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今年六十五。表哥比我母亲大九岁。
逢年过节表哥最喜欢来我家串门走亲戚,他每次见到我母亲时总要以头杵地长跪不起,嘴里喋喋不休地叨咕着我母亲是他惟一值得尊重的长辈,不是亲姑胜似亲姑。
表哥可怜兮兮的一辈子孤身一人,政府照顾他给他享受了五保户的待遇。表哥不在乎吃不在乎穿却刻意在乎脸面,他怕别人瞧不起,每遇亲邻近友的婚丧嫁娶一甩手就是数目不菲的份子钱。
人们纷纷笑他傻:快入土的人了到处“拉往来”穷折腾个球?表哥满脸不屑,倔强渗入了骨髓。
表哥不甘寂寞,找个小学看门的差事一干就是十几年,积蓄颇丰。
表哥侄男孙女成群结队,可孩子们从不过问老人的生活,只是一个劲地踅摸他兜里的银子,想方设法地蹭这蹭那,但凡一分钱的便宜也要一占到底。
今年初,表哥照例来我家给我母亲拜年。酒毕,表哥已醉眼蒙眬,他习惯性地叩头于我母亲膝前。临走时,表哥说他想效仿别人为自己送一次“活殡”,想亲眼看看自己“死”后的模样。
我们全家人愕然失色,只当表哥是闹着玩的醉语罢了。谁想几天后,他真的拖人捎来了口信,说自己准备定于大年初十那天发丧。
表哥“送活殡”那天,母亲仅带着我一个人去。一进村,耳膜便被一阵阵喧闹的锣鼓声吸引住了,这是为表哥“发丧”而专门雇来的乡村乐队,多媒体似的热火朝天。喇叭声吹得抑扬顿挫,并随客人的频频光临而渐呈高低起伏状……
许许多多的大人孩子头顶红孝帽,身穿红孝服,一个个眉飞色舞。
表哥着一袭红色大棉袄、红色大棉裤、红色大棉鞋,胸前别一朵显眼的大红花,他的头发梳理根根笔直,油光闪闪。表哥见谁冲谁笑,俨然像容光焕发的老新郎。
最令人发瘆的是灵棚和棺材,灵棚三侧是用大红毡布镶起来的,上面封着顶,正中央停放着一口火红漆柚木棺材,棺材盖前方裹着一条数尺长的红绸子。
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踏入了红色的海洋。
方圆十里八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或套着驴车或蹬着三轮,蜂拥赶来瞅新鲜凑热闹,叽叽喳喳议论不止。
我周身的神经不由自主地跟着振奋了起来,某管事者赏我一顶红孝帽,我胡乱地套在脑袋上,滑稽地摩挲来摩挲去。
按照风俗,账桌上的第一份礼必须由最长辈的人先上,我在母亲的授意下拿出100元算是开了局,旋即上账的人乱作一团,把记账收钱的人忙活得东倒西歪。
随着客人逐步齐全,隆重的参拜仪式也拉开了帷幕。一副“千响”大鞭震得地皮乱抖,人人吐舌,喇叭唢呐声也吹到了高潮甚至疯狂,那些民间音乐家们可劲地吹、忘情地拉、百倍地投入。
司仪宣布参拜仪式开始,首先请表哥正襟端坐在棺材旁,除了我母亲外其余所有的人均按辈分高低和年龄大小依次冲表哥烧香、作揖、磕头,缭绕的烟雾顷刻间弥漫了整个灵棚,既而散发到了每个人的眼角鼻孔。表哥笑眯眯地用手示意别人起身站立,那些跪拜的人没一个悲伤的,全都轻轻松松、嘻嘻哈哈,神情逍遥自若。
“送活殡”的闹剧进行地有声有色,像演电影似的那么活泼、那么有趣!谁都能想象得出,此时此刻表哥的心花绝对怒放到了极致。
仪式结束后开始就餐,一排十几个桌子全部坐满了宾客。表哥和年龄长的亲戚族人坐在一桌,捎带脚的还有我,辈分低的、年龄小的依次过来向表哥敬酒祝贺。
表哥来者不拒,时间不久便迷失了方向。
下午,活动接近尾声,众人相继散去。灵棚也三下五除二被拆了,棺材搁在了另一间小房以备表哥百年后真正受用。屋子里只剩下母亲、表哥和我。
表哥猝然间孩子似的哭了,没出息的他再次扑通一声跪倒在我母亲跟前,失声说道:小姑,你说你侄子的人品怎么样?我不想去敛钱,我就想挣一回面子,我不知道自己死后有没有人管?
我母亲赶紧扶起了他,嘴里一个劲地重复着:你太要强了!姑理解,你一个人过得很难……难……真的很难……
谢谢小姑,还是您最了解侄子。笨嘴拙腮的表哥从不善于客套,可这次他却说了声“谢谢”。
于是,那个冬日的下午,我看见表哥独自一人幸福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