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万籁俱静。
荘凉山上积雪融化成涓涓细流,圆润的山石被岁月磨损的恰到好处。到了晚间,空气带着潮湿的水分,长长的睫毛被打湿,越发诱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
这里有一条山民们常走的路,泥土厚实,却还是抵挡不住流水的侵蚀而变得坑坑洼洼,只有光秃秃的几棵岁寒松柏零落的点缀着山路的寂静。
荘凉山平日里没什么特别,如今却是静的出奇,只有稀疏的几声虫鸣应付着这稀薄的月色。
辛恒景逸负手站在清冷的山顶,抬头看着清朗夜空那一轮玉盘明月,眼底蒙上一层难以名状的情愫。
人,果然只要寂寞了,便会生出胡思乱想的心思。
他深吸一口气,夜里的山风潮湿微凉,婆娑斑驳的荘凉山浮动着躁动的气息,三三两两黑色的身影在月色之下一闪而过,形如夜深人静时候鬼魅的黑执事,带着急切的兴奋。
一个时辰之前,他收到一封无名信笺,内容有待查究,却字字珠玑的不像捏造。正是因为这封信笺,使得他不得不改变某些计划的执行。
“主子,我们下一步如何落实?”
“静观其变!”
辛恒景逸挥了挥手,那人很快便消失在清冷的夜色之中。
他望向西南,机不可察的一声轻叹。
到了现在,他不得不直面一些事情,也不得不消化一些真相,毕竟,这个消息于她而言,并不算好消息。
他心里到底犹豫,如果欺瞒,将来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她由来都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女人,军营里打磨出来的女子总是爱憎分明的,她又能否承受得了残酷真相带来的哀痛?
如果她知道自己一直以来为仇人卖命,她会不会举兵谋反,从西南一路杀回帝都?
他的内心有些矛盾,夹带着从前的亏欠与内疚,讳莫如深的神色里带着一丝机不可察的慌乱,是告诉她,还是继续隐瞒下去?
那位久居冷宫偏殿的女子,原来并不是那犯错的弃妃,而是公玉浅羽真正的生母。这么些年,皇帝心里也许出于愧疚,并没有杀死她,却也终生囚禁了她的自由。
帝王之路的无耻龌蹉,这一刻是直达内心的,没有任何人能比皇室的行为更加的荒诞无耻卑鄙下流。
一个想要拥有帝位坐拥天下的男人,是不能容忍别人功高盖主的。所以,当年,在公玉战野背后放冷箭的人,并不是什么战场余孽,而是受人指使,而指使这一切又能压着这一切的人,除了坐在权力巅峰的男人,还能有谁。
而彼时,作为同胞兄弟的公玉天涯不得不做出选择,不然,他极有可能拥有跟于家军一般无二的下场。莫须有的罪名是皇室最大的杰作,皇帝让你三更死,就不会给你活到五更的理由。
原本他有些讶异的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病恹子,竟跟虞海城的庄城主有勾结,怂恿着边缘之地的人起兵谋反。直到今日,他见不到八皇子的人马,才知道青阳惜月跟官场的勾结有多深。
二皇子起兵谋反这件事,无论是对五皇子还是对八皇子,都是有利无害的。一个从一开始便被一步步引到陷阱里来的人,没能参透这帝位之路的勾心斗角,心里只有一股仇怨一股怒气是不可能成功的。
只是他有些担心公玉浅羽,如果被逼到了绝路,她该如何自处,是佯装无知还是绝地反击?这两点,其实算不上选择,无论那一个,对她而言都是沉重的。
人,果然踏出了某一步,便是一生!
“赖四,你快马加鞭的赶回京城,拦下那二皇子谋逆的证据。”
也许是觉得自己亏欠了公玉浅羽,他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与其让她跟着二皇子背上谋逆的罪名,还不如现在让她成为不明真相的寡妇。
“传我命令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必须让菜鸟有来无回!”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没人有半分犹疑,这些训练有素的密卫得了令,悄无声息的窜入崎岖不平的荘凉山,就像无处不在的风,轻轻的扫过寂静的山林。
高阳宇昊看着身后穷追不舍的杀手,自己到底估错了那一步,才招致了身后的来势汹汹。
他放弃了以马代步,带着小路人马从荒野小路一路奔行,如今到了穷途末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眼前是五十来人的黑衣杀手,身后是一片巨大的湖区,在月色的映衬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下暗藏杀机。
如今的他易容换面,只用一块简陋的布巾包裹着脸蛋,站在护卫的队伍之中,到底是难以辨别的。
杀人,从来都不用废话,两拨人很快便动手打了起来。这些黑衣杀手看起来有备而来,还没正式刀剑相向,便下了一手毒粉,迎面五人来不及出手,便成了药下亡魂,吐了几口白沫之后,身影没了动静。
他总是有意的躲在最后出手,时刻准备着伺机而逃,毕竟,很少有人会注意一个喽啰是否是个懦弱的逃兵。
这些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死士,周身散发着对生命的极度淡漠,每一刀都极致的夺魂煞命,眼里带着嗜血的狂热,杀人成瘾!
眼看自己处于劣势,他也只能放手一搏,身后是冰冷的湖水,他带着几个人,毫不犹豫的跳了进去。周身是沁骨的寒意,似乎有无数细小的针,密密匝匝的刺戳着你的皮肤肌理,那种寒冷是不言而喻的。
他如今顾不得自己曾经如何的身娇肉贵,只希望身后的替身能多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只要援兵一到,他便没了后顾之忧。
只是,双手总是难敌轻舟,等他好不容易在手下的扶持之下游到湖中心,下身已经基本没了知觉,身后却出现了一条该死的轻舟,上面还站着一个挎着长刀的蒙脸黑衣人。
如今他别无选择,正准备从黑衣人的手中夺得轻舟,却没料想自己如今竟这般弱质,还没来得及出手,便被人轻易击晕,然后一把扯到了船上。
轻舟过处,水波渺渺,四具飘散血红的尸体在湖面渐渐失了温度。
轻舟靠岸,那黑衣人卸去面巾,一手将湿漉漉的二皇子扔到了岸上,本来还想让他绝望的更为彻底,如今似乎时间不够了。
“庄主,如今有何打算?”
云合细长的眉眼懒懒的看着地上昏死的高阳宇昊,倒是好一处调虎离山的计谋,却可惜了这一番筹谋,竟半点不曾偏离那个女人的推算。
“既然那个女人这么想让他谋反,你便把他送到他该谋反的地方便是了!”
他语气里满是淡漠,负手看着眼前一片烟雾缭绕的湖面,机不可察的轻叹。
人,一旦有了软肋,便不得不过着受人威胁的生活。
荘凉山上影影卓卓的身影穿梭不断,一支冷箭扎在老马的屁股上,受惊的马儿仰天长啸痛苦的哀嚎,把马背上的人甩下去以后,疯一般隐没在山林。
被围在中间的,是易容之后的庄城主,他的躯体跟二皇子高阳宇昊大同小异,经过一番易容,倒有七八分相似。如今又蒙了脸,更是难以辨别。
只是他多少有些意外,这些人就这般猴急么?
辛恒景逸看着被围在队伍中间那人,气质跟二皇子有七八分相像,若是他为了掩人耳目,不同寻常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躲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接过手下递过来长弓,一点一点的把弓箭拉满。
眼看夜色之下又出现了一批人马,他松了弓箭,压下了进攻的步伐。
皇后的人,他倒想看看她养了这么久都舍不得拿出手的宝贝本事如何。
庄城主警惕的看向四周,凭个人直觉,他总觉得,真正的威胁绝对不是肉眼可见的。他控制住身下躁动不安的烈马,也隐约闻到了一丝惊马草的气息。他从身上割下一块布,抹了一些清淡的香气,把它捆在了马头上压制惊马草气息。
周云得了皇后的死令,看见了队伍中间的庄城主版‘高阳宇昊’,也没的犹豫,一声杀令下达,便连同二十青衣人拼成一个困兽之阵,把他们围在了中心。
他之所以同意京城贵人的安排,便是因为这样以后,他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借由二皇子的名声,占有虞海城周围的五城十七县,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地方霸主。
然而,想要得到这一切,必须要他亲自出手。
这大月湖的传说他也略有耳闻,只不过贵人说过,大月湖的漩涡是有规律可寻的,如今是它安分的日子,只要到了大月湖,便会有船接应。如今估摸着离大月湖不过一里路程,只要逃过这里的杀手,他的五城十七县便唾手可得了。
只是他想不到这由女子组成的阵营攻势如此凶猛,不间断的攻击让人十分吃力,如果不能破阵而出,恐怕今后的一切都成了泡影。
他还有他的美娇娘在等待着凯旋而归,他还有他的金镶玉宝座等着他一并享受众人的膜拜,他岂是如此便轻易死去的人。
“弓箭手,上箭!”
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周云听见的时候都觉得小如蚊蕊,却还是听出了其中的端倪——他不是二皇子!
她又快速的扫了一眼余下的人,无论怎么看,这些人都不可能是二皇子,莫不是受骗了?
好一出调虎离山的计谋,初次出事不利,她有何颜面回去复命!
她如今恨得两眼通红,然而神志清醒,这弓箭向来是远攻之物,在近身得不到便宜,于是一声令下,二十人迅速贴近,手中匕首一抄,利落的在马匹下腹刺出一道长长的划痕。
好毒辣的手法!他心里暗道不好,这些女人太狠辣,他的弓箭没了攻击性,如今又被这些女人不要命的近身搏斗,想要抽身恐怕极难。
辛恒景逸远远的看着不远处凶险的一幕,皇后娘娘养的女人,果然个个生龙活虎呢!
“主子,她们表情似乎不对劲!”
“谁?”
“领头那个女人,好像恼羞成怒了!”
他看了一眼身边夜视能力极好的陈十八,表情突然有些凝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看来,还是大意了,该来的,总是势不可挡的。
“如今计划有变,我要火速回京,这里就交给你了,今晚参与的人,务必一个不留!”
陈十八应了一声,继续看着不远处的激战。
这边周云不要命的强攻,那边庄城主也死命的顽抗,两方队伍打到最后,两败俱伤,庄城主肩膀被砍了一刀,血肉翻滚,周云也不算好,大腿被切了一片,却依然傲立不倒,她势必要杀的这些人片甲不留。
眼看渐渐处于劣势,庄城主让死士用血肉之躯撕开了一道出口,自己则一路向着大月湖策马狂奔。
即使逃出了包围圈,如今他仍旧心有余悸,这京城的凶险大大的超出了他的预料,一个个如狼似虎,下手比他还要心狠手辣。
看着身后魔鬼一般穷追不舍的女人,他从没对任何一个女人抱着这么大的恐惧。
渐渐的,眼前出现一片巨大的湖泊,缭绕的烟雨里不时有鱼儿一跃而起,在夜空下划出一道黑色的弧线。
他仔细的搜索了湖泊的沿岸,看到了船只后,更是快马加鞭。
只不过出于内心的恐惧,他总是时不时的回头,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被身后如狼似虎的女人从后背劈成了两半。
他在虞海城混了这么久,自然清楚如何行船,他下了马,强忍着肩膀的疼痛,用力的将小船推入了烟雾缭绕的大月湖水中,飞身一跃,摇着船桨,一点一点的远去,直到看不见那群女人的身影。
也许是因为劫后余生的那种兴奋,他还没有从惊险中回过神来,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离岸很远以后,才真切的感受到了自己的小船正在一点一点的下沉。
等他好不容易堵住了漏水的口子,把船里的水泼了出去,眼前却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小船像是失了控制的叶子,被巨大的吸引力牵扯着。他拼命的划着船桨,直至在无穷无尽的自我嘲讽跟绝望之中精疲力尽。
漩涡独霸着大月湖的一切,小船在一声脆响之后被肢解的四分五裂,一圈血红在漩涡四周蔓延,吸引了众多嬉闹耍玩的鱼儿争相追逐着血肉。
湖边飘荡着十几具冰冷的女尸,在漩涡的作用之下,一点一点的向湖中心漂移,大月湖面宁静波诡,大月湖下暗潮汹涌,在大月湖馈赠之下的鱼儿,今日又可以饱食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