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智明的事让宁奇铭记在心。现在的处境对他来说既得意又潇洒,可是他永远牢牢地守着自己的嘴巴,时刻检点着自己的行为,不敢出半点差错。他不参加本队以外的任何革命,但是革命常常找上门来,让他很为难。
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总指挥部夺权以后不久,指挥部的一个头目拿着一块印着火炬的红袖章来找过他,被他以家庭出身不好为由婉言谢绝了。没几天,大联合的一派又找上门来,这次人家不但拿着红袖章,还拿着一顶黄军帽和一枚毛主席像章,已经把他编入了战斗队。宁奇沉思良久,以“为了保持革命队伍的纯洁性”为由,送客出门。后来,又出了一个革命造反第三司令部,非要让他去出任人家的宣传部长,至于生产队上的工作,由人家来做,保证他在革命期间能享受高工分,不受任何损失。他思前想后,还是不敢越雷池半步,坚辞不出。
这些组织发展很快,从城市到农村,从大字报,大辩论到钢鞭长矛,在“文攻武卫”的旗帜下,开始了打、砸、抢。宁奇有一种预感,革命如果像这样发展下去,恐怕要出问题。他一再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卷进革命的旋涡中去。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最先听到的消息是武斗打死了人,后来就看见整汽车头戴钢盔,手持长矛大刀的战斗队浩浩荡荡向省城方向开去。紧接着传来的消息是骇人听闻的大规模武斗,死了不少人。至此,他又一次为自己的明智选择而庆幸。
他的庆幸是有道理的。在同样的形势下,他的两个同学,也算是两个难兄难弟就比他惨多了。
先说那个董太平。文革初期,他的革命热情很高,可是人家保皇的一派嫌他家的成分高,他参加革命组织的要求被拒绝了。
造反派夺权以后,他有幸参加了造反派的战斗队。他很富有战斗力,很快便当上了公社造反派的一个小头头。面对空前大好的革命形势,他决定要大干一场,他把斗争的矛头直接指向了公社大队的领导层。他率领着战斗队,今天斗公社书记,明天斗大队长,好不威风。看着这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们的狼狈样子,他舒心极了。
董太平把十几年压抑在胸中的愤懑,乘着革命的大好形势淋漓尽致地释放着,渲泄着。在这春风得意的日子里,他想得最多的,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革命形势的发展瞬息万变,今天造反派还在台上耀武扬威,一夜之间便成了人家的天下。保皇派上台了。人家选中的第一个打击目标,就是跳得最欢的董太平。现在的问题是,要抓住他的要害问题,把他打翻在地,再踩上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董太平自知情况不妙,整天提心吊胆做他的事,不敢出半点差错。
这一天他正在办一个宣传专栏,报头画的是一个毛主席头像,头像的周围光芒四射,灿烂无比。董太平和宁奇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学生,他用的也是打方格的方法,画得也很像。围观的群众在夸奖他。赞扬面前,他飘飘然,居然顺口飘出一句话来:“画毛主席像容易,照猫画虎呗!”
他的专栏还没有办完,四个戴红袖章的革命群众把他拉了下来,绳捆索绑,押解到公社里来。他的罪行是把“毛”比成“猫”,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用心何其毒也。当天夜里的审讯让他吃尽了苦头,第二天的批斗会上,他挂着黑牌子,低垂着头,向革命群众交待那句永远也交待不清楚的反动言论。这还不算,两边陪斗的,是他年迈的父母亲。他母亲承受不了这过度的煎熬与惊吓,几次昏死过去。一个多月的游斗,让董太平活褪了一层皮,革命群众把他用架子车送到家里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他的一条胳膊缠着绷带挂在脖子上,被人打成了骨折。
再说王树业。王树业很单纯,也很识时务,正如他在学校里说的那样,回乡之后,他便一门心思地务他的农。当革命的浪潮向他汹涌而来的时候,他没有选择前进,他后退,后退,再后退,生怕有一星半点的水珠溅在他的脚背上。工余时间,他一头扎进医书里,畅游在医河药海之中,不亦乐乎。
王树业学得很刻苦,加上原先就有一定基础,长进很快。渐渐地,他能试着给人们诊诊脉,扎扎针,拔个火罐开个处方什么的,却分文不取。他的确治好不少人的病,他告诫就诊者,看病可以,不得声张。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树业看病的事一传十,十传百,越传人越多,越说越玄乎,几乎把他说成了神医。按说,为老百姓看看病本是一件好事,可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在这个年代里,谁也说不清这是好事还是祸根。
王树业不像董太平那般张扬,他很安分守己,他不找着去革命,可是革命找到了他的头上。
这一天,王树业上街,买了一尊毛主席瓷像。瓷像很光滑,抱着怕摔了,提着怕碰了,想来想去,他想出了一个他觉得最保险的办法。他向售货员要了一截包装绳,紧紧拴在了瓷像脖颈的地方,拴好之后又使劲拉了拉,觉得确实万无一失,才挽了个扣子套在手上,把瓷像往后一甩,背在背上往回走。眼看走到家门口了,忽然从背后传来一阵喊叫声。王树业回头一看,三个戴红袖章的人向他追了过来。追到跟前,来人先把瓷像夺了过来,然后不由分说扭着他向指挥部走去。一直来到领导面前,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
他问道:“你们无缘无故把我带到这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领导一拍桌子说:“你装什么糊涂,你胆敢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脖子上拴绳,用心何其毒也!”
王树业一看那尊瓷像,绳子还原原本本系在脖子上。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赶紧解释说:“我这么做,正是为了保证伟大领袖的光辉形象不受损伤,从医学的角度上讲,在瓷像上拴绳子跟在肉体上拴绳子是两码事。”
那位领导一听,跳了起来:“好你个王树业,你还敢狡辩,看来不让你尝尝革命的铁拳,你是不会认罪的!”
王树业一听,知道他们可能要动武。他心里很清楚,在捍卫伟大领袖的大是大非面前,他们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赶紧说:“我确实不是故意的,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认罪,现在就认。“
领导说:“你愿意认罪,说明你已经承认了自己的反革命罪行。但是,像你这么严重的现行反革命事件,只向毛主席认罪是不行的,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向广大革命群众认罪。”
就这样,转眼之间,他的现行罪行在公社里定了性,紧跟着的,就是没完没了的游斗。
董太平和王树业的遭遇让宁奇想了很多很多,最终他得出一个结论:阶级、出身、成分,这些东西像一口无形的大锅将人扣住,让人憋气,让人窒息,甚至于让人死亡。试想,董太平和王树业的事情如果发生在贫下中农子女的身上会怎么样呢?也许董太平的一句“照猫画虎”会成为一句笑话,大家一笑了之;也许王树业背毛主席像,人们会称赞他想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如此保险,完全是忠于伟大领袖的革命行动。
宁奇的猜测是有依据的。就在前几天,他亲眼看见五队的一个小伙子用白灰刷标语。不知道怎么搞的,他把“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疆”字写成了“寿”字,这样一来,这幅标语就成了一幅地地道道的反动标语。有人指出来之后,都说是个笔误,小伙子拿了把铁锹铲了,重新写了个“疆”字,啥事也没有。后来一问,小伙子根红苗正,三代贫农。
革命正如火如荼地发展着,农村又来了一批生力军,知识青年背着铺盖下了乡,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四队一共来了五个,三个男的两个女的。这些青年们胸怀着革命理想,抱定了“磨两手老茧,炼一颗红心”的决心,投身到火热的斗争中来。刚到农村,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使用的工具和地里的农活。队长为了照顾他们,给他们安排的农活是唯一的,那就是拉车。日复一日的无休止地拉车,的确让他们磨出了两手老茧,然而心却彻底地凉了下来。
这一天拉粪,两个女知识青年谁都嫌弃,最后剩下她俩人拉一个车。两个女学生,哪里跟得上社员,上粪上不动,拉车跑不动,卸粪的时侯一不小心,车辕又砸在了头上。掌辕的那位女知青不堪其苦,扔下车嚎啕大哭起来:“天哪,没见过用这种方法再教育人的!这简直是摧残,是改造!”
这个女知青叫高晓雯,长得细皮嫩肉,丹眉细眼,是家里的独生女儿。像这样的姑娘,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等苦。
不知道为什么,自打知识青年下乡那天起,宁奇就觉得他们怪可怜的。这会儿,他走过去说:“别哭了,起来,我掌车厢,你在边上拉绳就行了。受苦的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得慢慢锻炼。”
他让另外一个女知青到他的车上去,那是宁国喜的女儿,是他的小娘娘。
高晓雯擦干眼泪,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宁奇。
从这一天开始,每次拉车,宁奇都和高晓雯在一个车上,渐渐地,高晓雯对拉车也不再是那么恐惧。宁奇干一些办专栏写语录的事,他都要求刘根存给他派一个扶梯子端墨碗的帮手,而且点着名地要高晓雯。这样的要求,刘根存自然满口满应。
有一天下午写完了标语准备收工,高晓雯对宁奇说:“今天张青回家了,你到我那儿坐会儿吧!”
宁奇一怔,然后说:“不去了,你回吧,我还有事。”
其实宁奇说的不是心里话,想到高晓雯的屋里坐坐,想跟高晓雯一起聊聊,是他想往已久的事。但是他不敢造次,他避这个嫌。这会儿听说张青不在,他更不敢去了。
见宁奇不答应,高晓雯说:“人家想请你帮个忙都请不动。”
宁奇问:“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进了高晓雯的屋,她丝毫不提套炉子的事。她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个烧鸡、四个猪蹄还有一包花生米放在案板上,又拎出一瓶酒,对宁奇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昨天我回家整了点吃头,请你来为我祝贺祝贺,我想你总得给这个面子吧!”
到了这会儿,宁奇还能说什么呢。
他们把案板放在炕上,宁奇坐在炕里面,高晓雯提一把凳子坐在炕边上。高晓雯拿两个碗倒上酒,对宁奇说:“来,为我的生日,干!”
宁奇端起碗说:“干!”
高晓雯对着宁奇一个劲地笑。宁奇问:“你笑啥?”
高晓雯说:“我说宁大哥,你未免太吝啬了吧!”
宁奇不好意思地说:“你事先也没给我讲清楚,我也没啥准备,实在对不起。”
高晓雯一听,“咯咯咯”笑了起来。她说:“谁让你准备啥了?我说的意思是,给我祝贺生日,你总得有个祝词吧!”
宁奇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马上说:“祝你生日快乐。”
高晓雯不依不饶地说:“我是谁呀?总得有个称呼吧!”
宁奇说:“祝高晓雯生日快乐。”
高晓雯说:“不行不行,不准带姓。”
宁奇端着酒想了半天,慢慢说:“祝晓雯生日快乐。”说完,一口将酒灌进了肚子。
高晓雯高兴了,她一个劲地给宁奇添酒,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肉。她问这问那,宁奇只用一些简短的话回答她,看上去很不耐烦。他们碰了几次酒之后,高晓雯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此时的她,像一朵盛开的牡丹,是那么的灿烂,那么的光彩照人。
宁奇说:“高晓雯我给你说,以后你就叫我的名字,不要叫我宁大哥。”
高晓雯问:“为什么?”
宁奇说:“不为什么。”
高晓雯问:“不为什么那是为什么?”
宁奇说:“你让我给你说为什么我给你说不上来,反正这么做对你对我都好。”
高晓雯又把酒给宁奇添上,端起碗说:“宁大哥,我敬你一碗。”
宁奇很诧异,问道:“你的生日,应该我敬你,怎么你反敬起我来了?”
高晓雯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深情的看着宁奇说:“宁大哥,在这个广阔的天地里,你是我最崇敬的人,最佩服的人,最感激的人。如果没有你的帮助和照顾,我不敢想象我今天会是个什么样子。”
宁奇连连摆手说:“高晓雯你千万不敢这么说,如果说我曾经对你有所帮助的话,那是应该的。再说了,是谁都会这么做的。”
高晓雯话头一转,问宁奇:“宁大哥,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宁奇说:“请问。”
高晓雯说:“宁大哥,我问你,你和我萍水相逢,如此热心的帮我,是出于对我的怜悯?对我的同情?还是别的什么?”
宁奇淡淡一笑,说道:“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什么都不是。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你们是下乡知识青年,我是回乡知识青年,你们今天走的路,正是我昨天走过的路。我刚回来那阵,比你们今天还狼狈。”
宁奇说完,眼睛望着窗外,陷入沉思。
高晓雯说:“宁大哥,我们换个话题好吗?”
宁奇说:“换个什么话题?”
高晓雯说:“我问你,对于青梅竹马式的爱情和萍水相逢式的爱情,你更喜欢哪一种?”
宁奇说:“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想过,不过,”说到这里,宁奇欲言又止。
高晓雯追问:“不过什么?”
宁奇说:“我总觉得,青梅竹马总是牢靠一些。不是有个词叫两小无猜吗?”
高晓雯说:“我倒不那么看。青梅竹马固然感情牢固,但是萍水相逢也不乏浪漫。不是有个词叫一见钟情,还有一个词叫相见恨晚吗?”
高晓雯的一句话,勾起了宁奇的一番心事,让他想起了一个人,查汗乌都。几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她,不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样子。看着宁奇痴痴发呆的样子,高晓雯说:“宁大哥,你想什么呢?不会是在想吴小兰吧。我看你们两个人青梅竹马,倒是很般配的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