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继续往前行了几步，感觉比先前更暗了一些。志全站下来，说：要不，我们下次再来吧？再往前，可能更加看不见了。
小春说：好吧，下次带了手电来。但是她并未转身，依然看着前面。忽然，她喊道：志全，你看，前面。
志全不禁奇怪：黑咕隆咚的，你能看见什么呢？
小春说：真的，好像有亮光。
志全更加奇怪了，便蹲下身子，匍匐在地，探头往更远的地方看过去。他依稀看见了一个亮点，如很小的灯火一般。仔细看时，却又不止是一颗，似乎还有第二颗，第三颗……不，仿佛更多。或许应该这样说，那亮点，好像是变化着的，时而三，时而五，这是为什么呢？
小春也蹲下身子来，和志全紧紧挨着。又看了一会儿，她不无疑惑地说：该不会是萤火虫吧？萤火虫发光，飞动着，所以才变幻不定。
志全便朝萤火虫方面去想，却又不怎么像。在如此洞穴深处，若是萤火虫，就不会只有三五只，而应该有许许多多。如果都是飞动着的，为什么又有两个大一些的亮点一动不动，如星星缀在夜空一般呢？志全突然感觉到一丝凉悠悠的气息迎面而来，不禁深吸一口，猛一愣神，便有所省悟：那亮点，会不会是洞穴尽头呢？于是回忆，刚才一路行来，仿佛都是往上走，显然洞穴通往高处，其尽头出口，不正好映对天光么？便向小春说了他的推测。小春实在找不到更为合理的解释，也就相信了。既然如此，当然得继续往前走了。这一走，果然感觉不同：亮点越来越大，清凉的气息也越来越多，洞里也逐渐有了些光线。肯定是洞的出口无疑了。二人加快了步伐。
小春很是兴奋，对志全说：这是一个好预兆。
志全一时不明白，便问她此话怎讲？小春高兴地说：这还不明白么，我们终于找到了出口，是老天爷在暗示我们，我们的事，会有出路，会是光明的。
志全说：你真会联想。
小春说：难道你不愿是这样？
志全说：怎么不愿？希望老天爷保佑我们。
他们终于走到洞穴尽头了，这才明白先前亮点形成的原因。原来出口也有长草野藤披垂，比进洞处的更加茂密。亮点，正是草藤缝隙形成的。此时太阳刚好升起，天空一片灿亮，强光挤进缝隙，亮点自然更惹眼目。这出口处显然罕有人至，被草藤遮盖，才一直保持原始状态。
志全叫小春勿动，自己先探出头去察看，外面到底是何种景况。于是让小春站在草藤后面，自己用力拉开绞缠在一起的草藤，钻出半个身子去。俯首往下，却什么也看不见，丛丛茂密的灌木遮挡了他的视线。往上，却能望见天空。红红的太阳，恰好在斜对的山峰间，好像正从草树丛中仰起头来。
看来不会有什么危险，志全便先钻了出去。小春在洞里再三叮咛他小心。志全站在外面说：树丛密密层层，你就想往下跳也不行，还有啥危险？就招呼小春也出洞来，同时伸手帮她分开草藤。
二人紧挨着站在洞口处，往四周观看。虽有层层灌木，仍依稀能看到灌木外面便是很深的坑谷，抬眼望时，便看见深坑对面的山顶。那么，他二人也就在深坑这一面接近山顶的地方了。随着巡望的视线，他们又在右前方山凹处，瞥见了寺庙的房顶。那显然就是方圆几十里才有的圣灵寺了。这一样来，他们就完全清楚了自己身处的位置——是在天坑向南的坑壁上。
天坑很深很深，灵泉寨的人，还没有谁真正下去过。而他们现在，恰好就在坑壁上。要没有这层层灌木护着，真是万分恐怖。小春一想到他们是面临深渊，就不禁打了个寒战。同时又想起先前她说的预兆：莫非他们最终……也会面临如此危险的处境么？好在有层层灌木护卫。那么，到时候，又有谁来护卫他们呢？年纪轻轻的小春，在与志全的甜蜜相处中，常暗自担忧，于是就相信起了一些神灵预兆的东西。但是，对眼前的濒临深渊之虑，她没有说出来。她不能说。因她听老年人讲过，冥冥中的东西，是不能道破的。尤其是不好的预兆，若是道破，便会应验。她一定不能道破，决不让它应验了。所有的一切，她都全部深藏心底。只要不应验，就让她一个人去忧吧！决不能因此而影响了志全的情绪。
此时志全兴致正浓。一旦明白方位，便主张干脆上到天坑顶上去，何必原路退回呢？他们站的地方，距天坑顶部仅几十步之遥，虽无现成路径，却见树丛间有可以下脚的空隙，一直连接到坑壁顶部。总之有几层灌木护着，相信攀上去不成问题。于是牵了小春的手，自己在前，一步一步试探着，往上行走。此处虽近坑顶，毕竟还在坑内，但见天坑一围，都是杂生的灌木丛。有檀木，有马桑，有青杠，有夜合欢树，还有叫不出名字来的藤本植物。重重叠叠的绿，满眼都是。还有鸟声，或呢喃啁啾，或悠扬婉转，或清脆悦耳。忽一声“李桂阳——”的拖腔，是杜鹃的惊唤，据说还要啼出血来。这是凌风告诉他们的，还说这是求偶的呼声。凌风说时，发出感叹：雌雄相求，合二而一，鸟类尚且如此，何况人乎。凌风并不知道他们的事，却讲出了很合他们心意的话语。他们仿佛就有了知音的感觉，好想把满腹心事向凌风倾诉啊，以期得到他的理解、认可和支持。但是，他们毕竟同姓，并且辈分不合，是叔侄女之间的关系，不要说宗家，也许在任何一个村寨，都属于大逆不道之举啊。尽管凭直觉，相信凌风不会责怪他们，但总是无法开口——或者说，是不愿冒这个风险。此刻，又听见杜鹃啼叫，急切中有几分凄凉。可他们觉得很是亲切，似乎那鸟，正是从他们心上翥羽而飞的。
这应该是最早啼叫的杜鹃了。记得往年，杜鹃啼叫，还得再晚些时日。看来这杜鹃，是先在天坑里啼叫，就像歌手练歌一样，将这里当作了试声场地。深广的大坑，重重叠叠的绿色，没有人类的干扰，优哉游哉，张口就叫，想唱就唱，何其自在，有了这样的基础，再飞出天坑，遨游四方，将深情激越的韵声，传递给所有聆听的生命。如此看来，人还不如鸟哩！要是人也像这鸟一样，自由自在，任情相拥、相抱、相爱，该有多好。
志全这样憧憬着。是天坑给了他这样的神思。他已经喜欢上这儿了。怎么过去就不知道天坑还有这么美妙呢？这儿的风，雨，草，树，似乎都与外面不一样，因为，它们永远在烘托和陪衬着什么。
志全牵着小春的手，终于登上坑壁顶端。现在，一个椭圆形的天坑，完完整整地展示在他们面前。这儿本来是一个很大的圆圈，因内里一围灌木丛生，葳蕤茂密，便缩小成一绿色圆孔。晃眼看去，乃一葱茏凹凼，如绿水盈盈的湖泊，吸引得人直想跳入其中，充分享受天地之绿色情意。二人在天坑边缘观望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过身来。显然，他们不可能再从原路退回去了。一是刚才往上攀登时，并不觉得多么困难，现在若往下行，就感觉山路十分陡峭。若是志全一人，倒还能行，可还有小春，万不能去冒这个险。二是洞内毕竟太暗，尤其已经上到山顶，一片晴朗清明，再钻入黑暗洞中，一时也不能适应。只有另择下山之路了。
下山的路有两条。一是圣灵寺山口，二是老坟山口。若走老坟山口，会绕得更远。而且从那儿下山后必自南端进入村寨，要是别人问起来，怎么回答？只有圣灵寺山口更近，并且出山就在风水宝墩北面，刚好与村寨隔开，没有人会看见他们。二人商定之后，便往圣灵寺山口去了。
穿过一片草坡，便有一条小径隐隐约约出现，往西北方向延伸。二人便顺着这条少有人走的路径，慢慢行着。他们都没怎么来过这里。志全记得，还是很小的时候，他同伙伴们来这儿玩过。那是在读小学三年级时，他们逃学上山，去林子里掏雀蛋。结果挨了父亲一顿打。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来过了。
眼下他们所处的方位，正好在圣灵寺背后。这条若隐若现的小径，必须从寺庙旁边绕过，才能去到山口。一看到寺庙，志全就想起当初那个老尼姑。他和伙伴们在寺院旁边的树上掏雀蛋，遭到老尼的谴责。据说老尼法名叫慧源，很有法力。伙伴们惧怕她，并非仅仅怕她责备，而是她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让他们联想到连环画上的魔法师施咒，立刻害怕起来，纷纷躲开。慧源大师的徒弟，一个年轻的尼姑心肠很好。她叫孩子们慢一点，不要从树上摔下来了，还跑了过来，把正从树上往下滑的小志全接扶住，伙伴们便在逃跑的路上，诅咒那老尼，而祝福小尼。
志全被父亲责打之后，才告诉母亲，说圣灵寺的年轻尼姑多么多么好。母亲才对他说，志全应该喊年轻尼姑是姑姑。志全奇怪，问为什么？母亲叹息道：她是你立清大伯的亲妹子，本名叫立蓉，不得已才出家的。母亲本不想再说，可志全好奇心起，再三追问，母亲才讲了立蓉和志奇的事。母亲讲这事时，志奇尚在劳改农场。他虽早已刑满，却不愿回灵泉寨。因为这是一个让他伤透了心的地方啊。不过还好，去年春天，志奇终于还是回乡来了。但他只是在灵泉寨走了一圈。不知他上没上过山？到没到过圣灵寺？不仅志全不知道，似乎全灵泉寨的人都不知道。按理，他是应该来圣灵寺的。他曾和立蓉相恋，并因此才蒙冤获罪的啊！在那个动辄获咎的年代，他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立蓉也一度寻死觅活，后来才终于出家。
母亲讲到立蓉矢志不移一定出家的过程，尤令志全感动。其时政策已经宽松，各处寺庙纷纷恢复起来。慧源大师在离开二十几年后，重又回到这一座已经破败的庙宇。慧源一来，立蓉就找到她，表示一定出家。慧源志在恢复寺庙，当然希望后继有人。何况现今政策已允许收徒，信仰自由的话，又开始挂在嘴上。但面对立蓉，慧源颇有顾虑。一是这女子虽已年过三十，毕竟眉目清秀；二是其兄是村社干部，正好在山下灵泉寨。因此她并不急着让立蓉来，而是先作了一番打听。虽然弄清立蓉经婚恋打击，确实心如死灰，但其兄反对她出家，却是事实。慧源不禁犹豫再三。但铁了心的立蓉，做出惊人之举。一是公开对立清说，若不答应她的选择，她就自杀。立清屈服了，不得不在立蓉已经准备好的出家申请上签了字。二是立蓉得到签字后，便去一个老剃头匠家中，剃光了头。这一来，慧源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当然欣然接纳，正式以师徒相称。
这便是留在志全心目中立蓉姑姑的烈女形象。志全将这故事原原本本讲给小春听，讲得比母亲还要动情。小春入迷地听着，不时有泪花在眼里闪动。立蓉姑姑的事迹，既是对他们的鼓舞，也是对他们的提醒。就是在这样的鼓舞和提醒中，他们才满怀憧憬而又小心谨慎地爱着。
此刻，当他们沿着小径，走近圣灵寺的时候，自然又想起立蓉姑姑——不，对小春来说，应该是立蓉姑婆。眼下，圣灵寺只有立蓉一人，法号慧能。慧源师太已于五年前坐化，届时年高九十岁，算得佛门寿星了。
快要近拢圣灵寺的时候，两人不再说话。他们不愿惊动了这位宗姓长辈。最根本的原因，当然是不愿让她看见。时至今日，他们的事，仍然是高度保密的。他们必须这样小心翼翼行事，因为尚未看到可以公开的任何希望。刚才一路行来，尽管都是荒僻山野，两个人仍然左右环顾，生怕碰上熟人。这种担忧警惧心理，在靠近圣灵寺时，反倒淡去许多。显然，是对寺庙中的慧能，已有一种本能的亲近。慧能师父即使看见他们，乃至认识他们，也不会去告发他们的。至多是惊讶，惊讶之后，应该就是同情，或许还是一种安慰。一旦这样推想，二人心中就有了一点喜悦的感觉。即使这样，他们还是觉得，最好不让慧能师父看见的好。于是，蹑手蹑脚，屏声静气，绕着圣灵寺走过去。走过之后，志全才回头看了看寺庙。寺庙根本没有他想象的破败，相反，还很完好，甚至说得上辉煌。从整体上说，寺庙虽很小巧，却也是翘角飞檐，雕梁画栋。由此可知，慧源、慧能两代僧尼，对这一座古老寺庙，是如何精心照应了。据说，这独处灵泉僻地的小小寺庙，香火还很旺盛，一年竟有大半年的热闹时间。香客来自周遭各县，甚至省会成都。香火旺时，每天近十桌人吃饭。慧能虽只一人，却有不少常住居士。居士不比其他游客，一旦入住寺里，便像寺庙主人一般，一应洒扫料理，样样操持。
眼下寺内很是安静，看来还不到香火旺时，香客很少，居士也不多。因此周遭林子里的鸟声，也显得格外清脆。
很快进入一片林子，寺庙便被隔在身后了。二人这才停下，各自靠在一棵树上，彻底松出一口气来。
其实，二人小心提防全属多余。当他们尚在远处行进时，慧能就发现了他们。春天的早晨，慧能师父很早便起床了。这本是她多年的习惯，定时起床，定时出门。而山林的春天气息，诱惑她起得更早。寺庙常住着几位居士，她没有惊动她们，轻足细步，独自往外走去。她很早就爬上了寺庙背后的山顶。寺庙处在山顶向西较低凹的地方，这里丛树萝藤，杂生一起，竞相生长，葱郁茂密，绿得沁人心脾，只有古典诗词中“翠微”二字能够形容。她攀上山顶，不仅为了望远。人在山顶，气更清爽，胸臆更加宁静深远。这也是一种“修炼”，以此来安心定意，屏却尘寰。山下就是灵泉寨。自她上山以来，就从未走下去过。她既把自身交付寺庙，将一门心思托付梵界，便就斩断一切尘缘。这也是慧源师太对她说的话，她时刻牢记于心。
但是，无论是谁，无论修炼得有多高深，也不可能一点没有身心分离的时候。真可谓“肉身可驻，心念难持”。除非完全失却记忆。记忆是什么？就是古人所称之“心”。也就是说，往事都在心上，不是任何人想去就能去得了的。古往今来，有多少出家之人，声言“身入佛界，心离凡尘”，大都不过是一种说法而已。心，最是信马由缰的一种活物，轻易便将溜走。所谓修炼得好的人，多是只在心上想想，不挂只言片语在嘴上；修炼不好的人，才会心上也想，嘴上也说。其区别，仅在于说与未说，而心上，则都一样。如此看来，慧能师父登高之时，免不了也要多看灵泉寨几眼，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这天早晨，慧能登上山巅之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很快走下来。也许采沙场抽水机鸣响之故，使她站在那儿多想了想？也许某件往事突然印现在脑中，一下子将她牵得太远，使她呆了一会儿，才慢慢回复过来？总之，她站在几株绿树之间，好一阵，才回转身来，面对了天坑方向。其时，志全和小春，已经离开天坑，走上了那一条若隐若现的小径。慧能陡然看见两个年轻男女，很是惊讶。在最初的瞬间，她还以为是幻觉。因为这酷似三十年前的一幕：年轻美丽的姑娘，不正是她么？而多少还显得有些稚嫩的小伙子，多么像“他”的当年。她怦然心动起来，屏住呼吸，不敢眨眼，生怕这让她曾经魂牵梦绕的一幕，一下子完全消失了。但是，这一对青年男女，不仅没有突然隐去，反而愈益向寺庙靠近。她这才明白，这并非幻觉，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场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