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记是个很能干的人,几年的时间,他不但让大队的粮食产量稳步上升,一直处于公社和市里的领先地位,而且把全部的精力和心思用在了各项事业的发展上。他不能让全大队的父老乡亲只会跟着他喊革命口号,他要让他们的碗里有饭兜里有钱,至少要比别的大队的社员多装一些。他是个很稳重的人,他不去大张旗鼓地宣传,去表功,他在暗地里使劲。他的点子很多,今天办个牧场,明天开个油坊,今天办个医疗站,明天开个翻砂厂,又买了一台链轨式拖拉机,两台拖拉机就成立了一个机耕站。大队部里,机声隆隆,炉火熊熊,榨油的锤击声此起彼伏,好不红火。
王书记的口碑很好,上头也说这是一个脚踏实地的好干部,尤其善于抓企业。于是,一纸调令提拔使用,调到公社农具厂当了厂长。大队的工作暂时由张怀德主持。
有了事业就有了人,荒僻的大队部像滚雪球一般,滚来了二三十号人。宁奇在这些人里面人缘很好,王占江和他从小耍大,在医疗站当了赤脚医生,关系自不必说,翻砂厂里有个从外地请来的师傅,是个河北人,叫王冀书,跟他也铁得厉害。
前几天,宁奇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到市医院服侍白兰芳生孩子。白兰芳生的是个千斤,七斤八两重。宁奇高兴得不得了,买了一包水果糖,拿到大队散了。这几天,王冀书一直琢磨着,要为宁奇庆贺一下,只是找不上一个合适的机会。当然,囊中羞涩也是一个原因。王冀书这个人是个很执着的人,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他这个人正点子多,歪点子也不少,他决定要做的事情,就要想方设法把它做成。
终于,一场大雨圆了王冀书的梦。
昨天夜里下了一夜的雨,早上起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虽说赶雪不赶雨,上班的人还是陆陆续续地来了。来了就点名,这是制度,没来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大队医疗站的赤脚医生张金凤。这是个谁都惹不起的姑奶奶,考勤的人没办法,只好给她画了个出勤。
张金凤是张怀德的哥哥张怀福的女儿,生的很有些姿色,爱吃爱穿爱打扮,就是不爱读书,不爱干活。她从小娇生惯养,身上染了不少的坏毛病。平日里,张金凤看谁谁不顺眼,谁家的姑娘都比不上她,谁家的小伙子她都看不上。转眼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的嘴里像吐瓜子皮一样经常吐着一句话:“驴踢房沿子,蹦得高。”言下之意她张金凤是一个高不可攀的人。她成天晃晃悠悠,招摇乡里,一心想找一个当官的配为郎君。张怀德出了不少力,又巴结了不少人,但是有点地位的,都看不上她。
张金凤心有天高,命有纸薄。几年晃荡,越晃荡越大,不觉气,已经晃荡成一个二十八九岁的老姑娘。眼看着三十岁向她招手,她这才着了忙。张怀德比她更急,把她安排到大队医疗站,当了一名赤脚医生。然后,张怀德开始做王占江的工作,他要把王占江和他的侄女撮合到一起。王占江不干,王占江一来年龄比张金凤小,二来死活见不得她那种矫揉造作的神气。最后,张怀德开出一个条件,只要他找了张金凤,下次大队有了招工指标就是他的。为了前程,王占江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
结婚的那天,乡里乡亲以及大队企事业单位的弟兄们都登门祝贺,婚礼也算气派。可是,已经到了这一天,张金凤仍然娇气十足,目中无人,谁也碰不得,谁也摸不得。到了晚上,照例要闹洞房。让她说令子,她说人家说的都是下流话,只有下流人才会说那种话;让她做动作,她骂人家都是流氓。气愤的人们一哄而散,人家居然没有感觉出任何的臊毛与难堪。
曲终人散,拔腊吹灯,剩下的事就是被窝里的事情。张金凤高贵得不得了,王占江的主动出击遭到了张金凤的顽强抵抗,锋利的牙齿和尖锐的指甲在王占江的身上留下了累累伤痕。起初,王占江以为是少女的羞涩,妄想着用时间作为武器,突破对方的防线。后来他发现,这是一种拒绝,一种发自内心的拒绝。思前想后,他有了一种被侮辱、被戏弄的感觉。他被激怒了,他用了野兽般的手段,竭尽全力,要找回自己的尊严。他像一头欲火中烧的雄狮,按压着,撕扯着。他激情澎湃,热血奔涌。然而,在对方固若金汤的防御面前,他再也无法坚持下去。终于,他感情的大堤崩溃了,急流奔涌之后,他像一滩泥一样瘫软地躺在炕上喘息着,哭泣着……
王占江病了,得了一种无法言明的病。他偷偷地求过许多名医,也找过兽医,吃了不少的药。
三个月之后,张金凤提出离婚。她已经感觉到,他们的婚姻名存实亡,没有了任何意义。其实,新婚之夜的拒绝并不是真正的目的,她就是想在这个特殊的时间内折磨王占江,让他就范,让他臣服。强烈的征服欲和统治欲支配着她,与生俱来的虚荣心和优越感支撑着她,她要做这个家庭的主宰,她要从现在开始就树立她的绝对权威。出乎她预料的是,事与愿违,仅仅一念之差,她让身边的人变成了一个废人。
男女之间的事本来是阳刚与阴柔的美妙结合,一旦发展到利矛与坚盾的关系,则失去了它本质的意义。当矛一旦失去了它的尖锐,再坚固的盾也便失去了它存在的价值。张金凤是凡人,张金凤是血肉之躯,张金凤有七情六欲,她情窦大开,欲花怒放。每到夜晚,她的心被一种火辣辣的涌动啃噬着,撕扯着。她不止一次钻进他的被窝,献上百般的柔情媚意,得到的是一次比一次悲哀的失败。她悔恨交加,夜夜以泪洗面。她承认了自己的自作自受,但是她别无选择,只有离婚。
三个月的时间对于王占江来说,恍若隔世。每当夜幕降临,他就像走进了一座坟墓,在黑暗中煎熬。他万念俱灭,觉得生不如死。思前想后,他把所有的怨愤全都对准了张金凤。有了这种怨愤,便成为了他的精神支柱,他要用精神上的矛攻陷她精神上的盾。
张金凤提出离婚之后,王占江很踌躇。凭心而论,他一天都不想和这个坏女人生活在一起。但是复仇的火焰在他的胸中燃烧,他不能解脱她,他不能放过她,他要让她每天晚上陪伴着他,在那座黑暗的坟墓里漫游,游她个气血两亏,人老珠黄。他没有答应她,他耗着她。
张金凤夹着包袱回了娘家,一住就是一个月,看样子,她要在娘家度过今后的岁月。王占江没了主意,他找到了王冀书。王冀书是个好打抱不平的汉子,前面的事已经让他义愤填膺,事到如今,他不能不拔刀相助。他对王占江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密授玄机,让他依计而行。
说俗话得好:“人活脸,树活皮,墙头活的一锹泥。”人只要撕破了脸皮,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出来。王占江每天都到张金凤的家里来,饿了吃饭,困了睡觉,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睡觉他不一个人睡,看张金凤睡在哪里,专门脱了衣服往她的被窝里钻,还要故意搞出些响动来。全家人睡一个通间炕,张金凤家里的人受不了。他们明知道王占江在作践人,但是他们没有办法,谁让人家是合法夫妻呢?这件事传得很快,像一阵风一样,刮遍了全大队的沟沟洼洼。消息传开以后,最觉得丢人败姓的,便是张怀德。
张家的人看着这一招行不通,只好让张金凤回到王家去,乖乖地做她的媳妇。世道轮流转,今日到我家。再次回到王家的张金凤已非昔日的张金凤。她脱下了华丽的服装,去掉了脸上的粉脂,从一个趾高气扬的贵妇人变成了一个打狗喂猪的农家婆。她啥都干,就连王占江的洗脚水也得她去端。她的精神崩溃了,成天恍恍惚惚神神道道。这一切,张怀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张怀德找到王占江,要和他做一笔交易。最近,大队分下来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的指标,只要他王占江答应和张金凤离婚,这个指标就是他的。王占江找王冀书商量。王冀书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气已经出了,张家已经彻底认了输,眼前既然有这么大的一件好事,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借坡下驴呢?王占江答应了,他上了大学,张金凤成了一个人见人失笑的处女寡妇。
今天老天下雨,天赐良机。一来天下雨干不成活,正是喝酒的好时候;二来下雨天没人来大队,图个另干。王冀书一看张金凤没来,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手里拿着一张红纸,挨门挨户地串将起来,进门就吆喝:“记礼了记礼了,张金凤明天出嫁待人,大家凑个份子!”
听话的人大都半信半疑。心里想,张金凤跟王占江刚离婚时间不长,没听说找对象,怎么打猛子要结婚呢?疑问是对的,可是他们经不住王冀书的一番诱导,他把张金凤找对象的事从时间、地点、姓什名谁、家住何方、家有何人、何处高就编了个滴水不漏,圆得不能再圆,不容你不相信。最后还要撂下一句话:“受张大队长和张金凤的委托,我把腿跑到了,话也说到了,愿意出就出,不愿意出不强求。”
听完王冀书这么一摆活,谁也不愿意为一块钱去得罪那得罪不起的人。没有多大功夫,王冀书收了二十二块钱。他拿着这些钱买了酒,买了烟、买了罐头,找了个苍蝇不下蛋的地方,哥几个祝贺宁奇喜得千金喝了起来,直喝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第二天雨过天晴,人们陆陆续续都来上班。炼铁的高炉点着了,拖拉机发动了,油坊的榔头有节奏地敲击着,医疗站也开了门,一切跟往常没有两样。
张金凤没有来,张怀德也没有来。
到了九点钟,张金凤来了,她走进医疗站,换上白大褂,进了药房。这里是她的岗位。她跟谁也没打招呼,扫地、抹灰,做着天天要做的那些事情。于是,医疗站骤然红火起来,人们有事没事都要进来蹓达蹓达,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张金凤。
张金凤有点儿奇怪,认真地检点着自己的穿戴打扮和行为。人们也有点儿奇怪,她怎么会来上班呢?终于,有一个想在面缸里打出个四老爷的主儿,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他来到翻砂厂直接找到王冀书。
鼓风机轰鸣着,炉火熊熊燃烧。王冀书头戴草帽,手握钢钎在炉前忙活着。这个人爬在他的耳朵上喊:“张金凤的事到底是咋回事?”
王冀书喊道:“张金凤好着呢!”
来人又问:“我问的是张金凤结婚的事。”
王冀书答:“人家已经和王占江结婚了,后来又离了。”
来人看他回答得驴头不对马嘴,直截了当地问:“昨天你收的礼弄到哪里去了?”
王冀书回答:“人家是提前收礼,我全交给人家了,想退的话找张金凤去!”说完,大喊一声:“出铁水了!”
很快,张金凤依仗张怀德的权力在大队没找对象先收礼的事风传开来。这件事传得很远,传出大队,传到公社,市里的人也在打听。这是《今古奇观》里都找不到的日怪事。张怀德的人丢尽了,他知道这事是谁干的,他是不会饶了王冀书的。
这几天,王冀书得意的了不得,他觉得他终于为王占江,不,为全大队的老百姓出了一口恶气。对付恶人就得用恶办法,他觉得他做的一点儿也不过分。至于说挨他张怀德的一顿臭骂,他早就有了思想准备,反正他不能把他怎么样,离了我王冀书,翻砂厂就得关门。
王冀书把张怀德看得太无能了,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过了几天,张怀德突然招集大队企事业单位的全体人员,要开一个大会。会上,他讲完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好形势之后,话锋一转,介入正题。
他说:“同志们,在一片大好形势下,我再一次告诫大家,千万不可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敌人无孔不入,无时无刻不在与人民为敌,他们人还在,心不死,时时刻刻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所以我要求大家,阶级斗争的弦一定要绷得紧紧的,要严密注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不给阶级敌人以可乘之机。”
他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最近,在我们大队企事业单位中就出现了一些很不好的苗头,也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有些同志划不清阶级路线,敌友不分,搞哥们义气,已经走到极其危险的边缘。据我们初步调查,前几天发生在大队的诈骗饮酒案件是一起有策划,有预谋的现行案件,必须一查到底,查他个水落石出。在没有做最后结论之前,我先宣布几条决定:第一,参与诈骗喝酒的人必须每人写出一份深刻的检查,要深刻,要触及灵魂,要大胆揭发阶级敌人的阴谋;第二,撤销王冀书翻砂厂厂长的职务;第三,撤销宁奇拖拉机驾驶员的职务,到翻砂厂翻砂。补充张金龙为拖拉机驾驶员,接替宁奇的工作。”
无论张怀德如何冠冕堂皇,开会的人还是搞明白了一个实事,大队长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无非是高举阶级斗争的大旗把宁奇从方向盘上拉下来,再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侄子托上去。一切似乎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张金龙是何许人也,正是张怀德的侄子,张金凤的兄弟。
王冀书后悔极了,他没有想到,由他精心谋划的一件恶作剧,为王占江出了气,让张怀德狗粪扬了场,却对宁奇造成了如此之大的伤害。他怀着负罪的心情对宁奇说:“兄弟,老哥把你害了。”
宁奇淡淡一笑,对他说:“好我的老哥呢,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
王冀书不解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宁奇说:“你到大队不是一天两天,张怀德的心思在哪里,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难道唯你冀书老兄一无所知?你以为张怀德作这个决定是冲着喝酒来的?错了。自从我开上拖拉机的那天起,他张怀德就盯上了我,就算这次不喝酒,他照样可以在其他方面找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王冀书略有所悟,陷入沉思。忽然他问宁奇:“你说张怀德又是安排侄女,又是安排侄女婿,现在又安排侄儿子,这个大队就成了他们家里的事了?不行!我要到公社里去告他!”
宁奇说:“你说的正是张怀德的一块心病。张怀德年令不饶人,前两年公社就做过他的工作,让他退下来,一番痛哭流涕,让他又多干了两年。这两年里,他挖空心思地为自己家族谋利益,已经到了不顾一切的程度。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谁看不出来?再说,瓶嘴能扎住,人嘴能扎住吗?连你王冀书都想告状,不知道有多少人早已经把状告上去了。”
王冀书说:“不管怎么说,这次是因为我才把你的饭碗给砸了,我得整治整治张怀德这个老小子,不然的话,我这口气出不去。”
宁奇劝道:“这何必呢,我刚才说了,我的事不怨你,这个饭碗本来就不属于我,这个结局是迟早的事。不过,事情也就仅此而已,他张怀德讲得再严重,最终目的还是让我给张金龙挪个窝,再不会找我什么麻烦的。这次没让我回家而把我留在翻砂厂,可能是他仅存的一点良心吧!老哥我告诉你,是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你收下我这个徒弟,咱哥俩好好干一场。”
王冀书问;“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扯恋开拖拉机的事?”
宁奇答;“不扯恋。”
“真的?”
“真的!”
王冀书说:“只要你兄弟说的是实话,我的心里也就好受一些了。”
宁奇长叹一声:“唉!蛇钻的窟窿蛇知道。在你们眼里,只看到我们吃香的喝辣的,其实我们成天把心提在嗓子眼,把命提在手里,全家人都跟着担心。我们开拖拉机的有一段顺口溜:上车瞪大两只眼,两手紧握方向盘。一脚踩在阎王殿,一脚留在鬼门关。”
王冀书说:“没那么悬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