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天,上面要修黄龙闸。黄龙闸是一个桥闸一体的大工程,宁奇被派到修桥的工地上应民工。
要说宁奇和梁孝礼还真是有缘分,在修桥的工地上,他们又一次相见了。虽然说过去一起放驴的时候曾经闹过一些不愉快,但是再次相逢还是挺稀罕的。宁奇先上前问候道:“梁师傅也来应民工了?”
梁孝礼回答道:“日他个祖宗,哪次应夫能少了爹们,爹们已经成了队上的夫油子了。”
夫油子这话是难听了一些,但是实事求是地讲,每个生产队总得有那么几个这样的人。每次应民工或者大队公社摊派公差,生产队就把这些不耽片的人派了去应个数,梁孝礼就是这种人。你别看他怨气满肚子,其实他内心里是很乐意应这份公差的,至少他干完了活用不着去爬锅爬灶,洗锅抹碗。在工地上一吃,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宁奇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跨入了夫油子的行列。到内蒙拉羊粪,他和查汗乌都家结下了不解之缘,让他获得了意外的收获。到河东放驴,让他结识了梁孝礼这个怪人,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但是也让他长了不少见识。自从这两件事情之后,他非常愿意出门应民工,苦点累点没啥,可是挣的工分高,也图个另干。
两次应差,队长改变了对他的看法,觉得他是个派出去能靠得住的人。拉羊粪的那件事,带队的杨队长回来之后大加褒奖,见人就说宁奇如何如何能行,汽车打了麻烦把人家困在东山里半个月,人家没跑没怨,照样把粪起好了等着拉,谁家的娃娃能比得上。说这话的时候,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宁奇在那里迷恋上了草原,迷恋上了蒙家,迷恋上了蒙古姑娘。让他更想不到的是,人家根本就不想回家,人家一心想当蒙古人的女婿而乐不思蜀呢!宁奇对队长说,以后队里凡是有到外面应民工或者应差的事,你就派我去,我保证不给你丢人败姓。这次修桥向每个生产队要一名民工,队长自然就派了宁奇。
工地上人多且杂,刚来的头几天,谁也不认得谁。一天下午,天刮起了黄风,风越刮越大,迷得人睁不开眼睛,人们不得不停了手中的活,找了一个土坑蹲在里面避风。土坑里一共蹲了十几个人,有两个人年龄最大,五十多岁了。两个老汉中,年纪稍长一些的大伙儿都认识,他是工地上的石匠师傅,另外一个谁也说不上他是哪个大队派来的。这时候,老石匠掏出旱烟袋点着烟抽了起来,抽完三锅子之后,他擦了擦烟袋嘴,伸手递给另外那个老汉,说道:“来,抽一锅子。”
老汉没推辞,接过烟袋,连连说谢。他点着烟狠狠抽了一口,说道:“抽上一口烟,赛过活神仙。尸骨入了地,魂魂子升了天。”
他接着抽了几口,向土坑里的人环视了一周,笑着说:“一人抽烟众人闻,闻不着怨你鼻子聋。”
众人一听,原来这个老汉是个很爱说笑的人。
这时候老石匠问道:“你这么大岁数了,生产队怎么还派你出来应民工呢?”
这一问,一下子把老汉的话匣子给拉开了:“好老哥呢,现在的社会,说不成。人家说走东就走东,人家说向西就向西,人家说劁猫就劁猫,人家说骟鸡就骟鸡,人家派你来,你不来能行?”
老石匠说:“再怎么说你也老了呀!”
老汉气呼呼地说:“你要说你老了,人家说你妈穿的红鞋早了。”
老汉说的是气话,却惹得土坑里的人大笑起来。
老石匠是个打烂砂锅问到底的人,他总觉得生产队把这么大年龄的人派到工地上有点儿不近人情。他不能跟自己比,自己虽然上了年纪,但是个手艺人,属于工地上的技术人员。他心里思谋,这个老汉肯定成分高,说不定还戴着帽子,要真是那样的话,今后接触的时候还要注意点。想到这里,他试探着问:“老哥成分不高吧?”
老汉说:“说起来不高。太爷是雇农,爷爷是贫农,老子是中农,我是六种人。”
听完老汉的话,老石匠心里明白了。“六种人”他说不上是哪六种,反正一旦因为什么原因被定成了六种人,便成了监督劳动的对象,和四类分子差不了多少。老石匠本来还想问问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定成了六种人的,转念一想,这是人家心里最难受的事情,不提也罢。
这几天,宁奇看着这个老汉一直灰头土脑的,不言不喘,没想到一张口,竟然口若悬河,妙语惊人,他顿时来了兴趣。待老石匠问完了,他朝前凑了凑,问老汉道:“你在队上平常都干些啥活?”
老汉叹了口气说:“我们这号人是羊卵子上的肉——浮的。人家扬场我推文,人家淌水我转埂,人家摆田我背种,人家套车我拉绳。”
一席话,说得土坑里又哄笑起来。
老石匠问道:“说了半天,还不知道贵姓呢。”
老汉说:“姓郭名富,排行老陆,郭家桥住,老丁老户。”
老汉姓郭,叫郭富,因为排行老六,当地人把“六”说成“陆”于是就称他郭陆。郭陆没念过书,但是脑子挺好使,和人说话交谈,爱用个顺口溜,而且都是即兴发挥,根本不用思考。此人说话很是诙谐幽默,人们看他能说会道,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铁嘴郭陆。
这会儿听了他的自我介绍,老石匠好像想起了什么,问老郭:“老弟你别多心,敢问你是不是大名鼎鼎的郭铁嘴?”
郭陆不但不气,反而自我解嘲地说:“人家都这么叫我,我也认了。铁嘴好,铁嘴比起肉嘴,耐磨耐磕。黄莲树下弹琴,苦中做乐。不过活又说回来,世上的事不是那么顺溜的,有时候就因为这张嘴而引火烧身。我这个人猪八戒不成事,就招了嘴上的祸了。”
郭陆三代贫农,临解放的时候,他爹还在给黄凤章家当长工,郭陆正是那个跟在屁股后头吃剩饭的小六子。后来因为地主给了他家两头牛顶了工钱,算是有了财产。再后来赶上解放,土改时说他家是“三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够得上中农的条件,便给他家定了个上中农。
“四清”运动来了,工作组发动群众忆苦思甜。乡下人不会说话,工作组费了好大的劲,就是没人发言。这时候有人提议,郭陆平时能说会道,让他先发个言。工作组正愁没法打破僵局,便赶紧动员他,让他积极发言,带动大家。郭陆见工作组如此抬举自己,心里想,咱不能不识抬举,再说这也是一件露脸的事,说就说。他走上台去,振振有词地说:“旧社会,真黑暗,穷人饿得团团转。若要不是地主的饭,郭陆早就把气断。”
这一段顺口溜一出口,不但没有带动群众,反而让工作组发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于是苦也不忆了,甜也不思了,先给郭陆上纲上线,地主富农暂且放在一边,反过来斗郭陆。工作组给郭陆定的罪行是,他给地主歌功颂德,甘愿做地主的孝子贤孙,要坚决把他打倒。
当时的运动来势凶猛,白天斗,晚上斗,戴高帽子斗,挂黑牌子斗,直把郭陆斗了个七死八活,仍不撒手。
有一次,大队工作组把郭陆定了个典型,拉到大队上来批斗。郭陆一看,好家伙,这么大的阵势,还不把人吃了。他一边走一边盘算着今天怎么过关。一上台,郭陆先来了个自我介绍:“我叫郭六,屄嘴太臭,顺嘴滥溜,活该挨斗。”
话音刚落,台下的人一片哄笑,斗争会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工作组一看批斗会一开始闹成这个局面,很是难堪。他们派上来两个基干民兵按住郭陆的头说:“郭陆,警告你,你要老老实实交待你的问题,如果再敢与人民为敌,就砸烂你的狗头!”
郭陆连忙说:“郭陆确实有罪,我给大家下跪,大家把我砸碎,我喊毛主席万岁。”说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台下又是一片哄笑声,比先前笑得还要厉害。
工作组一看,批斗会如果再开下去,不知道会被郭陆搞成什么样子,于是喝令把郭陆押下去,草草收了场。自此之后,郭陆被定成了“六种人”,享受着与四类分子同等的待遇。
不知道什么时候,风渐渐小了。土坑里的人正听郭陆谝的热闹,把干活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工头走了过来,一看一群人蹲在土坑里谝闲椽,便气呼呼地说:“我说人怎么找不着了,原来都在这里避心闲呢!”
这时郭陆站起来说:“今天刮了大风,我们找了个土坑。大家往里一蹲,也给领导省心。”
众人“哄”地一声笑了起来,反倒把工头闹的想训人也训不起来,喊了一声:“少给我溜寡嘴,都起来干活。”工头调转头走了。
工地上分给郭陆的活是抬石头,分工的时候,正好把他和梁孝礼分在了一个小组。梁孝礼这个人本来就奸,每次穿杠子的时候,必须把抬石头的铁丝放在木杠子中间他刻的那道杠杠上,丝毫不让。就这一点,郭陆心里不痛快,众人也看着不顺眼。有一次,郭陆抬着石头走,一不小心把脚崴了,当时疼得他坐在地上起不来。工地上的人是一钉扣一铆的,少了一个人,石头抬不上去,砌墙的师傅就停了手。工头过来一看,没有伤着骨头,就让郭陆坚持一下,让梁孝礼让出一乍的距离,把铁丝往自己一边挪一挪。刚抬了两块石头,梁孝礼把杠子一扔不干了。他说自己抬不动,让他上刀山下油锅他也不干这种不公平的事。再说了,我就是帮忙也不能在六种人面前发扬风格。
自从来到工地上,人们见到的郭陆总是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的,没想到梁孝礼的这句话把他给惹怒了。他手指着梁孝礼骂道:“我看你龟日的自己长了一身猴毛,还说别人是妖怪,奸得屎里头捡着吃豆子呢。爹们别说是六种人,就是七种人八种人也比你龟日的强。你不尿上泡尿照一照,看看自己是什么人?没判徒刑的劳改犯,娶了婆姨的光棍汉。骟驴的丢子不顶赞,无儿无女把根断。”
郭陆的一席话,把梁孝礼骂了个狗血淋头。关键的关键是,梁孝礼的伤疤在哪里,郭陆就往哪里揭。梁孝礼气愤之极,抄起木杠子,大喝一声“我日你个祖宗”,直朝郭陆砸了过来。围观的人赶紧拉架,才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自从来到工地上认识了这个郭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宁奇对这个谈笑风生的老汉产生了一种好感,说不上是对老汉的同情,还是被老汉风趣幽默的语言所感染,反正他很喜欢郭陆。分工的时候,他心里想着,如果能把他和老汉分在一组就好了,每天说说笑笑就把活干了,也不觉得累。今天,看见郭陆和梁孝礼把事情闹到如此程度,他来到工头面前说:“把我和老郭调到一个组里吧,我年轻,可以多担待一点。”
工头此时正为这事犯愁呢,听宁奇这么一说,连连说“行行行”。宁奇从地上拉起郭陆,两个人穿好杠子,抬起石头走了。工地上又恢复了平静。
“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郭陆对宁奇也有了好感。他对老石匠说:“别看宁奇身子单瘦年龄小,但是人家毕竟是个书理人,有知识,有礼貌,知道同情人,不象花头梁三这种独骨头人,门头挂上个无事牌,人不尿及鬼不来。”
每次穿杠子,宁奇总是把铁丝往自己这一边挪一挪,郭陆不让,说他人单瘦,别把腰闪了。这一老一少一起干活,配合默契,很投心思。工头十分满意,看着两个人说:“这回总算是配对了。”
郭陆说:“我们一老一少,分给谁也不要。歪锅配个歪灶,瞎驴配个磨道。”
工地上,每人每天吃的一斤粮,中午一个四两重的馒头,早饭和晚饭各三两粮,绝大多数是吃调和饭。中午的馒头一人一个,按份数打。调和饭不打,开饭以后谁吃谁舀,只到把大锅里的饭舀完为止。半个月过去了,宁奇一吃调和就犯愁。愁啥?愁嘴慢,紧吃慢吃,锅里的饭没了,老觉得肚子不饱。这几十号人里面谁吃的最快?当数铁嘴郭陆。众人都戏耍郭陆,说人家到底是铁嘴,不怕烧不怕烫。
宁奇吃饭慢的事郭陆看在眼里。这天工间休息,郭陆对宁奇说:“我老汉给你也帮不了啥忙,我看你老是吃饭慢得很,我给你破个窍,让你吃个饱肚子。”
宁奇一听,赶紧问:“怎么,吃饭还有诀窍?”
郭陆说:“公下来,伙吃饭,肚子不饱,怨你嘴慢,这是多少年立下的老规矩。可是你要会吃。就像吃调和饭,你要记住‘头浅二满三尖尖,吃饭转个碗边边’。”
宁奇乍一听,不解其意。他问郭陆:“这话啥意思?”
郭陆解释说:“舀饭的时候,第一碗最烫,舀浅一点,最先吃完。舀第二碗的时候,饭已经有些凉了,你就舀满一点,赶紧吃。第三碗能赶上的话,这就是最后一碗了,你把碗舀得尖尖的,尖到盛不下为止,端到一边消消停停吃去。还有,吃饭的时候嘴不能老在一个地方吃,要沿着碗边转着吃,这样,你吃到的饭都是已经晾凉了的,自然就快得多了。”
听郭陆这么一解释,宁奇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吃下午饭的时候,他按照郭陆的教诲如法实验,果然见效。他头一次吃上了第三碗,头一次吃了个饱肚子,他很感激郭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