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慧能师父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她又看见白天那一对青年男女。他们好像是从绿树堆拥的天坑里飘然而出,浑身都染了葱绿的颜色。当他们翩飞而起的时候,就像两片轻盈的树叶,被坑底的劲风激旋起来,交相舞蹈着。飘飞得高时,又像两缕茵蓝的雾气,一边款款移动,一边有亮如蚕丝的细雨,长长地牵曳到地面。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他们时而在她头顶,时而在她前方。有好几次,她对自己说,别跟了,却总是身不由己。
原来,她并非在跟别人,而是跟着多年前的自己。青年男子扭过头来了,不正是志奇么?女子没有回头,但她分明看见,正是年轻时的立蓉。她喊志奇慢些走,她喊立蓉等等她。可是,仿佛听不见她的声音,他们仍径自往前飘行。她顿时有点恐惧——害怕即刻失去他们的危机感袭扰着她,万分焦急之际,她拼力叫喊起来。可叫喊声总是很小,想大也大不起来,便一次又一次鼓气用力。许是内力集聚的缘故,一颗圆球终于从她嘴里喷吐而出,轰然炸开,成为一声畅快的呐喊。
她喊出声来了——在梦中。与此同时,她也醒了过来。看来,她并非只喊了一声,而是几声。只不过开初的声音不大,最后一声才放开了嗓门。隔壁两位居士婆婆,都被她的喊声惊醒,连声呼唤“慧能师父”,直到她完全清醒,才不再喊她,回房继续睡觉。整座寺庙又归于沉寂,只有山风拂过林子,发出一阵又一阵细碎的声息。
慧能师父大睁着一双眼睛,再也无法入睡。开初,她为自己的梦中失态感到内疚。要不是被两位居士听见,或许她不会如此自责。她真有点后悔,昨晚不该让她们住在隔壁。隔壁是新料理出来的房间,想到很快上山进香的人便会多起来,入住的居士也会增加,才临时腾出这间屋子。可刚刚住进去,就听见了她在睡梦中的呼喊。她在居士们心目中,也算广结慈缘、道行高深的佛家弟子了,怎会轻易被梦魇困扰呢?明天,她不知道将如何向她们解释。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只有不置一辞。她是一寺之主,她不说什么,也不会有人问她。何况佛门中一贯主张自悟,许多物象事理,都无法明白阐说。
如此思定之后,她就不再想明天的事了,依还回复刚才的梦境。她这才感到万分稀奇,怎么会发起梦癫来了?算起来,已有二十多年未曾发生这样的事。只在刚刚出家的时候,有过类似情况。慧源师父说是尘缘未从根上斩断,故而召此心魔。嘱她勤诵经书,多捻佛珠,予以排遣。此法真还见效,果然扰心凡事日渐稀少。从此,每天规律性地诵经捻珠,洒扫寺院,日益清静的内心,渐与林丛、山峰、清风、朗月化为一体了。慧源大师坐化以后,她更多了一份对圣灵寺的职责,加倍将心思放在寺庙精神的弘扬上。香客居士们,皆因她的虔诚恪守,对她尊崇有加。可是这个晚上,她却误入异端,苦遭梦魇。梦乃心,心即魔,一切岂是无缘无故?若非白天那一对青年男女,她不会梦生异象。但是,在圣灵寺的漫长岁月里,何止百次千次见过成对成双的男女,可在过去,看见就看见了,从不会往心里去。如同每日在山坡上,看见一丛草,一群蜂,几双蝶。如此而已。她是她,物是物,她永远站在她的角度看物,或者说把她的一些东西赋予物。物不会干扰她,或赋予她什么,即使有所赋予,也是对原本是她自身东西的一种补充,决不会另拓新境,另立新象。这也许正是所谓“道行高深”的表现吧!为什么今天,对两个青年男女的偶然一见,竟前所未有地心旌动荡了呢?是他们并非进香男女的缘故么?或是因为他们不明不白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她摇了摇头,不是,都不是。
静夜无边,上下寂寥,正是她追溯此事因缘的大好时分。这是多少年来,她第一次不想用经书来排遣事情。既然如此奇怪地突然发生了,不如将它想个透彻。看清了它,才好妥善安置它,不让它以后再有骚扰。因此,当她否定此事的本身原因之后,便从自己内里去寻找。这样一来,似乎触到一点问题的症结。倏然间,脑子里就显出一个“藏”字。藏——躲藏的藏。对了,这一对青年男女的方方面面,都应合了这个字。也正因一个“藏”字,才触动了她存放心之深处的记忆;正因一个“藏”字,才使她一见他们,就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也正因这一个“藏”字,才使她久久放之不下,乃至在梦中以奇异景观显现。难道,在事隔三十余年后,如此花季少年,还要与这个让人伤心落泪的“藏”字遭遇?这一对青年男女,究竟为何,非要重新祭起此字?可在如此偏于一隅的地方,除了灵泉寨,他们还会从哪里行来?灵泉寨是宗姓地盘,只有少量外姓。想必二人中也有宗姓后辈。为什么会与“藏”字有关呢?只有一种可能:也像她当年一样。这么一想,就不禁心惊肉跳起来。
天终于开始亮了,慧能师父比以往更早起身。寺院一片安静,居士们都还安卧床榻。她轻轻出了房门,又轻轻行至寺庙后院,从小门蹑足步出。
来在外面,备感轻松。不仅四肢得到舒展,而且心胸敞开,山野气息如流灌入。先前压抑着她的一些东西,便如泡沫般漂浮起来。
这么早,她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踱步。以往步出寺庙,总有一个大体明确的目标,或山顶,或林边,或天坑附近。这个早上,她却有点茫然了。但她并没有停步,只是往前走着,直到行了好长一段路,才发现是朝老坟方向去的。
久违了的宗家老坟,她已经二十年未曾去过,虽然这里距寺庙不过五六里地。自己既已出家,就与尘世再也无缘。佛家弟子只敬佛祖,只有一个姓——释,原有的张王李赵,宗亲祠堂,一概不再有。可今天早晨,居然不由自主地走上了去宗家老坟的路。她再次感到奇怪,这不由自主的力量竟如此强大。不过又想,这么早的时辰,此去老坟的路又十分偏僻,不可能有人看到她的行踪。只要没人看见她站在老坟面前,就不会受到非议。这当然也是犯戒。佛家弟子,戒在自身。但是今天早晨,她想宽容一次自己,偷偷犯一次这样的戒。这样想定之后,就加快了步点。
当几重山岭之上,慧能师父向老坟行去的时候,天色更加明亮起来。可在几弯几折的山路之下,灵泉寨依然笼罩在昏暗中。地势低矮,加之与水为邻,便有较浓的雾气笼罩,村寨里自然多一些朦胧的感觉。
毫无疑问,这时候,婵婆已经出现在樱花树下了。在婵婆之后起床的,一般是凌风。他还是这个习惯,在春天早上尽早起身,站在高阶沿上往远处了望。
凌风正穿衣裳的时候,还有两个年轻人早已经醒了。不用说,这就是志全和小春。虽然经过整整一个晚上,可兴奋和激动,依然留在心中。昨天下午——准确说,是在3点半和4点半之间,二人真正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了一起。而且是在那般高档的地方,漂亮的房间,洁白的被盖和床单。在志全,说得上销魂荡魄,忘生忘死;在小春,却是喜惧交加,如醉如醺。他们取用了卫生间的白色厚毛巾,有一滴鲜血染在上面,如雪地上开放的小朵红花,艳丽夺目。事过之后,不无担忧:这毛巾怎么办?咋好意思留在房间。若是带走,物品单上又一一有登记。幸好志武叫他们的时候,主动问,需要从房间带走什么,志全才嚅嚅嗫嗫,把揉成一团的毛巾露了露。志武自然明白,点点头说,他去结账就是。说完前头走了,留他二人相视一笑。志全无比高兴,他也想把毛巾带回去好好珍藏。5点半,志武在一家亮亮堂堂的馆子招待他们。餐间,志武用红葡萄酒敬了他二位。既然事已至此,志全小春便在志武面前解除羞涩,也共同举起杯来,向志武表示谢意。志武因要开车,不好多饮,便叫志全多喝了两杯。小春从未沾过酒,但志武的敬酒她不能不喝。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兴奋的原因,小春脸颊粉红如酥。志全越看越觉得好看,惹得小春悄悄踹了他一脚。
就在回来的路上,志全主动提出,他们要把种洋芋的荒地卖给志武采沙。志武一听,喜出望外。但他却表现得很是平静,一定要他们回去和父母商量商量。志全说,他母亲肯定听他的。小春说,她一定能做通她爸的工作。志武又说,可是这一季洋芋。他的意思是说,也许等不到他们挖洋芋,就会动那块地了。志全和小春已经听懂,便表示,他们不要这一季洋芋了,一定成全志武!志武首先表示感谢,但洋芋他得赔。一是产量按最高的算,二是价格不低于去年同期水平。志全小春不让赔,志武说,这个规矩不能坏了。再则,也是做给大家看。他下一步还需要别人的荒地。既然这样,他们只得同意。志武还说,他会把地面的好泥土都推在一边,一旦采完沙,就一一回填过来,一点不影响第二季种庄稼。如果真有什么影响,他一样照赔不误。志武的保证,他们当然相信,但他们再三表示,即使有影响,也决不会让志武再赔。这完全是他们的心里话。因为即使这样,他们也欠了志武很大的人情,何况土里的东西,多施两道肥不就恢复过来了么?土还是原先的土,说不定经过这一次大的翻动,如同深耕一回,往后的庄稼还会更好。
当天晚上,志全小春就分别做通了父母的工作。志全母亲自然一切依顺儿子。志全父亲早逝,母亲把他带大后,他就成了一家之主。母亲多少有一点“夫死从子”的意识。小春父亲的自主意识,显然比志全母亲强多了。小春毕竟是女儿,不是儿子,他不可能希望她有顶天立地的本事。妻子死后,他没再娶,主要原因是有病。病之初,还能干一些农活,时间长了,就渐渐不行,地里的活,基本就靠小春了。这样一来,小春地位开始上升,最后便有了儿子一般的分量。只不过,小春毕竟是女儿,不能完全让他放心,便常常过问小春的大小事情。实践证明,这女儿能让他放心。她不仅聪明、能干,还对他很体贴。提倡计划生育以来,只有一个女儿的人家越来越多,他也就渐渐没有了“无儿”的遗憾。小春父亲常吃药,家里正需要钱,加之父亲一直想改造一下房子。这是一件积久的心事,想改造好房子招婿上门。小春虽已私下和志全海誓山盟,但还不好明示父亲,只好任由父亲依心思去做。因此,当小春向父亲说到卖荒地可收入一笔可观的现金时,父亲不能不动心了。既又得了钱,又不耽误以后种庄稼,这么好的事,何乐不为?此刻,志全小春虽在各自家里的床上躺着,两颗心却息息相通。二人都盼望天快一些亮,好把父母同意卖地的事说给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