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武知她所指,因紧接着的几处荒滩地,都是不易说动的人家。最麻烦的当然是立清长辈,此外还有立凯、定文,再加一个海成。幸好这几个人的荒地并非连成一片,这就给他留下了可乘之机。于是,对玉清说:你放心,我会有办法。
他的语调这么肯定,仿佛一个弟弟在对姐姐作保证似的,玉清顿时心头一热,脸上露出了明媚的笑意。
当天晚上,志武就拨通了志远的手机,说有事和他商量。志远欣然答应,就和他相约在家屋背后的竹树林边见面了。
对志远,他现在已没什么可回避的了,便直接说了他想买志远家那块荒地的意思。
志远表示没有意见,便带他去见父亲。定文问清来意后,略一沉吟,便叫志武缓一缓再说。志武以为定文长辈在推诿,心里很不舒服,心想我帮了你父子多大一个忙,要不,郝家弟兄还不把文章做大了。于是脱口而出:定文叔,你是不是不同意啊?
志武之所以来找志远父子,是有充分把握的。否则,他不会这样直接来说,会按另外的方案行事。他已经筹划好了一整套做法,即使志远父子不答应,最终也拦不住他。
定文见志武有误会,便明说了他的想法。他说:志武侄,这荒滩地,我肯定给你。你帮了志远的忙,我这个当长辈的,不会不记情。只是我现在不能给你,因为我有顾虑。你想,我要是给你了,你立清大伯不跑来骂我么?他那个死脑筋,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想法是,你不如先买我左右两边的吧,他们一定会同意。然后,你就开挖两边,把我的留在中间。只要你一动,我就有话说了:两边都卖了,我不卖行么?到时候四周成了陡坎,我又如何耕种呢?时间长了,还会垮塌下去,想卖都迟了。
听定文叔一讲,志武就笑了,说:定文叔,原来你也是这么想的。我早这样想好了,但我不想用这样的办法来对付你。对你,我只有请求。
定文说:看来我俩叔侄是想到一块了。你干脆就这样去做,我才好说话。
定文的支持,让志武更有信心了,于是告辞回沙场。
送走志武,定文止不住叹道:这小子,脑瓜子还真够用啊!
志远接过去说:志武确实很会做事,你看他回填的几处地,平整得多好!依我看,这也并没给灵泉寨带来多大的影响嘛。
定文说:也不能说一点也没有,总之是搞得乱翻翻的,首先你立清大伯就不能接受。还有,他要把他的那块荒地弄成什么鱼塘,你立清大伯更不舒服,总觉得和原先不一样了。
志远没好气地说:连地球都和原先不一样了,何况一个灵泉寨。
定文一愣,责备道:看你狗东西扯到哪里去了?
志远便又极轻地叹出口气来,说:现在我才发现,志武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可他做的事,还真耐人寻味。
志武在回沙场的路上,不禁沾沾自喜。他万没料到,他暗中策划的方案,居然和定文叔想的一模一样。这说明他的方案是成功的。定文叔是谁?曾被郝家弟兄骂为“狗头军师”。不管狗头还是虎头,总之是军师级人物就不错了,至少说明定文叔智商极高,对任何事情都有极妙的主意。自己的策划合了定文叔的想法,便是完全可行的了。于是,便在定文叔的默许下,毫不犹豫地大胆施行起来。
他暗中规划的第二处采掘面的整个地形,以及荒滩地都分属谁家,他已了如指掌。定文、立凯、立清三长辈的荒滩地,都在一条线上,成横面摆开。可三者之间,又有别人家的荒滩地分隔。郝家海成则在最边缘处,与立清长辈的荒滩地连接。他当然是首先把隔在三长辈之间的两片荒滩地拿下。两片荒滩地,分属四户人家。志武毫不声张,暗中一家一家地走,以略高于往日的价格,一一谈定。因这四户人家都早有心理准备,知道志武或迟或早会来找他们,既然前面的人都卖得,他们又为什么卖不得呢?影响一季庄稼,却能换来几千元的收入,到头来仍然还你一方完好的地,如此划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搞定这四户人家,仅仅是一个晚上的事。第二天一早,志武便分别送钱上门。早饭后,两台掘土机便分别在两片荒滩地上动作起来。
这一回的机械轰鸣声,似乎比哪一回都更加响亮,都更加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原因非他,仅在于直接触动了宗姓三长辈。
最先是立凯,风急火急跑来找到立清,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说:志武……这狗东西……对我们的地……下手了……
立清惊愕不已,大声问道:是谁同意他的?你同意了?定文同意了?总之我是没有同意过!他就这么大的胆子,敢来动么?
于是偕同立凯,急急忙忙去找定文。定文听他二人一说,也表现出气愤与慌急的情态,提议三人一道去现场看看。
立清说:当然要去现场。我们来找你,就是要和你一道前去。
哪一回灵泉寨的大事,不是他们三个人一起出场的呢?三人为众,众志成城。尤其他们三个搭配,很具互补性。少一个,必不圆满,说话做事,都有影响。
其实,眼下三个人的状况,也是大体可知的。只是立凯和立清,尚蒙在鼓里。
是不是定文对二位兄长有所背叛呢?平心而论,实在不该这样说。定文也是老坟之后的宗姓子孙,目前宗姓大族的长辈之一,和立清一样,他也是相当维护灵泉寨的整体形象和根本利益的。可以说,从明事理开始,他就固执地认为,祖上择居此地,不无道理。因此从来都对这儿的独特地形地貌、风物特征,认同不二。甚至可以说,比两位兄长——尤其立凯——有更深的认识。只是眼下在对待志武的态度上,他不能不暗中有所缓解和松动。不管怎样说,志武作为宗姓本家,尽心尽力帮志远解过困境,这点他得认。回头再看志武的沙场,既然已成事实,制止不了,不如随他。加之志武的回填足以表明,最终给灵泉寨带来的影响也不是好大。他的容忍,便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上,和所谓“背叛”,是不怎么沾边的。
定文肯定不便把这些想法说出来。面对两个兄长,他一时也说不清,所以采取了隐讳的做法。
当三个人风急火急赶到现场的时候,眼前的情景又让他们无话可说了。他们止步在距推掘场地约两百米的地方,先行观察,要真是发现志武在动他们的地,肯定冲上前去横加阻拦,并当场痛斥。可事实并非如此,志武根本就没动三位长辈中任何一位的地,动的是隔在三人中间的两块荒滩地。这就把他们难住了,气横在胸口处,下不去,也出不来,还真不是滋味。就好像感冒想打喷嚏一时又打不出来那种感觉。
一时都愣着的时候,还是定文先开口,他说:这几家人是怎么搞的,突然就把荒地卖给志武了。
立凯顿时骂道:这是哪些狗日的,见钱就眼开。
立清反倒陷入沉思,皱着眉头说:问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咋个一下子就都卖了呢。
定文说:是呀,要怪就怪这几户人,要是他们不卖,志武怎么进得去,首先我们的荒地他就通不过。
稍停又说:可现在,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肯定是协议签了,钱也收了,志武又这样迫不及待地进了场,还能挽得回来么?只有暂不理他,看他志武下一步又怎样来找我们。
立凯说:再找,我也不卖,看他咋样!
立清说:随便怎样,我也不会卖!
说完,立清转身走了。定文知他气在心中,默默跟了上去。立凯未料到事情这样快就结束了,没好气地跟在最后。
这一幕,志武站在另外的地方都看见了。他没去推掘现场,他不会让几位长辈看见他。往往这种关键时候,他都采取躲开的办法,这样最有效。何必碰上长辈们,平白无故挨一顿训呢?长辈们正生气的时候,他还能顶嘴么?与其承受,不如躲开。
刚才,他是躲在一片玉米林子里,观望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看见他们在互相说着,抬手指着。虽然听不清都说了些什么,但大体意思是清楚的。毕竟其中之一的定文叔,是和他暗里相通的。他看见他们终于走了,就知道了他们的无奈。现在,他唯一要做的,便只有加快速度,而且还要在挖掘的深度上,超过此前任何一个地方。只有这样,才会对三位长辈的荒地形成强大威胁。
为此,志武给几个掘土机手,颁布了一个新的作息时间:分成两班,白天晚上连续作业。凡加夜班者,领双份工钱。他干脆把自己的打算和苦衷对大家说了:要不努力把三位长辈的荒地开采权拿到手,老这样穿插打洞式的操作,将大大增加工作难度,成本肯定就会很大,弄不好还会亏进去。
志武既保证了大家利益,又能以情动人,自然得到加班人员的理解。从此,灵泉寨的夜晚不再平静了。从傍晚到深夜,从深夜到天明,机械轰鸣不止。
四户人家的荒地呈条形往里延伸,虽然穿插打洞式的推进很不方便,但仅三四天时间,还是掘进了不少。渐渐显出的两道深沟,把三长辈原先连成一片的荒地,一下子分割开了。这还不算,因为割得较深,便使三长辈的荒地如危崖一般兀立了。定文立清的荒地各在两边,便只有一面呈兀立状态。立凯的居中,就两面都兀立如削了。
出现这种情况,立凯尚不知道,是定文去告诉他的。显然定文每天都在观察。定文对立凯说:去看看你的荒地,成啥样子了。
立凯便跟定文去看,老远就看见他的荒地如同孤岛一般了,顿时跳将起来,破口大骂:志武,你狗东西给我站出来!你在哪里,怎么把我的地弄成这样了!
定文立刻劝住他:你先不要吼,听我说。你看看,这种情形,不要说志武现在不在这里,就在这里,你也说不到哪里去。因为人家并没有动你的地盘,完全沿边界线给你留着的。看看我那边,不也同样如此么,难道我就没想过找他。可回头一想,又怎么去找呢,总之人家没有越界,就不会理亏。
立凯说:可是……怎么办呢?这样孤单单地兀立着,风吹雨打太阳晒,还有不垮下来的么?
定文说:这正是我要找你商量的,看来你也想到这里了。如此这般,时间长了,焉有不垮的道理?面上的好土垮在别人的地里,就成了别人家的。即使志武日后把他们几家的回填了,我们的荒地没采过沙,依然会比别人家的高,照样会垮。而且地势高,自然会干一些,也不利于庄稼生长。
立凯很是性急,打断了定文的话说:你就不要说那么多了,严重性我都知道。你还是快说说,我们该怎么办?正该你拿主意的时候,你老卖啥关子?
定文见火候已到,便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说:我反复想了,觉得目前的情况,还不如把地卖给志武算了。让他采过沙之后,再给我们回填好,依然还能种庄稼。另外还能得到几千元钱。
立凯多少有点意外,问他:你真要卖么?
定文说:不卖怎么办。后果你都知道了,除非你有更好的办法。
他看着立凯,等他回答。立凯说:我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你要卖,我也卖。
定文说:我正是反复权衡之后,才决定卖地的。我事先告诉你,不要到时候说我不通知你。
立凯说:还有立清的,也通知他一下。
定文立刻摆手说:暂不忙。我先卖我自己的,不要告诉了他,他不卖,也不让我们卖,岂不糟了?
立凯想想也是道理,说:那我们就先卖了再说。
一旦决定要卖地,立凯便松下一口气来,先前的那些威胁和担忧,便都不存在了。于是和定文商量,如何去找志武。此时,立凯不免担心,平时数他骂志武骂得最多,刚才又破口大骂了,会不会有人去告知了志武?或许志武就会有意不买他的地,让他难堪。但是定文让他放心,说这事由他出面好了。立凯便要定文事不宜迟,赶快去办。这当然正合定文之意,便转身回家。立凯也跟了去。
弟兄二人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才把去了镇街的志远等回来。定文当着立凯的面,要志远给志武打个电话,请他来家里。志远拨通了志武的手机,说有事等他来家里商量。一听志武愿意来,立凯才放下了心。
原来志武并没有外出,一直呆在工棚里静候佳音。两条狭窄的通道已经打进去不少,估计时机已差不多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必有动静。果然电话就来了,于是迫不及待地往志远家赶来。一进门,就十分恭敬地招呼立凯定文二位长辈。这使立凯瞬间的窘态顿时消失。招呼之后,志武还特别向立凯说,感谢他家里人支持了他。
立凯起初不解,很快便明白,是指郑女在沙场煮饭的事。他只有点头,不知说什么好。泼辣郑女,哪是他能支配的人物,他至今还对她礼让三分。平常时候,他对这个媳妇采取的政策是既不惹她,也不理她,相安无事,也就罢了。
坐定之后,定文说明意思。志武说,只要长辈们愿意卖,他没什么说的。当即敲定条件和价格。由志远取来纸笔,交给志武。志武笑笑说:我的几个“狗刨骚”字,你们还不了解,只有劳驾定文叔或志远哥了。
定文淡淡一笑说:志远,那你就执笔,把刚才的意思分几条写了,大家都看看,没意见就签字作数。
志武说:对,就照定文叔说的,尽量简单一点,签字我就付钱。钱我都带来了。
说着,便拉开面前的黑皮包,里面果然都是百元大票。
定文却在心里怪他,怎么就把钱带来了,这不等于事先就知道这事了么,弄不好就把我给卖了。
幸好立凯粗心,并不往这方面去想,反倒觉得志武立马付钱,办事真够爽快。
整个过程很短,交易双方都很满意。志武旋即告辞,赶往新辟的采掘面,叫穿插在狭窄巷道里的掘土机退出来,分别在定文和立凯的荒地里奋力推掘。先是将面上一层好土揭去,堆在一旁,然后甩开膀子大干起来。
这样便是一个宽敞的采掘面了,掘土机和运输车都来往方便,整个进度一下子快了几倍。
唯一不足的,便是立清和海成的荒地未卖。若是都卖了,便更是一个开阔的战场。
海成的地还在立清另一边,眼下丝毫无损。现在只有立清的地和先前定文的地一样,一面陡立着。但是立清仍然坚持不卖。他只是赶来看了看,然后离开了。
他先去质问立凯,又去质问定文,然而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他们实在没有办法。
这一次立清没有发火,只是感到有些沮丧,定文在后面叫他他也不理,径直回到自己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