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宁奇的心情依然无法平静。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太出人意料了,但是又全都是让他无法接受的铁一般的实事,他想回避都回避不了。本来,送白兰芳回家是一件既实际又浪漫的历程,两个人的互相爱慕之情,都向往着在这个难得独处的时刻向对方倾诉,或者用对方能够接受的方式渲泄自己的感情。他有一种感觉,这一点白兰芳会走在他的前头,他要表现出一种狡猾的沉着与老练,用足够的耐心去等待她。谁能想到,一出家门就碰上个吴小兰挡道,把一个大好的局面搅了个一蹋糊涂。他回想着吴小兰的寻死觅活与歇斯底里,他理解她的苦衷。他轻轻抚摸着隐隐作痛的手背,心里反而觉得舒畅了许多。
张怀德的粉墨登场,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在他的意念中,领导干部无论是世故还是作派,他们都把自己的形象看得至关重要。能不能秉公办事,当今社会世风日下,不能去苛求某一个人,但他们至少要做一个正人君子。从今天的事情上看,张怀德是个小人,是个极其卑鄙的小人。他不让我和他侄女吴小兰找对象,他也想方没法阻挠我和别的女人的婚姻,用这种手段来平衡他失衡的心态。因为他开车的事,张怀德和王书记的关系搞得很紧张。他知道他压不住王书记,他把这种怨忿转嫁到了他宁奇的身上。
张怀德是不是这样想这样做的,反正宁奇是这么认为的。
最让他感动的是他未来的老丈人白老汉,中国农民的忠厚、老实、质朴、善良在他的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在选女婿的时候,他曾经暗暗钦佩老汉深邃的目光。他不识字,但是处在这样一个风雨如磐,知识贬值的年代,他却认准的是知识,看准的是书理人,其他的什么阶级、什么成分、什么条件,统统不予考虑。单就这一点,对于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来讲,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今天,当着张怀德的面把黑狗打出门去,骂走了张怀德,把老汉的品质升华到了极至。张怀德让他立场坚定,他不折不扣地给张怀德坚定了一回,他不但更加坚定了他择婿的立场,而且当日拍板,择日成亲。
宁奇本来不打算把这些烦心的事告诉他爹。让他老人家跟着胀气,可是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报喜还得报忧。他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对他爹学说了一遍,没想到宁先生听完之后一阵哈哈大笑。他莫名其妙,他问他爹:“爹你笑个啥劲?”
宁先生说:“这么好的事,能不笑吗?张怀德呀张怀德,你是个好人,你帮了爹们一个大忙!”
宁奇问:“张怀德捣的是窝窝,帮的是倒忙,他算什么好人?”
宁先生说:“没有张怀德去垫杠,人家白家能答应这么快办事吗?要说帮倒忙,那是他小子给自己帮了个倒忙。”
有了白家的话,宁家的喜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说是准备,其实也没有啥好准备的。白家说了,财礼随心,能拿出多少算多少,实在没有,也就免了。衣服白兰芳说了算,很简单,人家说不要那么多,现兴现穿。房子已经有了,贴几张画子就行。宁先生怕事,没敢多请人,自家宰一头猪,杀一只羊也就够了。
这天宁奇去找老于,请他给择个吉日。老于很高兴,先问了他们的生辰八字,掐指测算,合婚的结果是上上的好婚。他告诉宁奇,婚姻即成,女方可为他带来运气,他可以为女方带来福气。合完婚之后,他为宁奇择了吉日,白家也就按这个日子定了下来。
结婚这天人不算多,却很红火。农村办婚事十分讲究,规定着一套完整的程序。这些程序不能漏,也不能错,一招一式,得小心办理,稍有不是,便会有人挑出毛病来。院子里全是请来的客人和帮忙的人,人们嘻嘻哈哈热热闹闹紧紧张张地忙碌着,各自在各自的岗位上认真地尽着自己的职责。
发车、约客、娶亲、接亲、包括稀客到门前奠酒,一切都很顺利。吃完下马饭就是结婚典礼,典礼完了就剩下大吃二喝。眼看着大功告成,没成想就在这个时候出了岔子。吃下马饭的乡俗不知道是哪个朝代形成的,流传到现在,已经到了骑车子送亲接亲的年代,仍然要吃下马饭。下马饭实际上是个要数,送亲的稀客们每人上半碗汤,一个油香或者蒸馍,表达的是个意思。这个程序,显示着稀客的尊贵和与众不同,双方都看得很重。
下马饭上桌以后,稀客们迟迟不动手也不动口,对着桌子坐着,一个个很神气。执事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一个劲地陪情道歉,请亲戚们动手。稀客们的架子越端越直,双方僵持了起来。眼看着到了十二点,典礼是无论如何不能过了这个时间的。执事的急了,对着稀客嚷开了:“到了今天的日子,两家办的一家事,有啥大不了的事就不能商量了?”
这时坐在首席的一位年龄最大的,据说是白兰芳的姑舅发话了:“十个人下上九双筷子,那一个用手抓呢?”
原来如此。
按说,一双筷子本来是件小事,只要打一声招呼补上就行。但是不然,这让稀客抓到了一个摆谱的极好把柄,他们要抓住一切机会把风头占尽,否则就不算稀客。结婚的这一天,实际上就是稀客和劳客们较量的一天,似乎稀客的尊卑,确定着新媳妇进门的地位,而劳客们的胜负,则决定着主东的面子与尊严,向来都是这样。
接下来是结婚典礼,一阵鞭炮放过,一套复杂而简单,古老而现代的程序进行完之后,婚宴开始。入座以后,稀客们仍然保持着贵客的尊严和对于那一双筷子的不快,各个正襟危坐,神气十足。端上几个凉菜之后,这里的一切停止了。这时候所有的礼客们都“高升五魁”地吆喝着,吃着,喝着,稀客被冷落了。白兰芳的姑舅不愧是个送亲的老手,他把胸中的怒火强压下去,极力检点着自己的行为。他在检查自己是否有什么礼数没有做到,被劳客们抓了什么把柄。忽然他好象想起来了什么,扭头问白兰芳的二哥:“谢厨的东西带来了吗?”
二哥大哥还有其他的人都开始找起来,结果谁也没带,忘在家里了。现在一切都明白了,这个小小的疏忽,犯了一个忌讳。
婚宴有一个很重要的程序,就是谢厨。端上凉菜之后,稀客要把自己带来的一条毛巾和一块香皂托端盘子的人或者自己亲自端到厨房,献给厨子,以表谢意。谢完厨之后,后面的热菜和饭食就会不断地端上来。如果差了这个礼数,就是对厨子的大不敬,厨子有权停锅罢宴,不给稀客上菜,谁说话都不管用。
稀客们的神气一眨眼的工夫全没有了,留在脸上的是面面相觑。这回轮到姑舅央求执事的总管,求他到厨房里去疏通疏通,长久地被晾在这里,稀客们确实太没面子。总管前面受了筷子之辱,满心的不痛快,现在厨子抓住了稀客的把柄,真是天赐良机,应该好好整治整治。他面带笑容说:“我到厨房里疏通疏通看,不过这个厨子脾气倔得很,结果咋样,不敢打保票。”
总管进了厨房,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教了厨子一通,笑嘻嘻地过来回话:“厨子说了,家有家法,行有行规,破了人家的规矩,人家的手艺就耍不开了,不行。”
稀客们乱了阵脚,互相埋怨起来。二哥跳起来要回家,被大哥按了下来。姑舅一脸的懊丧,他老汉这一辈子大江大河跑了个遍,没想到今天在这个毛渠沟里失了个汆,真是丢人死了。他从自己身上掏出两块钱,放在盘子里亲自端进厨房,求厨子给他个面子。厨子觉得整治得差不多了,装出一副宽宏大量的姿态,接过钱,吆喝一声:“上菜!”
宁奇这次请的客人大都是家里的亲戚,外面的人几乎没请,但是有几个人他是非请不可的,这几个人都有先前的约定。梁孝礼、郭陆、老石匠、老于这几个老汉早早来了,郭陆嚷嚷着要闹洞房。开席不久,院门口又来了一位客人,宁家的人谁也不认识。这个人径直走到礼桌前,拿出五毛钱让给他记个礼。记礼的是宁耀南,他抬头问道:“请问这位亲戚你的大名是?”
来人答道:“老叫花子,没有名字。”说完,唱出一段词来:
出门遇上红双喜,
花子也来随个礼。
别嫌礼轻人情重,
讨杯喜酒要碗米。
宁耀南这才知道,这是一个上门要饭的讨吃。他很为难,不知道这礼到底该不该收。这时候围上来了好多人,执事的也来了,他一看,告诉宁耀南把礼收了,又吩咐厨房里的人盛了碗米饭,将各种肉菜扣了垒尖的一碗,让花子蹲到墙根里吃去。工夫不大,花子把饭吃完了,一抹嘴,从要饭口袋里掏出一对磨得油亮油亮的牛腿棒骨,敲将起来。他口中唱道:
有肉无酒不成席,
讨杯喜酒顺顺气。
花子今天喝喜酒,
夫妻恩爱到白头。
院子里人都围了过来看花子,人越围越多。执事的一看这场面,吩咐管烟酒的人给花子一瓶酒,打发他赶快走人。没想到花子接了酒,牛骨头敲得更加响亮,嗓门更高地唱道:
天配地合喜成双,
酒送一瓶不吉祥。
花子收了双喜酒,
家和人和样样有。
总管急了,喊道:“再给上一瓶,赶快打发让走!”
管酒的依令而行,又给了花子一瓶。推他说:“快走快走,别添乱了!”
花子接过酒,笑嘻嘻地说:“受人恩惠,你得让我把喜庆的歌唱完嘛。”说着,敲敲打打又唱了起来:
有肉有酒没有烟,
花子不是活神仙。
今年散烟明年生,
大胖孙子抱怀中。
这次管烟酒的再没有请示总管,自己当了个家。为了免得他再次纠缠,管烟酒的一次扔给他两盒烟,连推带搡:“快走快走!”
花子推走了,帮忙的人松了口气,可是那花子没出院子,来到记礼的桌子前又唱了起来:
花子无儿又无女,
今生今世不嫁娶。
礼尚往来规矩在,
我请亲戚回个礼。
宁耀南一听,这是向他索要礼钱来了。这半天,已经让花子折腾的够日厌的了,一气之下,他从包里掏出五毛钱塞在花子手里,气呼呼地问:“吃了喝了拿了,又把礼给你退了,还不走站在这里干啥?”
花子笑嘻嘻地说:“这位小哥,你先别发火,听我把道理讲清楚嘛!”说完又唱了起来:
人敬一尺我敬丈,
回礼怎能一个样?
喜庆大事要大方,
东家脸上也有光。
这时候老于走了过来,对宁耀南说:“再给他一块钱。”
老于回过头来面对花子伸出右手大拇指,又用左手按了下去。花子一看,慌忙接了钱,头也不回走了。
宁耀南问老于:“为啥给他那么多钱?”
老于说:“这些人说可怜也可怜,说可恶也可恶。他们不是一般的讨吃,办这样的喜庆大事,最好不要惹他们,好好打发了让他走吧!”
宁耀南不服:“刚才我就想惹惹他,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老于说:“这世上的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这种人嘴里啥话都说得出来,借风扬场,借口传言之事倒是时有发生。”
老于和宁耀南说话的时候,宁奇也在旁边。老于的意思,宁耀南不一定懂,但是宁奇知道。他想起了去年官渠口发生过的一件怪怪的事情。
一户人家结婚,门上来了一个讨吃。讨吃要往礼单上记礼,收礼的人说:“谁要你的臭钱”,把讨吃轰走了。不记也就罢了,讨吃想讨一碗饭吃,主东说:“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别在这里捣乱,滚远点!”
讨吃真的滚远了。他来到东家门前的渠上,对着院子唱起来:
出门遇上红双喜,
喜庆日子不收礼。
好狗不咬上门亲,
一家老小不如驴。
又唱道:
别看今天闹得欢,
明天门上插幡杆。
钱财看得比命贵,
舍条人命才心甘。
唱完,扬长而去。
第二天,一直到了小晌午,还不见两个新人开门。有人说喊一喊,东家说可能是昨晚上睡得迟,让大睡一会儿。后来越等越觉得不对劲,踹开门一看,两个人赤条条躺在炕上,一动也不动,一摸,已经断了气。事情的原因很简单,两个人晚上睡觉火没有封好,双双煤气中毒。倾刻间,天崩地裂,这家人的喜事办成了丧事,好不悲惨。事后,有人想起了头一天骂走讨吃的事,说这全是讨吃咒的。
兴许,这就是老于所说的“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吧!
随着夕阳西下,灯火齐明,婚礼的又一个高潮到来了。刘根存、宁耀南、王占江和一帮年轻人把整个新房挤了个水泄不通。郭陆也挤在人群中,他要闹完洞房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