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妹妹，能在乳品厂当奶贩子的，脑子不简单，背景更是不简单。不相信？你等着，过一会儿，他准又回来叫姑奶奶了——哈哈——”
米主任表情严肃地来了，问：“到底是怎么回事？”S狠狠掐了六六一把，抢着说：“谁知道呢？我们说再给他化一遍，他就开车走了。”米主任怀疑的目光明白无误地射向六六：“工作要认真，态度要端正。”
“小眼睛”的车又开上来了，一化验，好像有点绿。“您看，这奶好吧？”S直接把化验结果递给一直站在旁边的米主任。米主任捏着那几根试管，稍稍侧仰着头，迎着光亮处，认真研究地摇晃着，但是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收吗？”六六问。
“领导又没说不收。”
白花花的牛奶经过泵，开始往预处理车间抽，刺鼻的酸腐味儿扩散开来。
“小眼睛”左腿搭右腿，站在一旁，悠闲地抽着烟，说：“我的奶子好着呢吧？”
“你咋日鬼的？”S笑嘻嘻地问。
“秘密么，能告诉你呢！”
“不说啊，我可说了——”
“嗨，简单地跟个一一样，买两包苏打，搅一搅，开着车再摇上几圈，不就好了嘛。”
“快算了吧，这谁不知道。”S神秘地挨近“小眼睛”问，“恐怕又是诌吧？”
下班的时候，六六主动提出给S洗工作服，S高兴地一边换衣服，一边告诉六六：“你知道“小眼睛”是谁吗？周厂长的小舅子。”
原来，坏牛奶变好了，不但有酸碱中和的化学反应，还应用了社会学反应。
7、诳语高歌
下乡收奶相对于在车间工作要自由得多。四周没领导，哥们称霸王。这星期，六六和辣妹负责在麻雀村设置的收奶点上收购附近农民的牛奶。辣妹和司机烂熟，放烟花一样地漫天开玩笑。
你知道乳品厂年度十大杰出青年评选结果吗？你知道昨天凌晨5点钟谁从董事长办公室姗姗走出吗？你知道昨天午夜谁和谁在高速公路上兜风吗？
领导说职工往往鄙夷不屑，以令听者无颜苟活；工人调侃高官一般都眉飞色舞，致使听众目瞪口呆——真的还是假的？
到达目的地，司机稳踩刹车，辣妹对着六六招呼一声：“Let’sgo！”就夹着账本，拎着一架试管，大摇大摆地边走边吆喝：“各位父老乡亲闪开啦——老规矩！排队地大大地皇军的良民！”走到交奶队伍尽头，租用的收奶屋门没开。“他妈的，乳品厂的钱又孝敬贼爹贼妈了！”抬脚踹了两下门，她高声喊道，“再不开，姑奶奶可开脚踏了！”
“我站在猎猎风中，论天下谁是英雄豪杰——”“高才生”歪戴伸着舌头的老棉帽，敞着老棉袄，斜挎军用黄背包，高振右臂高呼。唱罢一段，他从书包里取出一个青花瓷碗，不管三七二十一，伸进奶桶里舀起一碗，仰脖咕嘟咕嘟喝了下去，连喊三声：“好酒！好酒！好酒！”交奶的农民围拢过来，笑嘻嘻地看着这个发了疯的大学生。有人提议：“给我们讲讲国际形式吧！”“高才生”收敛了脸上的狂傲，摆出严肃的神情：“同志们，不要笑，不要胡说！不要胡闹！革命是真刀真枪，我们要把原子弹插进美国的屁股，炸他个满天星！”哄堂大笑。“不相信？我们有氧我们有氘我们到处都能收集到放射性元素。放射！放射！”
辣妹笑得前仰后合：“你看他能不能竞选美国总统？”
“他怕是个疯子吧？”六六问。
“他本来就是个疯子！兰州大学的高才生！因为女朋友傍了大款，想不通就发了疯。他家就在附近的庄上，他爹原来交奶子供他上大学，又为了给他看病把牛卖了，可怜吧？”
厂长的某亲戚一脸歉意地来了，打开屋子的门：“耽误了十分钟。”
“时间就是金钱！你们老师好是没教过？”辣妹的黑眼红唇在粉白的脸上爱憎分明，“赶快！明天再来迟，小心门给你蹬扯了！”
“这么歪呢？嘿嘿！”
“嘿你妈个头！”辣妹抬腿就是一脚，“快点化验！”
收奶阵势摆好，辣妹端坐秤后桌前，挥手示意：“上秤！”左手拨秤，撩眼看一下牛奶的化验结果，“下！”右手哗哗记账，“快闪！快！”看到侯占山还在用木棒搅奶子，她骂道，“你这个老猴子，天天穷搅穷搅的，就是抱着电线杆子搅也就那样！滚！不交拿上走！”
六六采样，看着农民把称好的牛奶倒干净。长蛇一样的交奶队伍，被辣妹三下五除二地消灭了。
“解放喽！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辣妹扔下纸笔，站起来，举起双臂，边扭边唱着探戈，“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回车间的路上，辣妹谈论的是“逸闻趣事”。人物某经理，时间某时某刻，地点某五星级宾馆，起因为高升打通渠道，高潮吃喝玩乐，结果五万块钱三钟头。你怎么知道？宾馆经理是我舅。“不是我不小心，只是真情难以掩藏，不是我成心故意，只是无法防备——群众——”
8、无意识表演
世界很大，属于每个人的圈子很小，我们的生活，在小小的空间里，如同一幕无意识的表演。
这个星期，六六被安排和S、西施、海老太验收乳品厂附近养牛小户交售的原料奶。S负责记账，海老太报秤，西施化验，六六采样。
这种每天交10到300公斤的奶户有200多个，从早晨7点开始，一批一批地排队等着验收，在9点到10点形成高峰期。这时塑料桶、铁皮桶、不锈钢桶——各种盛奶器具拥挤地排成一行或者二三行。交奶的农民各个穿得像难民，有人纵声大笑，有人木脸呆立，有人贼溜溜地用木棍搅着桶里的奶，有人凑着嘴挨着另一人的耳朵眼睛还瞄着别处——表情丰富，动作生动。
采样很简单，就是在农民往奶槽里倒称完的奶时，用一个不锈钢的长柄舀子接一些，再按顺序装在玻璃试管里。六六穿着宽大的工作服，光袖子就挽了三道。她的双眼饶有兴致地到处游动，采集着任何有点意思的现象。
一个人不是发呆就是做梦，两个人若不说话就会憋气，三个人可以通过炒作传小道发现彼此距离的远近，多个人即使是开会也会花开数枝各表一朵。
S总是忽闪忽闪地眨着一对大眼睛，不时地仰起笑脸，茫然地追问身后的海老太：“多少？”一次两次三次地重复回答，使海老太绷紧了脸上的赘肉，不吭声了，只是用手指在S面前的秤杆上指指点点。没办法，眼睛近视耳朵不好的S只得站起身，眯眼聚好光趴到秤跟前看，由此记账的速度不得不慢。海老太一脸鄙夷不屑，倒背着手，领导视察似的。
西施身材苗条，白色工作服熨洗得干干净净。她左手拎着用来化验的一架试管，右手捏着取奶液的小舀子。舀子是用有一筷子长、粉丝粗细的铁丝做的，在顶头处焊接了小拇指粗能盛1毫升牛奶的容器。她挨桶用舀子把奶加进化验液，瞄一眼摇匀的混合液的状态，然后冲S说一声“1”或者“2”“3”。六六佩服这种脱口而出的判定结果。“1”代表的是在这个奶户交售的牛奶的净重基础上扣掉1公斤。凭什么扣掉1公斤？这个问题困扰着在数字海洋里颠荡过十八个春秋的六六——在这里“1”的根据究竟是什么呢？农民也常常质疑，由此引发出或大或小的争吵。“咋扣我这么多？”“看你奶子！”“怎么今天又扣呢？”“看你奶子！”“少扣点吧？”“看你奶子！”西施不耐烦时，就飞起眉眼恶狠狠地扫描。严肃的白眼不失为一种暗器，识趣的接过之后憨笑两声，不长眼的还高喊“你凭啥扣我？”西施举出一根试管，普通话转变为掉渣的方言：“看见么？不交你就拿上走！看回去吃呢还是喝呢。”当西施发现哪个农民的奶子坏了，往往脸一沉，拨开挡在周围的人，把一瓶食红水当众挤进白花花的牛奶，并且泄恨似的搅得满桶桃花红遍。
六六看着看着就忘记了接奶样，感觉不对时再去看S的记帐号，少接了赶忙多接一试管，多了就倒掉一个，反正数目能和账对上就行。手忙脚乱之中，看到有眼睛盯着——源自海老太的寒冬腊月脸。
人群里，不能不看，也不可能不被看；看着别人，也被别人看，任何一个看客都是主角。在眼睛的舞台里，总是上演着一幕幕无意识的表演——谁在有意导演这些戏？生活。
9、对立的眼睛
喜欢一个人可能不需要理由，但是讨厌肯定有根据。
海老太总是冰冷地审视着六六的言行举止，仿佛要用目光形成的刀子剥开一个酸橘子。渐渐地六六追溯到了根源——看见一个老女人忽然跌倒在车间的地上，生怕被人关注地慌忙爬起，闪烁的眼光慌乱的表情——在海老太跌倒爬起的尴尬瞬间，她不合时宜地笑了，所以才会给狠狠地盯住。
工作间隙，大家坐在一间屋子里休息。六六作为要融入环境的新人，必须勤劳，所以她任劳任怨地洗干净试管，一丝不苟地把化验液装进去。S、西施挤坐在同一张椅子上，说说笑笑，研讨着美容秘诀。海老太端坐一处，双手搭在凸腆的肚子上。
“洗干净！”
“把水晾干！”
“化验液装够！”
海老太像监工一样注视着六六，发出的声音像冒出芽的土豆，虽干软但暗藏着毒素——六六被说得很蠢，却只能诚恳地傻笑，更加小心翼翼地干活，以为这样就能化解恩怨。
但是，在海老太的检举下，六六被米主任抓了个正着——204个奶样采成了206个——大学生连个顺序也盯不住？能干个啥？六六被絮絮叨叨的口水泼得无地自容。又得有一段提高警惕的日子了，米主任向来铁面无私，不把你教育的根正苗红，就会将米字倒写。
一个老农民不小心把奶桶弄倒了，浇了海老太一鞋牛奶，她一边叫嚷着“老不死的”，一边抢过六六手里的半米长的不锈钢舀子，照着那人的脖颈恶狠狠地敲了四下。舀子上的奶子沫有一滴飞进六六的眼睛，数滴溅到脸上。气愤难平的海老太破口大骂，“——眼睛日瞎了，不想交了给奶奶滚上回！把账划掉！白交！”
米主任对海老太言听计从，其他人更是努力巴结，露骨的讨好好像不是因为她的年龄能当奶奶。
海老太年届五十，富态的躯体像刚出炉的热狗，圆润如火腿肠的十指中，七根上面都箍着戒指，白金黄金翡翠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钻石各放异彩。年代久远的几枚卡进肉里，将火腿肠扎成两截。如果她不说我们永远都不知道她脚上穿的是意大利皮鞋，肩上披着的是产自澳大利亚的羊绒围巾。闲来无事剪个指甲，大家故意借借她的日本指甲刀，然后不厌其烦地夸它小巧玲珑、锋利无比，不愧是东洋玩意儿。
一个如此有钱的“贵妇”混迹于车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工作着——虽然似乎只会看秤采样，却根本不影响她发号施令的权威性。
参加工作没多久的六六因一笑惹了海老太，不得不将自己绷成一根丝，时刻注意发出的声响是否合乎音律。每每看到排班表上和海老太一起出现的自己，六六预感将有一个星期“我的世界开始下雪”。
四个月后，海老太兴高采烈地退休了——应当说那是六六如释重负的心情的表现。米主任恋恋不舍地目送着海老太的背影，无限羡慕地说：“这回人家可以消消停停地当党委书记夫人了。”
喜欢的人走了，难免会失落。讨厌鬼消失了，等同获得解放。对立的双方能够统一的时刻，真理显现之际，就是遇见之前和离开之后——谁也不必在乎谁。
10、装模作样
“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领导在政策实施上，总是起承上启下的过渡作用。
每次米主任开会回来，面部表情都要僵硬一段时间。让人疑心，经过一场吹风会，她可能有点中风。这次，她带回来的指示是，收奶员必须尝牛奶，如果发现谁没有尽职尽责，不光扣掉三十六元尝奶费，还要扣奖金，停职下岗作检查。
一有新规定发布，大小领导在车间附近出现的频率都比较高。一双双机敏的眼睛不亚于警犬。
S也像换了一个人，对于每一辆奶罐车装的牛奶甚至每一桶都要不厌其烦地化验几遍，用试管蘸着，伸舌头舔好几回，还尝菜一样郑重其事地咂巴回味。“这车奶子好像麻麻的还有点酸。”“这桶奶子有点咸。”“你尝尝！”“你再好好尝尝！”“你长得啥舌头嘛？”
六六可做不出来如此明显如此心领神会体贴领导意图的事情。一方面太造作，更重要的是领导的决定未必就对。
大学的第一堂微生物课，许老师就首先强调，食品和微生物密切相关，所以做任何实验都要注意卫生安全。他讲自己的同学在使用0.1毫升吸管时，不小心将实验液吸进了嘴里，结果仅仅半小时就死了。微生物致病菌是相当可怕的。农民、专业户、奶贩子交的牛奶，本身就存在着大量的污染，又没有经过任何卫生消毒，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菌。
六六只是装模作样，顺着S的话茬接，偶尔模棱两可一下，以示自己尝过牛奶了。而S当天尝了足足有三十六回，每一回都尝得津津有味。想提醒她，又担心这种好表现的人，说不准为了什么利益就会把你出卖。再说，小学没毕业，能理解看不见摸不着的致病菌微生物那种东西吗？
第二天，S没来上班，米主任和六六一起收大车。为了在领导面前把“尝牛奶”做到神形皆似，六六煞费心机。将一件根本不想做的事情，装成不但做了，而且还做得一丝不苟，真是痛苦不堪——那一天工作格外累。
好在S只休息了一天。她说想不出前天吃了什么坏东西，回到家肚子就翻江倒海绞着疼，吃药也止不住，到医院输了两瓶药才好了一点。三十五岁的女人有了病，脸黄得像臭鸡蛋，再擦上鲜艳的口红，面目因色彩绚丽而犹为可憎。看到她又在积极地品尝牛奶，六六终于忍不住了。
“真的有病菌吗？”
“那你觉得这些牛奶干净吗？”
要女人保密，其实就是暗示她传播。心眼活泛的S更不例外。说微生物她不会，但讲牛奶脏讲肚子疼，她的表演夸张得恰到好处。当然，最主要的是，车间里的每一个人，对每天收购的牛奶到底怎样都深有体会——都在里面见过苍蝇和老鼠的尸体。
后来，没人再去尝牛奶了，这项职责和许多不合理的指示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许，从领导到职工都在装模作样，只不过各自的目的不同？
11、红梅花开
辣妹坐在桌子上有声有色地讲录相，其他人挤在椅子上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爆发出哄笑。
“001，001，我是007，今天夜里，桂花胡同，歪脖子树下，三声猫叫，三声狗叫——”
“哈哈……”
“把水换一下！”米主任径直走到六六面前说。
六六咬着嘴唇，端着满满的一盒盘脏水，身体不得不向后挺着劲，一步一步从休息室挪进车间。铺着瓷砖的地上，到处都漫着水，稍不留意就可能滑倒。她慢慢地屈膝弓腰，缓缓地将盒盘放在地上，两手抬起盒盘一角，把脏水倒掉。拎着盒盘，正欲转身，看到迎面走来的女人脸上挂满亲昵的笑容。
她是谁？
“倒水呢？”女人问，“要不要接新水？”
“噢，不用！”六六礼貌地回笑后，打开阀门，把盒盘放好。这时，跑来一个小男孩，拎来水管，往盒盘里注水，差不多快满的时候，他扔掉水管，端起盒盘，往休息室走去。“谢谢！”六六对跑出来的小男孩说。他笑着摆摆手：“别客气！”
隔着玻璃窗，六六又看到那个对自己笑的女人。她留着蓬松适度的短发，精心描画过的脸，除了本色有点黧黑，几乎是风韵别致。墨绿底上缀满石青色的碎花的套裙外，敞着一件豆绿的风衣。她和米主任站在一处，脸上的笑殷勤又不失分寸。
她是谁？
出现在收奶车间的，无非是领导，工人，农民，大小奶贩子。
红梅花？最有手腕的女奶贩子。帮助六六的小男孩就是她的伙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