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中间,拧脐降生已有三天。三天有三天的说法,三天有三天的过法,为了图个喜庆,宁老太太张罗,鬼子二爷请人,请乡里乡亲们来给自己的孙子送汤。
送汤很简单,就是主东请乡亲们到家里来吃顿长面。这天吃的面条不用主东准备,主东只管准备稍子汤,用不着准备面条。面条从哪里来?客人们自己带着来,面条就是贺礼。送长面的客人们将切好了的长面端来,主东一盘盘地收下,再一盘盘地下到锅里,浇上稍子汤,让客人们尽饱吃,吃得越多越喜庆。
送汤至少有两层意思:一层是乡里乡亲为主东家里新添了人丁前来道喜;第二层意思是送长面意味着祈福新生儿健康成长,长命百岁。送汤这天,谁家的面条切得越细、越长,主家越高兴,自然,这一天也就成了婆姨们比锅灶比手艺的一个机会。
今天,宁老太太满面春风,指挥着三个儿媳妇,每人把一口锅,打了三锅肥臊子汤,她跑前跑后,招呼着送汤的乡亲们。今天来送汤的人很多,前后好几个村子都来了人,大家说着笑话,吃着长面,各个吃得满头大汗,小院里热气腾腾,场面十分红火。在乡村,通过这些红白喜丧、添丁建宅之礼的场面上,便能看出这一家人在乡里的威望与人缘。这会儿,宁家小院红火成这个样子,这都是老宁家的人数日积下的德。
宁老太太忙着张罗吃长面,鬼子二爷也没闲着。鬼子二爷今天专门在屋子里陪客。今天有两位客人很特别,是两位声名显赫的男人,非得他陪不可。这阵子他正陪他们抽水烟。
堂屋不算宽绰,可是让宁老太太收拾得很干净。堂屋是小三间,两道梁上顶着两个柱子,磨得黑油黑亮的。柱子上贴着一副对联,左边是“上天言好事”,右边是“下地降吉祥”。梁头上贴着一条红纸,上书四字:“抬头见喜”。从纸的成色上看,烟熏火燎的显得十分陈旧。上墙上放着一张长条供桌,上面供着一排神主,一个木制的香炉供放其上,香炉里点了三柱香,缭绕着缕缕青烟。供桌前面是一张八仙桌子,八仙桌子上放着两个红纸包的包子。桌子两边的椅子上端坐着两个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两个红包子是来人送来的贺礼。
左边坐的这位胖乎乎的,五十上下年纪,个头不算高。他头戴一顶黑缎子的瓜皮帽,身穿黑色暗花缎子褂,很有些士绅的派头。他手端羊棒子水烟袋,抽一袋水烟喝一口茶,很有些做派。看来,他喜欢这种水推云的抽法。右边坐的这位看上去有四十来岁,和左边那位个头差不多,但是很精瘦。此人黑瘦脸庞,留两撇八字胡,一对鹰一样的眼睛闪着犀利的光。他头戴一顶布棉帽,外面钉的是黑色的山羊华子,卷卷的,绒绒的,很华贵。他上身穿一件皮褂子,是二毛货,洁白而又弯曲的羔子毛从开襟和衣摆下露了出来,镶了一个白玉般的边。下身是一条黑棉裤,裤腿用裹腿带子绑得紧紧的,很是精干。他也用羊棒子,抽的也是水烟,但是与胖子有很大的区别。胖子的羊棒子黑油光亮,像从油缸里捞出来一样,这位的羊棒子黄中透白,白中透黄,晶莹剔透,洁如润玉。这位不吸水推云,他有他的抽法。他抽烟很得劲,每抽一口都能把两腮撮出两个深瘪的坑。他底气很足,能把烟核吹出五六尺远,金黄的铜烟嘴发出响亮的哨音。
这两位都是官保渠梢的名人,平时各倚所重,各恃其强,谁也不尿谁。今天,他们能双双坐在鬼子二爷的堂屋里为宁家贺喜,大大出人意料。他们的到来,给宁家争了大光,添了大彩。鬼子二爷热情地招呼着,感激的话说了几箩筐,最终他说出一句最得体的话来:“二位贵客光临,小院蓬荜生辉,今天二位给我孙子道了一出龙凤呈祥的大喜,令老朽感激不尽。”
好一个龙凤呈祥,有来头。原来,那个胖的叫黄凤章,瘦的叫刘玉龙。平日里,刘玉龙看不上黄凤章的抠劲,黄凤章看不上刘玉龙的霸气,今天能坐到一个桌子上,确实不容易。
这阵子,三碗长面端了上来,刘玉龙吹掉最后一个水烟核,先开了口:“凤章老兄,咱们吃长面,这长面可比拌汤香多了。”
黄凤章正待端碗,一听刘玉龙话中带刺,放下筷子说:“玉龙老弟说得也是,这肉稍子的长面咋说也比拌汤香,何况今天的长面沾着喜气。可是话又说回来,长面再好,毕竟是一碗面,总比不上酒席排场。”
刘玉龙一听,先是一愣,随着问:“听凤章兄的话头,你老兄现如今把世道看清楚了,把事情想明白了,舍得下馆子吃酒席了?”
黄凤章摇着胖乎乎的脑袋,不无得意的说:“哪里哪里,愚兄前天进了趟县城,县长非要请我吃饭,没办法,县长的面子咱不能薄了。不过兄弟我告诉你,县长那就是县长,人家那场面就是大,就是排场,不服不行。”
黄凤章见刘玉龙面有不悦之色,又探过身子问:“玉龙老弟也是与县长打过交道的人,怎么,县长就没有请兄弟你吃顿饭?”
刘玉龙冷冷一笑,说道:“我们跟县长打交道,那都是打狐子不行惹酸屁,尽惹人家的烦恼,哪里像你凤章兄,财大气粗,又会溜沟子拍马屁。县长请你吃饭我刘玉龙信,可是你老兄吃了人家一桌饭,恐怕把十桌饭的钱夯进去也不止吧!”
两个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越说越来了火气。他们说的啥,别人知道不知道,反正宁广德的心里就像个明镜镜一般。他们这不是在互相捧场,是在互相揭短,这么揭下去,肯定会闹个不欢而散。宁广德赶紧打住二人的话头,催促道:“先吃饭先吃饭,荤腥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二人住了话,低下头各自吃各自的饭。
黄凤章的祖先很早就落脚于官保渠梢,祖上几代打下了很坚实的根基。他承袭了祖上的产业,依傍着广袤的黄河滩,开垦经营着良田上千亩,牛羊满圈,骡马成群,还有成链子的骆驼。他勤俭持家,善于经营,比起祖先们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如今,他是官保渠梢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财东家,提起黄凤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勤与俭本来是人之美德,黄凤章勤俭持家,按理应该受到人们的赞誉,可是他这个人勤的过了头,俭的过了杠,反倒给人留下了许多话柄笑料。
先说他的勤。
说他勤,他真勤快。他家地多产业大,雇了十几个长工干活。他雇长工算计着雇,他让家里能干活的男男女女都下地干活,不多雇一个人。他也下地,也干活,他干得比谁都快,比谁都踏实。外面的人对此大惑不解,财东家和长工一起干活,这是哪朝哪代立下的规矩?
这就是黄凤章立下的规矩。确切地讲,是黄凤章在给长工们立规矩。他不相信长工们,他怕他们偷懒少干了活,怕他们胡日鬼干不好活。不管干什么活,他先挣死亡命地干出个样子来,那么长工们必须完成他所创造的这个纪录。比方说割麦子,他提镰下地,一天最多能割二亩,他就要求长工们每天必须割够二亩,否则,就要扣他们的工钱。他干活就这一次,做完了样子,定好了数字,他便骑上毛驴,各里四处转悠起来。他转悠不是避心闲,他是监督干活的人。他对谁都不放心,对什么事都不放心。
再说他的俭。
说他俭,简直俭得不可思议。这么说吧,谁如果能沾到黄凤章一星半点的便宜,那么他就有天官之才。这是官保渠梢一只名副其实的铁公鸡。对于黄凤章来讲,一粒谷子不让人,就是一泡尿,一泡大粪,他都不会轻易拉撒到别人田里,在他的眼里,这比金银都贵重。
有一年冬天,他骑着毛驴到别人家去喝喜酒。走到半路上,大便急了,他翻身下驴,准备拉屎。忽然,他一想不对,这里不是自家的地界,返回去又太远,到底如何是好?事情十分紧急,看来憋是憋不住了。情急之中,他看见了一丛芨芨,他三把两下拔起一撮子芨芨,这才开始消消停停办他的正事。屎拉完之后,他把芨芨插在屎堆上,方才骑驴而去。喝完喜酒回来,他找到了那芨芨和那大粪,芨芨已经结结实实地冻在了大粪上,摔都摔不掉。他提着芨芨,带着大粪,心安理得地往家里走去。一路上,他悠哉游哉,好不得意,他觉得他办成了一件别人根本想不到的天大的好事。他一路撂着乱弹,唱的是“窑门外拴战马,呼声不断”。
黄凤章家里和别的财主家一样,有主有仆,有贵有贱,不同的是,他家里只有一个大灶,没有小灶,东家和长工在一个锅里搅勺子,黄凤章本人也不例外。大灶的饭很单一,早饭是苦苦菜就黄米粘粥,中午饭和晚饭一律吃调和饭,偶尔也能吃上一顿黄米干饭,但是必须得老掌柜的亲自发话。到了冬天,天短夜长,三顿饭改成了两顿。对于这样的伙食,长工们不敢吭声,家里的人不敢言喘,谁都知道,要想让改善伙食,那是临死打哈欠——妄张口呢。
有一年开春,长工们在河滩地上种麦子。已经到了老晌午,还没有把饭送到田里。长工里面有个长工头,叫郭长林,干得实在没了力气,便扔下耧,顺口溜了起来:
一上官渠坡,
看见黄家的大黑锅。
添水一大锅,
下米十八颗,
三根面叶子煮调和。
唏溜溜,唏溜溜,
喝的长工好难过,
还嫌长工吃得多。
这时候正好黄凤章走了过来,隐隐约约听着郭长林在说他家吃饭的事,赶紧盯着问:“你刚才说得啥,再说一遍我听听。”
郭长林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刚才溜的真要是让老东家听到耳朵里,那还不吃了我。可是现在老东家逼着问,看来不说是过不去了。他略一思谋,笑着说:“老东家,我这是没事了随口溜寡嘴呢,你听它有啥用呢?”
黄凤章说:“天我就想听听你给我溜寡嘴,溜吧。”
郭长林问:“真想听?”
黄凤章说:“真想听。”
郭长林溜道:
一上官渠坡,
看见黄家的大铁锅。
煮饭一大锅,
吃饭一大窝,
众人吃饭好红火。
唏溜溜,唏溜溜,
吃得长工真乐呵,
谁嫌长工吃得多。
黄凤章一听,十分高兴,拍着郭长林的肩膀说:“我黄某做得再好,也没有你郭头编腾得好。”
这时候正好饭也送来了,长工们开始吃饭。黄凤章对着远处的一个孩子喊:“小六子,过来,今天不用吃剩饭了,和叔叔大爷们一起吃吧!”
他又回头对郭长林说:“回头我给家里人说,以后就让小六子在灶上吃,不用等着吃锅底的剩饭。我不在的时候,只要你把活计给我盯紧一点,啥都有了。”
郭长林儿女多,吃饭成了大问题,他的小儿子郭六子每天跟着他,等着吃黄家锅里的剩饭,铲锅底的饽饽。这会儿他一听自已的儿子有了饭吃,着实地千恩万谢了一番。
黄凤章有四个儿子,四个儿媳妇,儿子们慑于老子的威严,不敢动作,几个儿媳妇本来出于大家闺秀,冲着黄家财大气粗,是嫁过来享福的,怎么能吃得下这顿顿的粗茶淡饭?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她们串通一气,明的不行,在暗地里下起功夫来。
黄家的灶房里没有专门的伙夫,四个媳妇两人一班,轮流下厨。这样的安排,正合了媳妇们的心思。每天出工以后,人走院子空,她们派一个人在大门口了哨,一个人在锅道里下手,拣好吃的做上,偷偷吃上一顿,然后嘴一抹,锅一刷,收拾得干净利落。几年天气,四个媳妇互相保密,互相遮掩,配合得严丝合缝,黄凤章连个气都没有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