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明,水手们和桨舱里的海奴们一齐上了甲板。修补船身漏水之处是其中之一。昨晚的风暴在船身上留下了大片大片的海藻等污物,把所有的桅杆和甲板船身全部清理下来再打上木油鲸蜡也需要整整一天的功夫。
女人们都在舱室里忙活着――郑家的主母、郑夫人要生了。
这一切都要怪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以及暴风雨中那道奇怪的雷光。在关于那奇怪的雷光这一点上,祝祭大人有一些不同的见解,他倒并不是认为夫人的早产和雷光没有关系,而是他极为固执地坚持说,昨天晚上有两道『卐』型雷光,而且中间间隔时间还不短。
所有人听到他的话都不断摇头:“当时甲板上所有人都只看到了一道闪电,就你一个待在舱里的人看到了两道闪电,这怎么可能?”
联想到这场不期而至的暴风雨,人们心中都会不约而同地叹一声:“人老了,真地是不一样啊!”
其实这对于郑家的上上下下来说,还要算一个好消息。这起码说明昨天傍晚时候,瑞大人的鉴胎结果也不一定是那么地具有权威性了,要是夫人没有突然发生早产这种情况的话,那就好了。
只有六个月的早产婴儿存活下来的可能是极小的,更何况瑞大人曾经说过这一胎有很大的可能是石胎,所以现在更是谁都没法子下结论。
郑官人、船医郑安和祝祭瑞鲈大人成了船舱里仅有的三个男性。
相比外面,甲板下面的情况是一团糟。
女人们的忙碌自不必说,已经快四十的船医郑安此刻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站在狭小的走廊里,他前面站着一脸严霜的郑官人和颤巍巍的瑞大人。
“郑安,你倒是说说,夫人到底怎么样了?”郑官人一个劲儿地追问郑安,对于就在他身边一个劲儿忽扇嘴唇的瑞大人视而不见。在昨晚之前,郑官人对瑞大人还一直是非常信任和尊敬的,不过这一晚上下来,他的态度已经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
在事关自己妻儿生死的事情上,郑官人实在放心不下这样一个五十二岁高龄的、已经两次被证明不是十成十可靠的老人的判断了――
大海素来严酷。或许,活到五十二岁这样一个年龄已经是海神最大的恩赐了,即使因此而损失了什么,仍是不失为海神的莫大恩德。
“这个……”郑安嗫喏着,手心攥得都是汗,却找不出什么合适措辞回答老爷的质问,就是编,一时也编不出什么完整的说法来。
郑安要是能解决夫人现在的问题,那他就不会顶着这么个下人的身份一晃三十几年了。船医和祝祭,无论从能力还是从地位上说,两者根本没有可能混在一起互相比较。
“真是白养你了……”理所当然没有得到任何答案的郑官人一甩手,转身走向主舱门,他需要上甲板透透气了,船舱里的空气让他憋闷得难受。
望着郑官人的背影,祝祭瑞大人面色铁青,胸口处只感到一阵阵的气堵,老头总是觉得郑官人这句话说的不止是郑安。
相对来说,郑安的脸色反而比刚才好看了一些。对于他来说,作为一个下人,让主人必要时用来出出气是很天经地义的事情,没什么值得紧张的,他可不信老爷会不清楚一个船医正常的能力范围。看着对面气色相当不好的祝祭大人,郑安反而有一种相对轻松的感觉。
“放肆!都乱跑什么!”郑官人一上甲板就被气得不轻,上面一堆人正在乱糟糟地四处奔跑,吵嚷声响成一片,其中还有个稚嫩的童声在那里掺和。
听到这一声喊叫,水手们顿时老实了,一个个像害羞的小姑娘般争抢着往别人身后躲去,其中一个娇小的身影由于穿着鲜艳的花布衣裳而显得尤为瞩目。人群脚下的缝隙里,还有一只浑身血痕、明显受惊过度的肥大舱鼠吱吱尖叫着、慌不择路地一头冲向了郑大官人。
吱吱声陡然升高了八度,然后迅速地远去,直到最后被一声轻快的扑通声代替。人群在安静的基础上再次噤声,空气也都老老实实的凝固在原来的位置上。那只大舱鼠在空中所划出弧度和飞行的距离充分地显示了老爷现在的心情,这个时候任何能够吸引注意力的行为显然都是不明智的。
“跳虾、小雨贝,你们俩给我滚出来!”郑官人扫视了一圈,点出了两个名字。
一个干瘦小子和那个小丫头垂头丧气地从人堆里挪了出来,其他人忍不住都是一脸的庆幸。
“剩下的,今天一天不许吃饭!你们两个,跟我过来!”
这个世界真是很奇妙!两种表情在一瞬间互换了主人,只有些面部肌肉不那么灵巧的摆出了一副生了胖小子婆娘嫁了人的神态。
“你们两个,驾我的鲨皮艇出去,我要上次你们俩偷偷弄的那种蛟皮藻,越多越好,中午之前回不来就不要回来了,明白了么?”
打发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出海之后,郑官人背着手一圈圈地绕着甲板转起了圈子,整个甲板上一片压抑的静寂,所有人都闷头不作声地干起了自己的活计。
『福豚』、『卫豚』、『枪鱼』、『戟鱼』四艘帆船今天没有像往常那样起锚出海捕鱼,四艘船聚集在一起,船上的成员们都在心里不停地祈祷着,希望海神保佑这个代表着郑家下一代全部延续的小生命能够顺利地诞生。
不断从船舱里传上来的消息很不好:夫人疼得很厉害,可是不管怎么疼,孩子就是一点都出不来,两个产婆的法子都想尽了,可是还是一点没有效果。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造成大出血。
郑官人很焦急,不过他决定还是留在甲板上,催生和照顾产妇的事情他是一窍不通的,留在甲板上还可以统筹着整个船队,防止下人们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弄出什么乱子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甲板上期待着寻找蛟皮藻的两个小孩能快点回来。郑官人知道蛟皮藻除了味道特别鲜美之外,还能“吸风”。
“希望到时候能够起到作用就好了,至于其它的,我郑鲸自问还有这个担当……”郑官人暗暗想。
小孩子在某些特定的事情上总是会超出大人们的期望。刚到巳时,小小的鲨皮艇就已经出现在远方的海平线上,人们甚至能够看清那尖尖的艇艏破开的雪白浪花。
内面贴着闪亮贝壳薄片的大龟壳制成的太阳锅被迅速支了起来,蛟皮藻很快被煮成了热汤送下了船舱。郑官人脸色稍霁,很是夸奖了两个立功的孩子几句,看着两个乐得不知道姓什么的笑脸,郑官人心里稍稍放下了些担心。
稍过了一会儿,舱门打开,老祝祭拄着根鱼骨杖,颤巍巍地走了上来。
“郑官人,刚才送给夫人喝的是什么,我嗅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味道。”
“蛟皮藻。”郑官人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道。
“海神恕罪!”老瑞鲈倒吸一口凉气。
老头扫了一眼仍然满脸兴奋得通红的跳虾和小雨贝,眉头紧紧挤在了一起,半晌,才对着郑官人说道:“郑鲸,郑官人。我需要确定一下,你这是准备放弃海神濯帝的庇佑了吗?”
郑官人直视老祝祭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只是想保住我的孩子,而且……”
“而且什么?”老祝祭微微眯眼。
“而且我没记错的话,『海典』关于异端的界定里,只是说‘亲蛟者、视同邪异’,并没有使用蛟皮藻在列,不许使用蛟皮藻是大人您在我十岁时宣布的条律,所指范围也只有这片卫海。”
“没错。但我是这片卫海的海神使者,在海典的规定里,我有权视情况采取保持海神领海纯净的一切手段,包括划定邪异的界限。”说到海典,老祝祭的声音明显大了起来。
“以前确实是这样,如果下一位接替您的祝祭大人也宣布同样的条律,我会亲自去海庭谢罪。不过这是在两任祝祭的空隙之间发生的事情,我想海庭诸位大人会宽恕我的。”郑官人的话语则显得不紧不慢。
“郑鲸,你什么意思?”老祝祭的声音变大了很多,微微有些沙哑。
“对不起大人,我对您的尊敬并不能阻止我怀疑您的权威,昨夜的风雨证明了一切。非是我无情,大海的公正万年如此!大海和风雨,必将昭示前程!”郑官人的目光越过老祝祭看向了远方,双手合拢胸前,缓缓地说道。
“大海,风雨,昭示前程!”甲板上所有的郑家仆人们都以掌心相对,合拢胸前,齐声附和道。
老祝祭嘴唇颤动着、目光一直盯着郑官人的双眼,只是对方一直不肯回视他。甲板上一阵沉默,在一群青壮年的环绕下,老祝祭的身形显得越发佝偻。
一阵漫长而尴尬的沉闷,郑官人和老祝祭对立着,两人中间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无形的角力。只不过连老祝祭自己都清楚,如果双方要对抗到底,自己是必输无疑的一方。事实,毕竟是摆在了那里。
“哎哟……”“噗通……”一个站在船帮边的水手突然怪叫一声、从甲板上翻下了海,正巧打破了这个僵持的局面。
趁着众人七手八脚捞人的功夫,郑官人和祝祭瑞鲈各自避开了对方,鮗子趁机来到郑官人身旁,低声说道:“老爷,您是不是下舱看看夫人去?”
郑官人会意,迈步向舱门口走去,刚到门口,就和一个急匆匆跑上来的仆妇撞了个满怀。
郑官人纹丝未动,那仆妇的后背已经重重撞上了身后的舱板。
这一下几乎撞得这仆妇背过气去,不过她甚至等不及气息回顺,就急慌慌地喊道:
“夫人!夫人忽然流了好多血,里面,里面还夹着碎肉……”
“什么?”
听到这么句话,饶是铁打的汉子,身形也晃了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