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碎“四人帮”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宁奇天天来往在那条走了不知多少遍的老路上。天还是那片天,水还是那沟水,可是他觉得天蓝了,水清了,田野里的空气透着清新,他的脚步常常伴着歌声。
今天收工晚了一些,宁奇匆匆往回走。来到排水沟桥的时候,他看见桥栏杆上倚着一个人,走到跟前一看,是吴小兰。自从他结婚之后,他和吴小兰没见上几次面,有限的几次相见都是路遇,匆匆打个招呼便各自走各自的路。他看得出,吴小兰有意躲着他。是不愿意打扰他平静的生活,还是不愿意勾起辛酸的往事,他不得而知。
每次见到她,他都觉得很内疚。她到现在还没找对象。有时候他想去劝劝她,或者帮她物色一个能够般配的、称心如意的爱人,但是他没有那个勇气。今天,他能看得出,吴小兰是在等他,而且等了很长的时间。
他猜对了,吴小兰确实在等他。看他走到跟前,她淡淡一笑,问道:“收工了?”
“收工了。”宁奇回答。
接下来是沉默,四只眼睛碰在一起,便各自躲开。
吴小兰开口道:“这次面向社会招考教师,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宁奇说:“我整天钻在翻砂厂里翻砂,哪里也不去,怎么会知道这些消息。再说,这个消息与我有啥关系?”
吴小兰问:“你就不想去试试?”
“我行吗?”
“行不行你也应该去试试呀,对于你来说,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宁奇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人家要求的是什么条件?”
吴小兰想了想,说道:“政治条件不限,学历要求必须是老三届的高中毕业生。”
宁奇一听连忙说:“不行不行,我只有初中程度,这你是知道的。”
吴小兰说:“这我知道,但是我还知道,论知识水平,我相信你的实力,你完全可以和高中生同场竞争。至于说文凭,我相信你会有办法的。”
宁奇对这件事表现得很漠然,他转了个话题问吴小兰:“听说你最近找了个对象,也是教师,人怎么样?”
吴小兰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只见过一面,谁也说不上怎么样。唉!认命吧!”
宁奇说:“小兰,你听我一句话,有合适的还是早点成个家,穷富不论,最起码日子也安生了。”
吴小兰说:“其实我现在的日子也挺好的。我经常想,这一辈子我谁也不找,谁也不嫁,我就把我们家领弟带上,我们相依为命,到了老年也是个寄托。”
吴小兰这么一说,宁奇猛然想起了一件事。吴玉福活着的时侯,有一次住院,吴小兰的妈从医院里抱回一个娃娃来,因为吴小兰没有兄弟姐妹,就给这个孩子起了个名字,叫领弟。
宁奇问:“领弟现在怎么样,很好吧?”
一提起领弟,吴小兰似乎来了精神。她笑着说:“领弟很好,个子也长高了。他就跟我住在学校,在学校读书,现在都上二年级了。”
宁奇显得漫不经心:“是吗?哎,小兰,领弟今年几岁了?”
“八岁。”吴小兰回答。
“你能记得你妈是几月几日抱回来的吗?”
吴小兰说:“你让我想想。对了,好象是我爹第一次往院的第三天,我妈记着呢。哎,你问这干啥?”
宁奇说:“不干啥,不干啥,随便问问。”
吴小兰说:“我告诉你,这孩子可聪明了,教啥会啥,学习根本不用我烦心,将来肯定是个有出息的。最近我想跟我妈商量一件事。”她说完,对着宁奇看。
看着吴小兰盯着自己,宁奇连忙问:“商量啥事?”
吴小兰说:“我想让领弟改口。”
“改口?怎么改口?”宁奇追问。
“我要让他叫我妈,不再让他叫姐姐了。”
宁奇问:“这样行吗?”
吴小兰说:“怎么不行。”
宁奇还想说什么,谁知道吴小兰说完,便翻身上车,向学校走去。走不多远,她忽然跳下车子,对宁奇喊道:“记住,明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
宁奇虽然嘴上那么说,但是吴小兰带来的消息还是像一块石头丢进平静的沟水,在他的心里溅起一簇浪花。他的心无法平静。他倚在她刚才站过的地方,望着沟水出神。沟水不息地流淌着,忽然他觉得沟水静止了,他发现他斜倚的木桥像一条船,载着他向前,向前。
十几年来,他一直想得到一个能凭着自己的能力和他人同场竞技的机会,但是不可能。自从他初中毕业的那天起,这种机会就被无情地剥夺了。今天这种机会终于来了,虽然没有了政治条件的羁绊,但是学历的问题又在他面前筑起一道高墙。他再一次抱怨命运的不公。
教师的职业又一次勾起了他儿时的愿望,在他那近乎死灰般的心灵深处吹亮了一丝隐约的火星。他不是完全没机会。有几次,曾经有人提出让他当民办教师的问题,一次次提出,一次次被否决。让他最无法忍受的是张怀德对他的伤害。张怀德说,让四类分子的子女教书,给学生灌输的全是反动的思想。
一想起张怀德的这句话,他的心就象被锥子扎了一样,隐隐作痛。现在,张怀德的话又一次刺激了他,终于他下定了要闯一闯的决心。他寻思着,哪怕是弄虚作假也要报这个名,就是撞个头破血流也要上这个考场!
他又一次踱进了老于的窝棚。老于刚开饭,吃着那似乎亘古不变的饭菜。他把刚刚听到的消息和自己的想法对老于一说,老于的眼里顿时放出异样的光彩,连连说:“机会!机会!绝妙的机会!天赐的良机!”
宁奇没有那么高调,他问老于:“你看行吗?”
老于说:“别人行,你为何不行?”
“没有高中毕业证,连名都报不上,哪里有资格参加考试?再说,我今年都三十岁了。”
老于说:“三十岁怎么了?姜子牙八十岁执掌帅印也不算晚,你比他如何?”
老于思忖半天,对他如此这般安顿一番,让他明天天一亮就动身。
日头冒红的时候,宁奇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在了黄龙中学的门口。走进校园,他对自己的母校倍感亲切。由于年久失修,校舍有些陈旧,校容显得有些苍老。然而,那些熟悉的教室、礼堂、实验室和运动场,勾起了他许多辛酸的往事和美好的回忆,母校像一位慈祥的老人,正面带微笑迎接他的到来。
校长姓马,叫马治国。宁奇在校读书的时候,他是一名风华正茂的年轻教师,篮球场上的一员骁将。宁奇是他热心的观众,宁奇经常为他喝彩加油,他对宁奇也有着非常深刻的印象。
宁奇敲门走进校长办公室。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一副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目光翻过镜框的上梁,直直地打量站在面前的年轻人。宁奇同样打量着他,他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位老者就是他要找的马治国校长。
“你找谁?”老教师问。
“我找马校长。”宁奇答。
老教师又一次打量着他。半天,以试探的口气问:“你是不是宁奇?”
宁奇喜出望外。这一刻,他也认出了他:“你是马老师?不,马校长?”
马校长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久久没有松开。马校长倒了杯水,让他坐下。问道:“十几年没见,当年的毛头小子长成大人了。现在干什么?成家了没?有孩子了没?日子过得咋样?”
他迫不及待地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没有给宁奇留下入嘴的机会。宁奇喝了口水,说道:“不瞒老校长说,回乡以后混得很惨,我都觉得没有颜面向老校长汇报。”
嘴里虽这么说,宁奇还是把回乡以后的境遇对老校长如实讲了一番。最后他讲出了招考教师的事和此行的目的。
马校长听完,无不惋惜地说:“这就是政治,无情的政治不知道作践了多少人!这样,我现在就给你出个高中毕业的证明,先把名报了,回头我再给你找点书,抓紧复习。”
宁奇说:“不行呀马校长,如果按我高中毕业的年限算,咱们学校的高中部早已经撤销了,人家一算就知道我拿的是假证明。”
马校长说:“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过了,现在事情紧急,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文化大革命上来的干部,成天讲得是革命,哪里有人去关心什么历史,也许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蒙混过关。”
马校长说得一点儿也不假。报名的是两个年轻人,看着宁奇递过来的证明。宁奇将毕业证如何丢失,如何到学校翻底册补办的事编了个天衣无缝,便顺利地报了名。
回到家以后,他第一个找的就是老于。老于一听说报了名,当即对宁奇说:“帮我收拾鱼网,明天回家。”
宁奇很奇怪,问道:“放着好好的鱼不打,回的什么家?”
老于并没有去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对着他问:“从报名到考试,只有七天的时间,你准备如何安排?”
宁奇说:“明天去大队请假,蹲在家里复习七天,准备应考。”
老于又问:“七天的时间够用吗?家里安静吗?心能静得下来?你回答我。”
经老于这一问,宁奇才发现真的有许多问题。可是他又拿不出好办法来,只好问老于:“你说咋办?”
老于说:“咋办?到我家去,我辅导你,苦熬七日,脱皮掉肉也要干。”
面对老于的良苦用心,他还能说什么呢?
老于的家不大,是个一间半的窑洞。长时间没有住人,地下一层厚厚的浮土,墙拐角处,几张蜘蛛网经纬分明,蜘蛛已不知去向,只有空网挂在那里。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木板床,一个破旧的三屉桌,还有几个大纸箱子,里面盛的全是书。
宁奇和老于拾掇起来。屋子里乌烟瘴气,飞扬的尘灰呛得人直打喷嚏。这时候走过来一个女人,头用围巾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女人手里提着一把笤帚,对着老于喊:“于伯伯,我来帮你打扫!”
老于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对她的回应。宁奇一听,估计这是老于邻居家的孩子,并不在意,继续干他的活。可是后来他注意到,这个女人一边干活,一边似看似躲地打量着他。他心里琢磨,可能是人家看老于冷不丁从农村领回来一个小伙子,觉得奇怪呗!作为一种好奇心驱使下的打量,也算人之常情。可是她为什么躲躲闪闪的呢?他搞不明白。再一想,也可能本身就是自己多虑了,人家或许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回事。于是,他没有把这件事往心里去,继续着手里的活计。
三个人一起打扫一个小房间,本来就费不了多大的事。这个女人是个麻利人,不大工夫,把老于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条。女人喊上宁奇从家里搬过一张床板,和老于的床并了。这样,老于和宁奇合睡一张床,那张三屉桌看来就是宁奇复习的课桌。女人打来一盆洗脸水,让他们洗脸,自己先回了家。工夫不大,她妈跑过来喊:“他于伯伯,你们过来吃饭吧!”
饭菜不算很丰盛,但是很实惠,进门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很有派头的家庭。先前收拾房子的女人摘下围巾,洗刷完毕,从里屋走了出来。看上去她有二十七八岁,说不上是姑娘还是媳妇,苗条的身段和姣好的面容,像一朵出水芙蓉,款款走来。宁奇看着她,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女人长长的睫毛,小巧玲珑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他的脑筋飞快地转动着,竭力搜寻着这个美丽组合的发端。
终于,他想起来了。难道是她?不可能,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女人站在他的面前,也呆呆地看着他,眼睛里放射出异样的光彩。女人用颤抖的声音问老于:“于伯伯,这位是……”
老于介绍说:“这是我在农村结交的一位朋友,姓宁,叫宁奇。”
女人一听,猛地扑上前来,紧紧握住宁奇的双手,失声问道:“宁大哥!你真的是宁大哥?”眼眶里转动的泪花,滚落下来。
宁奇慌了手脚,连忙问:“你是高晓雯?”
高晓雯回头对她的父母亲说:“这就是我给你们说的那个好人,我的救命恩人。”
老夫妻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满头银丝抖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句话勾起了二老的伤心事,高晓雯的妈抱住女儿,母女俩失声痛哭起来。一阵伤心之后,老头对老伴说:“撤下去,重新上菜,上好酒!”
老于愕然。
这正是高晓雯的家,两位老人,就是高晓雯的父母亲。前两年,老两口平反恢复了工作,高晓雯在市广播站当播音员。老于和老高本来就是邻居,又是四川老乡,关系一直很好。
换上来的酒菜很丰盛,全是肉。老高今天破了例,提出两瓶洋河大曲,和老于没完没了地碰。高晓雯坐在宁奇旁边,一个劲地往他碗里夹肉。她端起酒杯不停地敬他,大哥长大哥短,叫得宁奇心里热乎乎的。老于几次提起话头,要将他们俩人的事问个究竟,都被宁奇打断了。他学着老于的口气:“不该问的事问他何干?”
他越这么说,老于越着急,只能一杯接一杯地灌酒。其实宁奇不是不愿意告诉老于,他是不愿意把那件悲伤的事摆到桌面上来,破坏了这个美好的氛围。他想,这件事是人家高晓雯的终身隐私,还是让它烂在肚子里吧!
酒足饭饱之后,话入正题。听说宁奇此次来是为了复习应考,老高一番感慨之后,当面表态:宁奇的复习,由老于负责,两个人只管一心一意复习;吃饭的事由他家全包,想吃什么就吭气,差什么东西尽管说,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老于把时间抓得很紧,可以说,除了吃饭撒尿的时间,老于连放屁的工夫也没给宁奇留下。招考规定考政治、语文、数学三门课,老于的安排是,早晨五点到八点背政治,吃完饭一整天的时间全部做数学题,晚饭以后写作文,一直到十二点才睡觉。几天来,老于不离半步,像看押犯人一样看守着他,稍有不慎,就会遭到严厉的斥责。
老于的知识很渊博,对于写作的指导让宁奇心服口服。他的眼睛像鹰一样犀利,一点微小的语病或者不当都休想逃过他的眼睛。他的指导又是那样精准,文中的败笔让他一改,精彩异常,真可谓神来之笔。七天的时间,让宁奇把初中的课程扎扎实实地过了一遍,高中的内容有了一定的延伸。最大的收获是,他的写作水平明显提高,按老于的话说,他的第一篇文章和第四十九篇文章相比,有了质的飞跃。
这期间,高晓雯根本没有办法和宁奇到一起,她能做的,只能是隔着门喊宁奇吃饭和利用饭桌子上的有限时间和他说几句话。第七天吃罢晚饭,老于作出了一个决定,今天晚上不再复习,休息一下,准备明天应考。他对高晓雯说:“晓雯,你陪宁奇出去转转。”
高晓雯高兴得不得了,叫上宁奇出了门。天已经黑下来了,城里万家灯火,与天上的群星辉映着。走在市区的水泥路上,宁奇看着身边谈笑风生的高晓雯,他猛然觉得自己似乎也是一个城市人。做一个城市人真好,可以挣工资,可以吃供应粮,可以住砖瓦房,可以在花前月下陪着恋人逛马路……是啊,自己的刻苦攻读,不就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吗?真能被录用,自己将会变成挣工资的人,将会吃上供应粮,将会高人一等……眼下的社会本来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