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所有的牲畜都像那头黑驴那般脆弱,大部分坚强且有韧性的牲口经过一番痛苦的洗礼和磨练,还是习惯了新的生活,从小型社,高级社,既而人民公社,每天在皮鞭棍棒的驱使下努力地繁衍生息,努力地造福于人……可惜,它们再坚强,再有韧性,还是没有经得住这场饥荒的考验,在这场空前的饥荒中,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最后只得由比它们更坚强更有韧性的人来接替它们的使命。
大麦这东西皮厚且硬,比苞米小麦之类难磨,也没有苞米小麦经吃。听说这些嘴尖皮厚的宝贝来自白求恩的家乡——加拿大,是国家想方设法从加拿大购回的。
如果不是这场大饥荒,我怕一辈子都不认识大麦。在辽南,农村孩子都是喝苞米馇子粥长大的,大家对小麦都生疏,更不用说大麦了。听学校老师说,国家为了老百姓,去万里之遥的加拿大购进这种大麦,再万里迢迢运回中国,由于资本主义国家反华势力猖獗,运粮的船只在漂洋过海时处处遭到刁难,本来几分钱一斤的大麦运回来成本已达到七毛多钱,而这飞涨的成本都由国家补贴,到老百姓手里还是几分钱一斤。老师还说,从国家不惜一切代价从国外购进粮食救济老百姓,想方设法减轻全国人的饥饿程度,充分证明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只有社会主义国家,才把人民的生命当回事,而腐朽没落的资本主义社会,根本就不关心老百姓的死活。当时我们听了都很感动,都庆幸自己幸亏没托生在资本主义国家,要是托生在资本主义国家,赶上这样的灾年,人不死光了才怪呢。
多少年后,我从一份谈中苏关系的材料里得知,当年苏共领导人鉴于中国粮食问题严重,愿意向中国出售两百万吨谷物,但中国人为了面子,为了政治需要,拒绝了修正主义的援助。
两片厚重的磨扇在我和弟弟的推动下慢吞吞地转着,在磨扇的反复研磨中大麦们一个个都粉身碎骨,有了它们的粉身碎骨,才有那么多已走到鬼门关的人又掉转了头。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国家,可当年老百姓心目中能记住的,印象最深的,恐怕除了苏联美国和朝鲜,再就是加拿大了。能记住苏联不奇怪,刚一建国,人们天天能听到的就是中苏友好,苏联老大哥帮助我们建设社会主义,天天唱的是毛泽东、斯大林,像太阳在天空照……美国更不用说了,简直万恶不赦,一场朝鲜战争,让美国走进千家万户,美国鬼子,美国狼,不但杀害朝鲜人民,还妄想跨过鸭绿江来杀害中国人民……在童年的记忆里,美国就是最凶残的代名词。夜间谁家小孩哭夜,大人就吓唬孩子:别哭,美国鬼子来了。还真有效,孩子立刻就不哭了。小学学生看电影,银幕上只要出现坏人,就喊美国鬼子,不管是抗日战争片还是苏联的卫国战争片,里边的日本鬼子、德国鬼子统统都改变了国籍,都姓了美。
不光是没上学的孩子,即使正上学的学生,对美国人的印象也是根深蒂固。我上高二时,有一次语文老师配合政治形势出了个作文题目《论帝国主义的本性》,邻班有一位语文水平很高的学生写得极好,这位同学用美帝国主义挑起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来证明帝国主义是好战分子,帝国主义存在一天,战争的威胁就存在一天……50多岁的语文老师把这篇作文拿到我们班级朗读时,大家都为作文里雄辩的说理和语气强烈的反诘质问而叫绝,自愧自己的作文苍白无力。
不料老师念完了作文,却说这个学生犯了个知识性错误,问大家错在哪里,全班同学竟都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小时候父亲曾经跟我提起过世界大战,模模糊糊记得两次战争好像都跟德国有关,但不敢拿准,所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站起来。老师等了半天见没有吭声的,只好自己指出。老师说这个学生在作文里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都是美国挑起的,其实是冤枉了美国,两次世界大战的罪魁祸首都是德国,而美国跟战争的挑起者德国其实是势不两立的。老师还批评我们:你们都是高二的学生了,怎么脑子里也只知道个美国啊?好像全世界的帝国主义只有一个美国……说得大家面红耳赤,我则为自己刚才的犹豫后悔不已。
不知道两次世界大战的挑起者是谁其实也不能全怪美帝国主义在我们那一代人头脑里印象太深,还有个原因是我们那茬学生没学过世界历史,初中时期因为饥荒糊里糊涂过去了,上了高中还是个稀哩糊涂,高中的三年既没上世界史也没上中国史。国家天天忙于政治运动,却忽略了跟政治最有关系的历史教育,上了高三,考文科的学生只在高考前的一两个月才突击了几天历史,因为时间短促,只限于国内历史。在那个特殊时期可能全国中学都一样,都没开过世界历史课程,要不,1965年的高考怎么只考中国历史?
退休后,我被一家民营中学聘去教语文,后来那所学校缺历史教师,我又兼任历史课,我没有学过世界历史,但却现买现卖给学生教授世界历史,当讲到世界第三次科技革命时,我突然想,国家在那个时期不开世界历史,是不是恰恰因为政治需要?当时在中学生的政治课上,灌输的思想都是东风压倒西风,帝国主义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资本主义国家已经是日薄西山,日暮途穷。而实际情况是发达国家正在进行第三次科技革命,高科技新成果正在源源不断地涌现,如此的现实,如此的强烈反差,真要开世界历史课,这课该怎么讲?
当然,我的想法也未必正确,有人说历史是个小姑娘,你想怎么打扮她就怎么打扮她,何必在乎现实情况是什么样,如果真是那样,我就是自作聪明了。
如果不是这场饥饿,农村人恐怕还没听说过世界上有个加拿大,我知道加拿大是因为中学课本里有篇课文叫《纪念白求恩》,当年白求恩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为了中国人民的利益不远万里来献身;如今这些大麦又为了中国人民不远万里前来救苦救难,加拿大呀加拿大,你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国家,净诞生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我推着磨棍,脑袋里竟冒出那么多滑稽念头,想着想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磨了两遍,我用细箩先把面子箩下来,再倒进眼眼粗的筛子里筛,筛出一些小米粒般大小的小格糁,看看够熬一顿粥,就不敢再筛了,而是把剩下的麦渣倒进磨眼里再一遍遍全磨成细粉,直到把糠皮都磨净。
以前常听说谁谁家的老娘们过日子不会精打细算,男人在外挣页板子,女人在家里丢扇门,让婆婆和丈夫伤透了脑筋。还说什么男人在外是搂钱筢子,女人在家是盛钱匣子,不怕筢子缺两齿,就怕匣子没有底。无非是强调女人在居家过日子方面的重要。现在好了,这场饥饿让人们都有了经验,以后要是谁家女人再不会过日子,不用婆婆教,也不用丈夫骂,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饿起来,不用饿三年,几个月下来,没有不会精打细算的。
端午节的早晨,清风习习,阳光明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淳的香气。没有粽子,没有鸡蛋,胳膊上没有七彩线,门上窗上也没插桃树枝,但早饭全家吃了一顿不掺任何代食品的纯粥,这种粥呈粉色,吃到嘴里滑溜溜的,很像多少年后超市里卖的燕麦片熬的粥,当时我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粥。
吃了早饭,而且是一顿不掺任何代食品的早饭,我身上越发有了力气,就拿锄去菜园里耪长得不太好的芸豆。一边耪一边唱;蝶儿飞,鸟儿唱,阵阵清风送花香。春天来到原野上,大家都活泼精神爽。
啊!有多长时间没有唱歌啦?
不断死人的春三月总算熬过去了,1961年的夏天到来了。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只要熬过了春三月,就像重病患者度过了危险期,饥饿的人就有救了,因为土豆芸豆六七月份就下来了,土豆芸豆尽管没有粮食顶事,但人吃了能维持住小命。另外,人们为了救急,都在自家菜园地的边边角角种上“六月先”苞米,所以叫“六月先”,是因为这种苞米到了六月份就可以啃青棒子,比其他品种的苞米能早一个月。不过“六月先”子粒浅,产量低,家家也只在菜园子的边边角角种几棵应应急。
母亲在“六月先”刚刚能啃青棒子时就抢先挑出十穗煮熟,让我带着去看二哥,十穗苞米抵挡不了多少饥饿,就为给二哥送去一份支撑下去的力量。
这次探望比较顺利,但也在心里留下一个难以磨灭的痛。
跟上次相比,这次到县城要早得多,但还是错过了上午八点的慢车(快车小站不停),还得等下午两点那趟。到了县城,我接受上次的教训,去了姐姐的学校,姐姐就读的县二中,离火车站有三里多地,不为等火车的时间太长太难熬,我不想去打扰姐姐。
到了姐姐的学校,姐姐刚下第二节课,姐姐要继续上下一趟课,就把我送到她的任课老师家歇憩。
那个老师的家住在校园内,只有母子二人过活。我去时,只老太太一人在家,老太太跟母亲年龄差不多,五十多岁,慈眉善目,跟母亲一样,也是一双裹过的小脚,也是瘦得两腮塌陷紧贴着牙齿,一身青布衣裤因为老太太瘦骨伶仃而显得特别肥大。
老太太对我很热情,叫我坐下喝水,跟我说东拉西,说她儿子虽然是教师,日子也难熬,儿子一天九两定粮,饿得讲课的力气都没有。她看儿子可怜,就自己少吃,从嘴里省下点补补儿子……老太太说她这几天老发晕,走路两脚像踩在棉花上,估计离那头(指死)不远了。
老太太知道我要去哪里并且包里带有煮熟的嫩苞米时,眼睛突然有了光,蜡黄的脸上透出期待,说她好几年没吃到嫩苞米了,晚上做梦都馋嫩苞米……
老太太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而且是真馋,要不,那么大岁数的老太太哪好意思张这个口,俗话说大人有大脸,小人有小脸,这可是一个老太太的老脸啊!
可我只能狠着心装聋,装糊涂,包里的十穗苞米,是挣扎在死亡线上全家人的全部心意,十穗苞米我没舍得让饥饿的姐姐尝一穗,我饿极了也只在每个的尖尖上剥几个粒充充饥。上一次因为我的疏忽把十个等于生命的馒头丢失,这一次千万不能再有什么闪失了,我如果发了善心,把这点可怜的心意再分给别人,我这次去看望二哥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等姐姐下课,就逃也似的离开了老太太的屋子。
后来我听姐姐说老太太死了,在我走后不长时间。姐姐说老太太死后,她儿子经常嚎啕大哭,她还没看见一个大男人哭妈能哭成那样,真是孝顺儿子。
我听了心中阵阵作痛,为老太太,为老太太的儿子,更为自己。
多少年过去了,现在我也成了老太太,可我一直无法忘记那位邂逅一面的老人,那蜡黄的皮贴骨头的脸,那对嫩苞米流露出的饥馋难耐的眼神……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啮噬着我的心,我已经无法弥补我心中的遗憾,只能在这里说声对不起了,老太太如果地下有知,就宽恕我吧。
漫长的春夏总算被饿得眼睛发蓝的人们一点点地打发走了,人们热切盼望的秋天尽管来得慢,但到底还是来了。
我比别人更期盼秋天,秋天到了,苞米成熟了,就可以用新苞米蒸一锅窝窝去送给二哥了,农村人都知道,用刚刚僵了面的新苞米蒸成的窝窝吃起来又香又甜,即使好年景人们也愿意吃它。这一次我要送点货真价实的东西给二哥,我要让饥饿的哥哥吃到香喷喷的新苞米窝窝,以弥补我春天那次的过失。
随着秋意的一天天加深,我的失望也一天天加重。当自留地里种的苞米刚刚鼓粒可以啃青时,生产队就停发了救济粮,一村人都靠啃青棒子活命。我们家也一样,自留地里和地瓜间种的那点苞米刚一干缨,母亲就掰来和着味道酸涩的蚂蚁菜馇稀饭。夏秋之交,芸豆已过时,自家菜园子里几乎没有什么青菜可吃,而春天山上长的那些可吃的野菜现在都老成秸杆吃不动了,好在这个季节山上还长了好多过去挖来喂猪的蚂蚁菜,现在家家也不用养猪了,吃蚂蚁菜的角色就由猪换成了人。
若在好年月,煮点嫩苞米吃是乡下人的专利,城里人夏天到乡下来,唯一的念想是能吃几穗新鲜的嫩苞米。把刚刚灌浆的嫩苞米扒净窝皮放到锅里煮,煮时别忘了放点盐,讲究的人家还放点花椒大料之类,煮好后啃一口,醇香无比,回味无穷。
而在饥荒年月,大家啃嫩苞米不是为解馋为尝新鲜而是为活命了。还在春天,苞米种子刚刚掉下地时,人们就掰着手指算计开了,算计它们几天出土,什么时候能长成;苞米棒刚刚缠红缨,大人孩子就天天上园子里展望了,还不时地小心翼翼地扒开棒子的窝皮,看看里面的粒鼓多大了,还得几天能吃。
因为吃的目的不一样,叫法也不同,为解馋吃嫩苞米叫“尝鲜”,吃嫩苞米那天大人会说:看哪,又吃嫩苞米了,你们又长了一岁,不知不觉你们都长成大人了,把大人都比老了。而吃还没成熟的嫩苞米救命则被农村人称为“啃青”,这就像演戏,解放后唱歌跳舞演戏给人看的叫演员,受群众欢迎的演员就成了明星,艺术家;而解放前靠献艺来生活的则叫卖艺的,属于下九流人,受人歧视。
在饥荒年月把指望救命的苞米啃了青,就像饿急了眼的人杀吃了刚刚开长的猪崽子,是败家的过法,是剜肉补疮,因为一穗苞米等到成熟,其作用能顶几穗青棒子。所以,即使好年景,会过日子的人家也舍不得多吃嫩苞米,只在盈盆(旺盛的意思)时掰几穗供全家人解解馋而已,而现在是非常年月,饥饿的人们恨不能让一穗苞米的作用发挥到天大,不是万不得已,谁家舍得去啃正在成长的青棒子?还指望它们长成后救苦救难呢,怎么舍得半途糟蹋了?可现在真正是万不得已了,肚皮不能等着,近乎三年的饥饿,已耗尽体内最后一点能量的人不敢再抗了,就像我们家吧,瘦骨嶙峋的四个人,随时都有死去的可能。母亲深知这一点,所以过了今儿不管明儿,天天掰嫩苞米和着蚂蚁菜馇糊糊,竭尽全力拯救一家人的命。等到新苞米僵了面能用来蒸窝窝时,母亲已把我的心愿全部掰净吃光,一切都成了泡影。
在家里的希望落空,我又寄希望于生产队。1961年,山上的庄稼长得更差,空肚子的人没有心劲没有力气种地,喝青菜汤攒下的那点劲都留给了自留地和开荒地,家庭里攒下的一点好肥也都下到了自留地和开荒地。可怜生产队的庄稼缺肥少粪,长得跟人一样面黄肌瘦,有些苞米像饥饿的妇女生不出孩子一样,连个指头大的棒儿都结不出来。
更可怕的是那些好一点的地块长成的棒子刚能啃,就大片大片地丢失,村里的大人小孩一夜之间全成了“贼”,不用谁指使,不用谁教授,“温饱”这个老师比任何老师的教育效果都佳,真应该给它发枚勋章。当时村里还流行着这样的顺口溜:十个百姓九个贼,谁不做贼饿死谁;十个百姓九个偷,一个不偷小命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