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自私的，爱情是无私的
两个月前奶奶还给莫棋打电话说要和他爷爷离婚。莫棋笑了，老小孩小小孩，都快70岁的人了还闹离婚，这明明是在撒娇耍宝嘛。爷爷脾气特别好，在小50年的婚姻生活中，无论奶奶怎么唠叨他都不作声，所以他们两人吵不起来。莫棋很佩服爷爷的忍耐。最近，奶奶可能是太寂寞了，她跟莫棋抱怨说老头子不跟她说话，过着没意思要离婚。莫棋笑奶奶可爱，他说奶奶寂寞时可以给他打电话，是啊他最会哄女人开心了。奶奶说，那有你跟我聊天他就更没用了，更得离婚了。老人糊涂，不一会儿奶奶就忘了要和她老头子离婚的念头了。
莫棋高二时奶奶突发心梗，不停的输液让奶奶肿得都没有人样了。爷爷就在旁边守着，对莫棋说不知道她只打点滴饿不饿，说着说着就哭了，那是莫棋第一次见到爷爷哭。医生给奶奶判了死刑，说没有再抢救的意义了，爷爷颤抖着双手，拒签病危通知书。爷爷说什么都不放弃奶奶，他说：“她是陪我走过快50年岁月的人啊，我自己的儿女都没陪我走过这么久的日子，我怎么能放弃她？！”大伯都给奶奶准备装老衣服了，但在爷爷的坚持下，医生又给奶奶上了呼吸机，机器做着活塞运动，一遍一遍地撞击着奶奶的心脏，监控器上不停变换的数字意味着她还活着，奶奶最终奇迹般地苏醒过来了。
莫棋正坐在工作台前设计卫衣，不知不觉中他想到了爷爷。爷爷喜欢下棋，而且是出了名的高手，各种棋都精通，象棋和围棋尤其好，莫棋的名字就是爷爷给起的。莫棋来京求学时，爷爷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红布包，打开外三层里三层后，露出一块爷爷年轻时爷爷的父亲花120块钱的天价给他买的梅花表，这表，爷爷都没舍得给莫棋的爸爸……浓浓亲情流露出来后的灵感让莫棋大喜过望，这卫衣就以这手表为图案。就在这时他突然接到表弟的电话，说爷爷突发心梗危在旦夕，让莫棋赶快回老家。莫棋原以为自己的心是空的，但被这个消息在心窝子里掏了一下，他才知道自己的心里原来还有些东西。他的腿不住发抖挣扎不起，几次瘫软在工作台上。
莫棋以为自己曾经的生活是混乱而绝望的，但当他赶回老家，冲出电梯，看着穿着手术服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时，他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混乱和绝望。莫棋真觉得自己好自私，他想让上帝救爷爷一命，哪怕还能见他一面，虽然也有爱爷爷的成分，但更多的是不想让自己留下遗憾和悔恨。莫棋朝着抢救室方向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手术室的门开了，莫棋向前踏出几步后却又停住了。他不敢面对，他想逃走，好像不知道事实爷爷就始终在活着一样。莫棋小时候总是文文静静的，像个大姑娘，爷爷总觉得莫棋不淘气是没有力气，没有力气是因为吃的不好营养不够，就总是背着莫棋大伯家的堂妹给莫棋单独开小灶。爷爷是那么疼爱他，一定舍不得让他被负罪感和思念紧箍，爷爷是会醒来的，对，爷爷是会醒来的。
重症监护室黯淡的灯光更突出那慎人的安静，爷爷全身插满了管子，多日的药物点滴让爷爷的脸浮肿变形。莫棋温柔地拿起爷爷的手，非常凉，他多想摇着爷爷的肩膀就像小时候跟他耍赖时那样。医生说，爷爷一息尚存，但从此成了植物人。
把爷爷接回家后，奶奶用料理机将食物打成泥，一点一点地喂爷爷吃。爷爷后来失去了吞咽功能，奶奶就日复一日给他下鼻饲管，后来爷爷恢复了吞咽功能，奶奶就接着给爷爷一点一点喂食。有一次奶奶累倒了，大伯，二伯，姑姑轮流给爷爷喂饭却怎么都喂不进去，爷爷不张嘴，奶奶撑着疲惫的身体起来说，这老头子就认得我的声音。从此谁给爷爷喂饭奶奶都不放心。
奶奶这辈子的生物钟都是依据爷爷来调制的，为了照顾爷爷，爷爷醒她就醒，即便爷爷睡了奶奶也中途醒来看他尿没尿，尿了就给他换一个干净的尿不湿，爷爷大小便失禁，但奶奶从来没让他有一秒的难挨，都是在第一时间帮他清理，爷爷要是便秘了她给抠，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每天给爷爷清理口腔，擦脸，定期给爷爷洗澡，理发。爷爷爱干净，以前都是爷爷收拾卫生做家务，舍不得奶奶干活。现在奶奶比爷爷曾经还勤快，屋子里没有一点那种有年老的重病在床病人的屎尿味。奶奶特别怕自己眼神儿不好了，看不清了，伺候爷爷时怠慢了卫生，让他受委屈。
奶奶早上四点半起床，给他换过尿不湿翻翻身后就去早市买菜，转一圈回来后检查爷爷的尿不湿，给他按按摩翻翻身，然后做好饭菜用料理机打成泥喂给他，之后奶奶开始给爷爷洗尿垫和衣服，按时给爷爷翻身按摩，奶奶一日两餐穿插在爷爷的一日三餐中。晚上奶奶给爷爷换换尿不湿翻翻身后就去楼下遛弯儿锻炼身体。除了日常护理之外，奶奶常给爷爷放歌曲，一如从前和他讲家长里短的日子。人上了年纪就喜欢回忆过去，爷爷每天都安静地陪着奶奶回忆过去，奶奶总和爷爷说曾经的事，包括她那现在不知下落的儿媳妇、莫棋的妈妈，在远方也一定被奶奶念叨的耳朵发热。奶奶再也不抱怨老头子不和她聊天了，反而觉得爷爷时时刻刻都在和她讲着话。
以前爷爷健康的时候会隔三差五把棋友召到自己家里聚会，要是奶奶心情好就非常善解人意地帮忙张罗，要是正赶上她因为邻里间鸡毛蒜皮的小事心不顺就非常不懂事，奶奶因为这事也常唠叨爷爷，爷爷就笑呵呵地听着。现在爷爷昏迷着，奶奶比他以前还上心，常准备好饭好菜召爷爷的那些白发苍苍的老棋友来家里聚会，他们有人坐着轮椅，有人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身体硬朗的走路也不特别利索。奶奶和这些老棋友们都知道，他们来，甭提爷爷多开心了。奶奶希望自己身体能越来越硬朗，不是怕有病自己遭罪也不是怕给儿女添麻烦而是怕不能更好地照顾她的老头子。对奶奶来说，只要爷爷活着就好。奶奶特别怕走在爷爷前头，她不放心把爷爷交给儿女们，她知道儿女们照顾得没有她照顾得好。
看着奶奶照顾爷爷像妈妈那样照顾婴儿那般，像初恋少女迷醉心上人那样，莫棋问自己，如果有一天他卧床不起大小便失禁，谁能吃不好睡不好，不嫌弃他脏不嫌弃他臭给他洗澡给他洗衣服被褥，陪着他家长里短回忆人生。
为什么抱你抱得这么紧，因为特别特别需要爱，需要你的爱。老伴儿，时间还早呢，再给抱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