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志武开采河沙,弄得宗姓族人——尤其宗姓长辈们心烦意乱、怨愤交加的话,这对宗姓族人的干扰和搅乱,还只是表层的,更多的是一种外在的东西。他们可以采取御敌一般的方法,诸如加强工事,巩固阵地。尽管多有败退,仍是步步为营,竭力抵抗。
而紧接着发生的另一件事,却如晴天响雷,巨石坠湖,大有石破天惊之势,将灵泉寨几乎所有人——不管宗姓、郝姓还是徐姓,都一下子给惊呆了。毫无疑问,给惊得最为呆愣的还是宗姓,只因事情发生在宗姓族中。虽说此事让灵泉寨所有姓氏的人都一时难以接受,可毕竟宗姓族人首当其冲。
这一非同寻常之事,并不发生在众人瞩目的志武身上,也不发生在对女人多有挑剔、因而颇多非议在身的志远身上,同样也不发生在志根、志福等等人身上,偏偏发生在根本不为人所注意的志全和小春身上。
这事如平地卷起的旋风,陡然将原本贴在地上的枯草、树叶、沙尘,纷纷带至空中,竹树林子,也给掀得前仰后翻。
小春怀孕了!这消息要是换在其他任何人的身上,都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但偏偏是小春怀孕。使她怀孕的也不是别人,而是志全。志全何人?小春的叔辈。也就是说,叔叔让侄女怀上了孩子。
志全和小春的关系虽然由来已久,但在整个灵泉寨,除了志武,可以说谁也不知道。当然,还有圣灵寺的慧能师父,但她已是三界之外的佛家弟子,从尘俗的角度,与灵泉寨毫不相干。
按志全和小春一贯小心谨慎的做法,他们的事不可能突然暴露。这都怪在二人的无知。小春突然恶心呕吐,并反复发作,于是志全陪她去对河镇街医院就诊。女医生一看,就怀疑是孕期反应,便让小春做尿液检查,果然是阳性。便问二人什么时候结的婚。面对医生的问话,二人猝不及防,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女医生的工作,和乡上计划生育工作挂钩,见此情形,便立即向乡计生干部报告。很快来了两个人,将志全小春扣住。问清家庭住址后,即通知灵泉寨的妇女主任。妇女主任赶到,和计生干部及医院人员一起,要为小春做刮宫手术。小春大哭,志全求情,最后才免了手术,让小春服了一种药,说是两三天之内,就会有血肉小块排出。只是担心药物对有的人不灵验,便让妇女主任密切监视着。小春怀孕的消息,自然成了公开的新闻,顷刻间便在灵泉寨传扬开去,并迅速升温,几近沸腾。
先说志全和小春的父母。小春父亲志才,一听到这个消息,便气得说不出话来。本就有病在身的他,顿时痰火攻心,站立不稳,一头栽倒在地。其时小春正在回家的路上,由妇女主任陪着。志全不好和她们走在一道,穿越玉米地沟回去了。小春进屋,父亲还坐在地上,头倚着床边。小春喊了声爸,正要上前扶他,志才抬起手来,直指小春,一迭声的“你你你……”便双泪长流了。小春万没料到父亲会气成这样,顿时跪在地上,哭喊着:爸、爸……志才怒视着她,一巴掌扇了过去,幸好距离稍远,仅指尖触及小春脸上。再要举手时,妇女主任连忙上前劝阻,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们只是非婚怀孕,需要及时处理,并没有另外的什么过错。
志才终于从喉间挤出话来:还要怎么错?他们丢尽了宗姓族人的脸。我一定要宰了她,否则我无法向族人交代。
妇女主任见问题严重,出于同情和担心,决定暂时带走小春。因很快她就会出现肚子疼、排血团的药物反应,留在家里怎么行。
幸好这时志远闻讯赶来,妇女主任和他一起将志才扶上床,然后对志远说,好好劝劝他,便带小春走了。
志全母亲的情况,似与志才有些不同。她没有哭,只是见了志全就一阵责骂。然后叹气,一声接着一声。
志全说:妈,我们恋爱不犯法。只要小春将事情处理了,就没事了。若是结了婚,就根本不用处理。
母亲说:这可要让人笑话的啊!何况族里那么多人,他们会答应你么?儿呀,外面那么多姑娘你不要,为啥要去找小春?你是她叔叔,她是你侄女,不整个乱了套么。
志全说:可我们不犯法啊,志武哥也是这样说的。
可在志全心中,却盘算开了,虽然不犯法,可压力这样大,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而对整个灵泉寨来说,这个消息便成了人人议论的中心话题。
郝家海成和守云又聚在一起了。开初,他们也多有感叹:怎么会这样。大有不解与惋惜之意。后来,他们就完全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发出议论:这宗姓一族是怎么搞的,从古到今都怪事不断。不说过去朝代,从宗家永瑞开始,就出了个申嫂血案。后来又有立蓉、志奇的姑侄丑闻。到了现在,真是万没料到啊,又出了志全小春的叔侄女烂事。我看,还是他们祖上选了这怪异风水地的缘故。
海成心里很是庆幸,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近段时间以来,他心中一直愤懑压抑,只有今天,才突然有了一种伸直了腰杆、舒出长气的感觉。他仿佛站在了一个很高的地方,俯瞰灵泉寨全景,那一处处奇灵风水,虽说给宗姓人家带来了不少好处,可同时也让他们世世代代不得安宁。就是一个志武,也够他们头痛的了,现在,又突然冒出了这样的丑事。
去小商店买酒的长庚,一听到这个消息,连忙赶回家来告知了正在家安闲休养的玉清。玉清听了却不以为然。她说:这不值得大惊小怪。现在外面这样的事多着哩。还有和老婆离婚后,又与老婆的小姨妈结婚的事。原先老婆生的孩子,还是喊姑婆为妈,总之没有近亲血缘关系,不管和谁,只要双方自愿,都可以申领结婚证。
长庚毕竟也读过高中,对女儿的这一番话也能理解。只是担心,宗姓宗族势力那么大,志全小春怎么躲得过这一难?
玉清说:其实我该帮帮他们。
长庚说:绝对不可以,我们是外姓,人家族中的事,万不要介入。只有他们宗姓人自己出面。
玉清便立刻想到志武,她想应该和志武联系一下。
凌风听到这个消息,同样很惊愕。作为凌风,对于婚姻法在这方面的规定,自然十分清楚。问题是,这里不是大城市,是灵泉寨。很多时候,民风民俗方面的东西,甚至比法律还要威严。在他印象中,志全和小春还是小小青年,他从没怎么去注意他们,竟然一下子热恋到了这种程度。如果二人完完全全出于真情,就不能不同情了,他甚至还有点欣赏。这使他想起素娥——一个以身殉情的女子。
但是,眼下的志全和小春,与当初他和素娥似乎还有区别。他和素娥关系受阻,仅仅因为他的家庭出身。随着形势的改变,与此相关的障碍也随之不存。可以说现在的海成,相当后悔自己的当初。志全和小春就不同了,他们可是触犯了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族规。族规不是暂时出现的,而是融入了观念和血液的东西,不是说没有就没有了的东西,相反,还可能较长时间存在下去。因此,志全和小春不仅现在很难,今后也会不易。
但是,二人真心相恋的情怀令他同情,又很想帮帮他们。但他只能游说于长辈之间,起一点缓解作用。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显然不大可能。
而事情的发展,比凌风想象得还要来得快,并且来得陡。当凌风还在作如上思虑的时候,宗姓一批人便行动起来了。当然仍是以立清、立凯、定文为首。
定文本是读书之人,明些事理,可这事却也让他难以承受。志才是他亲侄子,耻辱就发生在他的亲房人中间,他尤其感到脸上无光。这情绪甚至影响到志远,他虽在情理上不完全否认志全和小春,但认为凭未婚先孕这一点,就该扇志全两耳光。
至于立清,更是如临大敌了。先前的志武、沙场、卖地等等,通统退居其次,当下尤为重要的,还是这败坏门风的大事。想当年,在立蓉和志奇的事上,他挖空多少心思,费尽多少周折,不惜冒着断绝亲情和留下深仇大恨的危险,才得以最后阻止宗姓丑事的发生。事隔多年,此事居然又在新一代人身上重演!作为宗姓最高、也最具权威的长辈,能袖手旁观么?要是让这两个小东西阴谋得逞,不仅使宗姓蒙受奇耻大辱,也是对他当年力挽狂澜的嘲弄和否定。更为严重者,一旦开此坏风,意味着向后来人开了绿灯。如此则族规溃坏,族将不存,老祖坟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族谱还有什么续下去的必要?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虽然在志全和小春之间,已经出了丑事,但决不能让丑事继续下去,想尽千方百计,也要彻底阻断!
只可惜现今的宗族威力,已远不如几十年前那么强大,因此要实现这一目的,必须同时怂恿双方父母。本来事情至此,双方父母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当这样定下,他们便分头去找志全母亲和小春父亲。
志全远远看见长辈们来了,赶紧躲了出去。志全母亲又惊又吓,六神无主。问她志全呢,她慌慌张张地说:还……没有……回来……立凯说:回来你就管好他,不要再干傻事了!志全母亲唯有点头。长辈们的重心,并不在志全身上,因此只是先跟志全母亲打个招呼,便去了小春家。
小春父亲还好,连服了两道药后,基本恢复过来。面对长辈,他愧疚交加,听了长辈们的主意,表示完全配合,一定尽快把小春弄回家来,长久锁在屋子里,让宗姓人轮流看守。
所有这些,志远都一一在场。如果说在事情的开初,他因气愤也显得言行有些过激的话,那么现在,他慢慢冷静下来了,便感觉到父辈们的做法多少有点过火。但是,在群情激愤的场合,他不好明确表示异议。于是,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便与志武通了一个电话,把村寨里的情况告知了他。
志武听后,感到问题严重,立刻找来郑女和小龙,要他二人分别通知小春和志全赶快离家,外出躲一躲。若是避之不及,就先去圣灵寺中暂时藏匿。凭直觉,志武相信慧能师父会帮助他们。为重塑观世音的金身,他已去过圣灵寺一次。这是他长大以后,第一次真正进到寺院里面。圣灵寺虽是一个不大的寺庙,却是依山重叠,曲曲折折,要藏几个人,完全不在话下。何况佛寺圣地,外人也不会胡乱作为,谁都怕得罪了菩萨带来灾祸。
小龙好不容易在野外找到志全。他正为此担忧,现在志武又叫他躲藏,可见问题确实严重。他焦急起来,为小春的处境深表不安。
小龙安慰他,说郑女肯定已经通知到小春了。志全想了想,既然情况紧急,得马上行动。于是二人即刻说好由小龙骑上摩托,去通知小春,迅速离开妇女主任家,去往日常见面的地方暂避,志全随后再去找她。如此看来,长辈们仍要使用当年那一套,先把女方严密看管起来。
小龙走后,志全避开大路,从玉米地沟垄插回家中。忧心忡忡的母亲已在倚门相望。见儿子回来,一颗悬吊的心才降了下来。志全喊了声妈,示意她快进屋里。母亲刚一进来,他便双膝下跪,满含深情地说:妈,你不要担心,儿子没有错。我爱小春,小春也爱我。我们是真正情投意合的一对。现在已经是什么年代了,他们还这样,但小春决不会落得和当初立蓉姑姑一样的下场,我也不会像志奇哥那样。乡上当官的都说了,我们眼下只是做得不对,不符合计划生育政策,此外就没有什么了,宗姓人反对,我大不了就改姓,不再姓宗,跟你姓冯。我打听清楚了,这也是允许的,姓氏自由。
母亲说:儿呀,现在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是心头乱得很,为你担心啊!
志全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所以,我和小春要暂时出去躲一躲。这些日子,我就不在你身边了。
母亲说:不要担心我。你们去,你们去,只要你们好,我就是死了,也无所谓的。
志全一把抱住母亲的双腿,说:妈,你千万不要说这不吉利的话。你还有好日子过,以后小春会像我一样孝敬你。
志全说完,向母亲连叩了三个头,这才站起来。
正在这时志勇走了进来。母子二人一愣。志全双手捏拳,一副打架的姿势,问:你要干什么?
志勇忙说:你不要紧张,我并不是帮他们来捉你的,我是赶来告诉你,还是先避一避。志才哥和几个长辈的工作我还未做通,为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你们只有暂时回避,我肯定还要继续做他们的工作,但在这火头上……
志全这才放下心来,说:谢谢志勇哥。我们也正是这样想的。
志勇说:那你还等什么?就按你想好的办法赶快去办。
又转向志全母亲说:二婶,志全暂时走了,要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经村支书志勇这一说,志全母亲心中反倒踏实些了。她也催志全:快走吧!
志全便对母亲说了声:我走了。
然后迅速出门,贴房屋转到后面竹林中,插入玉米地沟垄。这时太阳已经往西去了。西天的云层很厚,只从云缝中挤出些霞光,有如舞台上的追光。为不被人发现,志全不敢从路上走,而是从这一块玉米地,潜入另一块玉米地。有时两块玉米地之间是花生地,花生苗贴着地面容易使他暴露,他便躬身躲在玉米林边上,观察左右无人,才一阵小跑穿越过去。
小春早已等在与徐家庄交界的一块玉米地中了。志全进入这块地,便轻声呼唤小春。
小春垫着一把青草,坐在玉米沟垄上。她已经这样坐了近一个时辰。离开妇女主任家时,妇女主任再三叮嘱,排血块时,肚子也许会有一点轻微疼痛,万勿惊慌,休息两天也就没事了。她匆匆应着,向约定的地点赶来。一旦进入玉米地中坐定,四周静寂无声,思维才开始活跃起来。她知道她和志全遇到了麻烦,但她一点也不惊慌和恐惧,反倒心中满怀信念,有一种令她激动的憧憬。她万没想到,突然就怀上了志全的孩子。要早知道,怎么会去医院呢?真舍不得把这孩子拿下来啊!无论如何,这也是她和志全爱情的结晶呵!她一度伤伤心心地痛哭。妇女主任劝她,说结了婚还会再怀上。她当然相信,可心里总有莫大的失落,尤其此时,一个人坐在野外孤孤单单的,想到她和志全的孩子就要夭折掉落了,一股悲情便止不住袭上心来。她多么希望志全立刻出现在身边,让她偎依、倚靠,以填补内心的空虚。她竖起耳朵聆听,捕捉任何声息。当志全进入玉米地里,向她发出第一声呼唤时,她就听到了。这呼唤如同福音降临,令她惊喜万分,一下子立起身来,从沟垄间往远处探望。呼声渐近,她这才应道:我在这里——
志全加快步伐,出现在她面前。她向他扑过去,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在此特殊情景之下,情丝更加细密绵长。幸有较高的玉米植株遮挡,不会有人看见。
相拥着坐了好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们才走出玉米地。在这样的季节,庄稼都不用施肥了,加之时间已晚,野外一般不会有人,于是牵手走上通往山上的道路。
上山的路有两条,一在南,一在北,两者间相距甚远。此外,还可以从灵泉洞通到山上。志全原本想钻灵泉洞的,出洞即是天坑,从天坑上去,就是圣灵寺了,这是万无一失的最保险通道。可又想到上天坑毕竟有一段崎岖险峻地,要是小春在上攀时肚子突然痛起来怎么办?便舍弃了钻洞的想法,干脆从正路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