。而这一个工作时的长度相当于太阳系时间的三个小时。嗨,就是外星猿人的纪年方式。”
海豹有点发晕,于是决定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这艘船有名字吗?”
听了这话,罗德里格斯眉开眼笑:“对啦,名字。每艘船都有自己的名字。小海豹,欢迎登上这艘常年穿梭在星海之中的伟大船只——闪耀号。”
“好长的名字。”海豹咕哝道,“它真的像你说的那么了不起吗?”
跛子严肃地点点头,“从某一个方面来说,是的。我们比任何一艘货船航行得都远。我们甚至与那些脾气古怪的两栖鱼人打过交道,而且安然无恙地回来了。现在,船上载满了货物,即将运回公司大赚一笔。船如今正在返航的路上。”
“我们的目的地是哪儿?”海豹问。
“星际贸易公司的总部,外星猿人在太阳系外围的航母,叫作红港。”
“那是什么?”
壮汉显得很震惊。“你居然没听说过红港!那可是一颗奇妙的小行星,是啊,奇妙而又黑暗。过些日子你会亲眼见到的。”他保证道。
一次宇宙之旅,听起来不错。海豹想道,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我现在是一名船员了,并且准备开始过一种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他感觉到艾尔在他脑中疯狂地大笑。尽管高兴吧,你这坏家伙,你远离了吉先生,可是前途未卜,也许这是一趟注定要航向毁灭的旅程。
海豹休息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走向那扇金属门。跛子见状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先他一步握住门把手。
“先不要出去,”他轻声说,“你这样不打招呼就露面,其他船员会追问你的来历,到时候你怎么解释?”
“实话实说。我是码头的孤儿。”
“你同时也是个偷渡客。你没有被记录在案,他们可以随意处置你。而并非所有船员都像老罗德这样善良。”
海豹踌躇了,他缩回手,在小小的房间里踱着步,“我该怎么办?”
罗德里格斯笑了,他的牙齿十分整齐。“依我说,你先休息一会儿,让我去跟他们解释,我可以告诉他们你是我老家的弟弟,因为贫穷被迫上船谋生。然后我们去找船长为你备案,你就能成为船员的一部分。”海豹注意到他提到船长的时候眼神闪烁了一下。
于是海豹只得吞下那种奇特的药丸,它尝起来有种奇异的酸甜,接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舒展他的食道。他等到身体适应之后然后拖着铁皮靴子艰难地走向贴在墙上的睡袋。
他睡得并不舒服,而且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耳边一直回响着跛子罗德抡锤子砸东西的声音。当跛子用粗糙的手推醒他时,感觉好像只过去了十分钟。
“醒醒,孩子。我们得把你介绍给其他船员,记得吗?还得赶在‘算盘’查舱之前。主动露面总比像个贼一样被发现强。”
“‘算盘’是谁?”海豹一边穿靴子一边问。
“他是船上的总管,负责掌管船员的起居。他的名字是什么来着——我忘了。他是船长的走狗,你可别惹他。”
海豹紧张地步出那扇金属门,差点撞上一个摇摇晃晃地抱着一个大桶的水手,桶的密封性很强,看起来像是铁质的,然而却悬浮在空中,水手似乎难以控制这大桶在舱室里运动的方向。他皮肤苍白,眼睛下面挂着巨大的眼袋,看上去无精打采,颓废不堪。看到海豹时,他把桶放在地上,皱起了眉头。
“我没见过你。”苍白的人操着生硬的星际通用语说,一边用一只手按住渐渐飘起来的密封桶,一边望向后面的跛子:“这是谁,罗德?不会是你的私生子吧?阿凯说船上的氧气不够用了,我可不想在旅程的最后因缺氧而死,客死他乡对我来说可不是个好结局。”这人身上有一层浓重的忧伤。
“别那么悲观,古蒂。”罗德大步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这是我弟弟,今年才二十二,跟着我上船讨口饭吃。”
“我能干活。”海豹急忙说。
苍白的古蒂耸耸肩,“希望如此吧,我会注意放慢呼吸的频率,但愿你们也这样,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都能活命。”
“这是什么?”海豹指着缓慢落到地上的大桶,问道。
“这是刚从核反应堆替换下来的燃料,只剩下残渣了,我准备拿去给船舱供暖。他们说这差事干多了生不出小孩,也许那是真的。但是谁在乎呢,即使生下来小孩我也养不起。”他忧郁地说着,抱起那只大桶走远了。
“可怜的人。”跛子望着古蒂的背影,摇了摇头。“‘悲剧’古蒂,他原来有个有钱的老婆,可惜后来跟一个瑞典商人跑了。你瞧,他现在一无所有,每天靠着打杂得来的可怜的酬劳艰难度日。”
海豹注意到另一个问题,“他是地球人。你也是地球人。”
“是啊,你想要问什么?”
“这是一艘来自外星系的船。”
“这艘船的船员都是地球人。为什么不呢?”跛子笑着说,一瘸一拐地带着海豹继续往前走,这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地球人需要吃饭,而星际贸易公司需要造价低廉的劳动力。这就和码头一样。我们劳动的最终受益者总是那些大佬,可是谁也不敢对这种制度说半个不字。在这里船员都是船长的仆人,海豹,而那船长可是个厉害角色。”
“船长是谁?”
“说了你也不会知道。我们叫他‘蜘蛛’,他的本名又长又绕口,听着像耳屎一样肮脏。那可是种恶心的生物,小子。红港挤满了那种东西,黏糊糊的,还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呢。走着瞧吧,你会见到的。”跛子一口气说完,然后慷慨激昂地站在那里,似乎被自己的言论吓到了。
“为什么叫他‘蜘蛛’呢?”海豹问。
“上一批船员就这么叫。这艘船来往于星球之间很久了,船长却从没换过,人们口口相传,船长就是蜘蛛。”
“可到底为什么——”
“别再问了,我不知道!”罗德不耐烦地说。
他怕这个船长。海豹暗想。“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还会为他效力呢?”他不依不饶地问。
“生活所迫。”跛子低声说,“星际贸易公司给的钱最多,而他们的船长都一样糟。这些家伙担任着每一艘货船的船长,手下的船员却多数是地球人。快别说了,别让他们听见。”他看起来很烦躁。
跛子的话让海豹对这个船长心生恐惧。他不再说话,而是低着头跟在罗德身后。
他们从一些拖着铀桶的船员身边经过,他们中的一部分跟罗德简单打了个招呼,还有一些停下来攀谈几句。但这些人都毫无例外地对海豹的存在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每每遇到这种情况,跛子就需要把那段事先商量好的故事复述一遍。显然,罗德里格斯是个受人尊敬的人,他的故事好像让所有人都非常信服。船员中有些人说汉语,多数用笨拙的口音操着星际通用语,然而他们之中的有些人开口时,海豹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每到这些时候,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安迪,那家伙能听懂四种语言,并能运用其中三种。
“这是我弟弟,”他用汉语大声对秃顶的中国人“马甲”解释道,“我老家的弟弟,镇子被洪水淹了,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那真是很遗憾。”马甲用他低沉的声音说着,一边低头望着海豹,“这孩子真可怜。”
“是很可怜。”跛子点着头,“他是个好孩子。”他那一口生硬的汉语比他的星际通用语要标准得多,看样子他对此颇引以为豪。
海豹注意到这些船员裸露在外的胳膊上都文有和罗德一样的图案,就像是一个大张着嘴,四肢僵硬面目狰狞的猴子,半边脸隐没在黑暗之中——马戏团的猴子。
“那是什么?”海豹用手触碰着罗德的手臂,压低声音问,他对此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不该问的别乱问。”罗德一惊,像被烫着了一般飞快地缩回手,把海豹吓了一跳。
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意识到,于是不再言语,而是更加注意观察。这猴子的动作显得非常快乐,高举着双手仿佛在欢呼,面孔却僵硬有如骷髅。阴暗的半边脸上,应该是眼睛的地方文得有些失误,一小块皮肤不见了,显眼的红斑在那里闪烁。这让本就怪异的标记显得更加古怪。
这条通道长得有些不可思议。海豹开始惊奇这艘看上去并不庞大的飞船居然能够容纳这样长的一条通道。然而当他们到达出口时,他的问题得到了解答——出口的铁门是斜着的,这意味着他们刚刚在走一条斜向上横贯飞船两端的走廊。
铁门敞开着,门上不祥地印着马戏团的猴子,它们的眼睛同样呈现出猩红色,看来罗德臂膊上那块红斑并非文身时的失误。想到这里,海豹打了个寒战。
眼前是一间比下面所见肮脏得多的舱室,墙壁是被污物侵染的浅绿色硅钢,墙角堆放着一些杂物,多数是船员们废弃的生活用品。旁边有一个通道,时不时有船员抱着那种大桶从里面出来。
“怎么会有这么多铀?”海豹忍不住问。
“那不全是铀,”跛子回答,“这一桶是燃烧后的废料,铀只是催化‘核心’中燃料的放射性物质而已。真正的燃料是那种烷泥,那股味儿……”
“真是臭气熏天。”海豹皱着鼻子替他说完,跛子笑了。
“对,就是这样。铀的放射性有时会损坏机器,所以这个工作只能由人力完成。”看来,这就是船员报酬优厚的原因,他们以自己的身体饱受核辐射摧残作为代价让这艘太空飞船在宇宙里行驶,只为了一个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的财团的利益。
“你在干什么,罗德?”身后传来一个刻薄的声音,“要么搬个桶子,要么别在这碍事。这小鬼又是谁?”
“这是我老家的弟弟。”跛子转过头仓促地解释道,来人身材瘦小,长着一对招风耳,眼神精明,正抬头严肃地看着跛子。
“弟弟?”那人机警地审视着海豹,“我不记得在欧罗马星有人登过船。”
“嗯……”罗德支吾着,“他——他有些胆小,所以——”
“所以你就把一个偷渡客在我眼皮底下塞了进来?”
“我不是偷渡客。”海豹生硬地说。
那人的双眼聚焦在海豹身上,然后飞快地扯出一副笑脸:“我没有在针对你,小伙子。这都要怪你老哥,没跟你说清楚船上的规矩。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他的笑脸就如同到来时般无影无踪,“你既然登上了这艘船,就必须干活来挣得自己的口粮。在船上他们都叫我‘算盘’,是这艘船的总管。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他做了个“回见”的动作,离开了。海豹抬头看着跛子,“他接纳了我。看来事情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糟。”
“他没有权力不接纳你。”跛子忧虑地说,“即使是总管,他终究也只是个打工的而已。”
海豹瞪着那些装着臭烘烘的泥状物的大桶,思索着要不要搬上一桶。
“算盘从不轻易说狠话。”罗德继续道,“但凡是船上发生的事情,都会通过他传到船长的耳朵里。你等着吧,一眨眼的工夫,船长就会知道这件事。”
“我们得把这些大桶搬到哪儿去?”海豹问道。
“搬到核心发动机的入口。”罗德答道,“‘核心’会自己挑选所需的燃料。”
“那是怎么回事?”海豹好奇地问。
“一般的工人是进不到那里面去的,不是吗?”罗德说,“我们最好快走。”他加了一句,双手拎起一个桶。
海豹有样学样。然而他们还没走出几步,罗德就突然停住了脚步。须臾之后,海豹发现了让他停下的原因。
算盘不自然地站在那里,目光呆滞,左臂的袖子下面有什么在闪着绿莹莹的光。
他旁边的地上站着一只猴子——或者说外形看着像是猴子的生物。这东西的脸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眼睛没有眼白,这让它的黑眼睛显得深邃无比;它只有五岁的小孩子那么高,身上罩着一件对它来说过于宽大的斗篷,有一根细丝从这斗篷的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连接着算盘的左臂,细丝上似乎有电流汩汩通过。
他就这么和那猴子对视着,过了好一会儿,罗德伸出手碰了碰他:“海豹,这是船长。船长大人驾到。”
船长是只猴子?他不确定地扭头看着自己的“哥哥”,但是罗德脸上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他是认真的,认真而惶恐,海豹感觉得到。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时猴子张了张嘴,发出一连串轻微的爆破声,然后站在一边的算盘再次开口,用的还是那种不自然的声音:“我看来,我多了一名船员。”
“是这样,船长,”罗德慌忙解释道,然后说起那套重复过十几遍的说辞。
“是这样。”猴子借着算盘的嘴说道,吐了吐长而黏的舌头,看起来就像蛇的信子,“我欢迎新船员。我是这艘船的船长。我无法说你们的话。我可以借他的口来传达我想说的。”
他说话的语调极其可笑,可海豹却笑不出来。他显然可以通过那种细丝控制人的思想。这东西绝非善类。
“我的名字无法用你们的声带说出来。我被船员叫作蜘蛛。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海豹直愣愣地盯着船长,这是什么意思,他想让我回答吗?
然而,下一秒,像猴子的外星人就自顾自地继续下去,“我对我的船员很严厉。我会对你很严厉。我希望你干活。我会付你工钱。”然后转了转他的黑眼珠,用丝线牵着算盘从两人之间走过,犹如牵着一条狗。他走过的时候,突然袭来一阵令人作呕的气息,好像什么东西腐烂了。
“一个真正的外星猿人。”跛子好像突然捡回了自己的意识。
“他很……与众不同。”海豹说,他发现自己在颤抖。
他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操纵人心的法术,原本只存在于故事中。与其称船长为蜘蛛,不如叫他“木偶师”。
他突然明白了那标记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