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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交易

陆释变卖了自己所有的家产,带上钱,离开了九曲村。

他翻越了重重山脉,到了秋水刀曾经希望秋瞳能够在其中生活的大城市,他找到了一份发传单的工作,一边靠打工挣钱,一边打听着秋瞳的下落。他熟悉了城市里的生活,见识过了飞机和火车,见识过了高楼大厦和五光十色的城市人。然而这些就像是浮光掠影,没有在他的心灵上留下任何印记。留在他心头的只有那个长着一对秀丽的娥眉,低头浅笑时,温柔地像是一池春水的美丽姑娘。

他到公安局里去查秋瞳的档案,一个警察在一旁操作着电脑,温和地问道:“叫什么?...女孩子?我们已经派人去找了...安心地等着吧...你们那里没有监控摄像头...找起来很麻烦...”

陆释看着警察的那副息事宁人的模样,心里明白他是指望不上的。

他离开了公安局,决心自己去找。他生平从来没画过画,却买来了纸和笔,在自己租得地下室里涂涂抹抹画起了秋瞳的肖像来,画这幅图的时候,他一会儿颔首微笑,一会儿自言自语:“不对,秋瞳的眼睛要温柔很多...”,秋瞳的脸庞从未像现在这样,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脑海里,他轻轻地画着,好像怕伤到了笔下的人儿似的,笔锋灌注了他全部的感情,画到后面,他好像觉得秋瞳就站在他身后,越过他的肩膀微笑着瞧他画画,猛然间鼻子一酸,几欲流泪。

一直画到东方渐白,一张秋瞳的肖像图跃然纸上,他兴奋地揣着秋瞳的肖像,沿着大街朝路人打听起来,只声称自己在找妹妹:“你好,这是我的妹妹秋瞳,你有没有见过她?”

有的人摇摇头说没见过;有的人则狐疑地看着他,以为他是神经病,绕开了他;有的人则装作没听见,直着脖子地走过去;也有好心人用手机拍下来,还问他要电话号码,说要是看见了秋瞳就联系他,他没有手机,便把房东的电话告诉了这个好心人,心中万分感激。

他沿路不断打听,走了一个上午,眼见日头渐高,口干舌燥,路上来往的车辆扬起了细细的尘烟,在他脸上凝结成一层灰汗,他草草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四个大白馒头,要了一碗开水喝了,又揣着图上路。

就这么日复一日过去,秋瞳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他比以前瘦了,额头因为总是皱着,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皱纹。他换了一个又一个城市,他发过传单,当过保安,扫过大街...他打听了数不清的人,那肖像图老是被他揣在怀里,渐渐的边角磨皱,纸张也变得软踏踏的。他又画了一幅新的,新的又逐渐变旧...

当他画到第五十六幅秋瞳的肖像时,已经是他寻找秋瞳的第六个年头。

他身体精瘦,因为长期的贫穷和疲劳而眼窝深陷,皮肤晒得黝黑,总是本能地揣着那幅肖像图,一看见有人走过来,便要立刻抽出那幅图来,说那一句已经说过千百遍的话:“你好,这是我妹妹秋瞳,你有没有见过她?”

这个冬天,当他绕着一座陌生的城市走了几十里路后,夜色深深地笼罩住他,寒风毫不留情地灌满了他单薄的衣服,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他彷徨地走到一排张贴着“出租”二字的旧楼前,按响了门铃。

“进来。”一个尖头尖脑的男人说道,打量着他寒酸的衣着,“要租房吗?”

“最便宜的就可以了。”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男人领着他上楼,他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照着,因为楼梯里的灯坏了。陆释跟着他到了顶楼的一间小房间里,说道:“里面什么都有,毛巾和洗脸水都是现成的,有煤气灶,一个月租金400,绝不讲价,都是先付后租的。”

陆释没有力气讲价,400是他能付得起的价格。他从兜里数出了四百,衣兜一下子轻了很多。房东就给了他钥匙,他接过钥匙时候,把那句带在舌尖的话问了出来:“你有没有记得,有个叫做秋瞳的女孩子,租过你这里的房间?”

尖头尖脑的男人摇了摇头,说道:“没有。秋瞳?不记得。”

又是“没有”,总是“没有”。

他垂着头打开门,迎面扑来一股霉臭味,地板黏糊糊的。但他浑然不觉,没有开灯,便摸索着坐到了床上,坐在了一片冰凉的漆黑中。

一股深深的绝望和悲伤弥漫在他的周围。他感到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死掉了。

他猛地站起来,拉开了灯,想要把自己心头的沉重驱开。可是与他愿望相反,灯光昏黄惨淡,把这个龌龊的小房间照得更加不堪,那被无数人睡过的,黑的发油的枕头、那肮脏的地板、那慌忙逃窜的蟑螂...他并不是第一次住这种劣质的房间,可是今晚,在这个寒夜,那久久压抑的悲伤止不住地喷涌而出。

他把脸埋在手里,有种干涸的东西噎在了他嗓子眼中。

他走到了墙角,那里有一台煤气灶,他轻轻一拧,一圈蓝色的火焰就跳了起来。他立刻关掉了煤气灶,却仍旧开着煤气阀,然后把窗子关的死死的,又把床单塞在了门缝那里,关上了灯,接着死心塌地躺在了床上。

当意识逐渐模糊之时,正是他拥抱死亡之时。全身都在不可抑制地瘫软下去。他用尽力气从怀中摸出了秋瞳的肖像,放在唇上轻轻一吻,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前逐渐渗透出一片令人眩晕的色块,红蓝、青绿、金黄、烟紫、橙红...接着是从小到大的一幕幕。他感受到一种极度的、甜甜的幸福。

原来这就是死亡,就像一片轻柔的黑影子,薄薄地盖在了他身上,把他与世间隔开来,那是幻梦般的、醉饮的黑色蜜酒,就在他仔细品味时候,一股冷风猛然刮了进来,把一切都刮跑了。

黑色蜜酒不见了,他意识渐渐苏醒过来,浑身都感到发冷。真的,越来越冷得刺骨了,他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只见窗户大开着,一个人影正立在床脚,透过黑暗注视着他。

陆释艰难地从床上撑起来,看着那个男子的脸,就像是浮在空气中的一张白纸。

“我死了吗?”他询问那个男人。

“快了。”男子说道。他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是我救了你。”

“为什么救我?你...从哪儿出来的?”

男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走到了门旁,把灯拉开了。于是陆释看见了他,他脸色惨白,颧骨凸出的很厉害,狭长眼睛,深黑色的嘴唇,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袍。

陆释惊得浑身一抖,这人像是个鬼。

陌生男子举着一幅图,说道:“这就是你的想死的原因?”

那是秋瞳的肖像图。

“还给我。”陆释说道。“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房东叫你上来的吗?”

“极度的渴望,极度的幻想会把我呼唤过来。”男子轻声说道,“我想要你的灵魂。把灵魂交给我,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你是魔鬼?”陆释脱口问道。

男子笑了起来,他深黑色的嘴唇咧开了,露出了血红的牙龈,两侧惨白的颧骨凸得更高了,陆释看了他这副鬼样,心惊胆战起来。他本能地希望手里有把刀。

“可以这么说吧。”男子终于停住了笑声,说道。“和我做交易不会吃亏,灵魂虽然给了我,但身体仍然是你的,你仍会平平安安活下去。”

陆释盯着他,那些遥远的古老寓言又在他耳边响起:“魔鬼从来不会实现真正的愿望...”

“失去灵魂的时候会失去什么?”他敏锐的问道。

魔鬼顿了一顿,说道:“什么都不会,我会帮助你实现你的愿望。”

陆释看着魔鬼,心中依然有所怀疑,但是魔鬼鼓动起来的希望已经让他死灰复燃了。试一试又何妨呢?试试吧,试试吧,他心里有个小声音说道。就算他的灵魂万劫不复,又怎么样呢?他会找回秋瞳,他们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难道魔鬼还能改变这一点吗?

但是他已比几年前成熟,于是谨慎地问道:“你确保能够实现我的愿望吗?我要跟你签订一纸契约。”

魔鬼吃了一惊,他那对高高的颧骨绷紧了,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直的黑线:“我从来没和别人签订过契约。”

陆释说道:“这么大的买卖,连一张契约都没有?那么我不出卖我的灵魂。”

魔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陆释也盯着魔鬼,他能看得出魔鬼在开动脑筋,努力使得他退缩。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魔鬼才缓缓地说道:“好,我跟你签。”

他从怀里抽出空白的、两张契约书一样的东西。看来是专门为了陆释这种硬骨头准备的。

陆释接过了两份契约,在他的注视下,先是在契约书的左上角侧出现了魔鬼的画像,像是用炭笔画上去的,接着,契约书的内容忽然一行一行地显现出来:

甲方:(魔鬼的画像图)乙方:陆释

根据甲方的提议,乙方自愿向甲方出售灵魂一枚,交换条件:甲方愿意帮助寻找失踪者。甲方保证收购灵魂之后不会对乙方的身体健康产生不良影响。本契约一式两份。由甲乙两方签字之后生效。甲乙两方各持一份。

甲方:(魔鬼的画像图)乙方:

“你为什么不签字?”

“我的肖像就是我的签字。”魔鬼狡猾地说道,一边把一支笔递给了陆释。

陆释拿过了那支笔,笔杆在他手里冷得就像冰一样,他一把笔尖触碰到那份契约,就感到自己的手顺着笔尖滑动了起来,完全不由他控制。

一阵恐慌掠过他心头,他犹豫地看了一眼魔鬼,只见他黑色的嘴唇又笑了起来,笑容几乎占到了他脸的一半,露出了血盆大口,颧骨高高的凸出,两条黑线般的眼睛陷了下去,变成了两个黑洞,魔鬼的脸在扭曲。

“我...等等!”陆释看着他的脸,脊背发凉,心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凝固般冷汗涔涔,“我——我不签了!停下!停下!”

但他手下的那支笔没有停,尽管他的手在极力反抗,但是笔好像粘住了他的手指,违反着他的意志,一笔一画地把他的名字签了上去,于是那份契约嗖地飞到了魔鬼的手里。接着他又签了第二份。他魂飞魄散,身体里的血液在快速倒流,一股黑色的墨汁般地东西在冲向他的大脑,有什么东西在被抽走。

“不!我不干了!放开我!”

他的意识模糊了,声音低了下去,他全身都困乏不堪,一团暖呼呼的雾气包围住了他,他不由自主地歪在了床上,沉重的睡意向他袭来。

“不能睡。”他心里反抗,但是眼皮好像有千斤重量往下压着。他努力睁着一条缝,他能看见自己的那份契约还在平平展展地躺在床上,白色的锋锐的边角,再往远看,是魔鬼的黑色衣角。

魔鬼还没有走,他无力地想道。他在等什么?等着来杀掉自己吗?一丝仅存的微弱的理智支撑着他,他不想向这股睡意屈服。

过了一会儿,魔鬼似乎认为他已经睡着了。他走到了床边,伸出了白色的、细长的手指,想要把陆释的那份契约捏起来。

“不能。”陆释大声说道,其实他嘴里发出的只是微弱的一声梦呓般的东西。魔鬼的手依旧伸了过来,于是陆释用尽了力气,抬起手来,想要把魔鬼打跑。

魔鬼惊了一跳,他往后退了一步,陆释感到他在观察自己。

“不能让你得逞。”陆释说道,但嘴里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压住了契约的左上角。

不知过了多久,陆释已经处于半睡梦的状态,他在做梦,梦见魔鬼要来割他的喉咙,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魔鬼还没有走!

他那张可怕的脸挨他很近,正在看他睡着了没有,那两只黑洞般的眼睛把陆释惊得失神。他想大叫,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本能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契约,还在那里。他用手按紧了。

魔鬼恶毒地看了他一眼,眼里好像要淬出毒针来。陆释真的感觉有毒针射中了自己,细如牛毛的一根,射在了他眉间,麻痹着他的大脑。

魔鬼改变了策略,他好像非要拿到陆释的那份契约不可,至少也要毁掉。他又拿出了那支笔,陆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那份契约上的字,包括自己的签名,被那支笔一行行吸了进去,契约又变成了白纸一张,只有被陆释按住的那张魔鬼的半边肖像没有被吸进去。

魔鬼好像满意了。他起身离开了旅馆,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陆释晕厥了过去。

无数的白光在他脑海中闪过,他看到了九曲村,接着看到了小时候爸爸和妈妈的脸,接着是秋瞳、秋水刀、柳胥东、柳郞中...还有六年来他遇见的所有人的脸...都一一在他脑海中闪过,不管他多么不情愿,最后总是有一道白光砍杀了这些人的脸。最后,出现了他自己的脸。

“不要。”

又是一道炫目的白光,把他自己的脸横劈成了两半,他的脸变成了碎片四散飘飞,融化在无穷流溢的白光之中,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终于陷入了一片黑暗,再也没有一张脸出现。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肮脏的小房间里,窗户大开着,他浑身冰凉。

他从床上爬起来,见手底下压着一张白纸,他拿开了手,纸上有半张陌生男子的脸。

“这是谁?”他疑惑地问。

他随意地把纸折好放在了衣兜里,在房间里踱了一圈。“这是哪儿?”他茫然自问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他走到了一面镜子前,看着镜子中的那个陌生的青年男子,额头中间有一道皱纹,面容疲惫。

一个新的问题浮上了他的心头。

“我是谁?”他茫然地瞪着镜子说道。“这是我吗?我是谁?”

他有一种从头到尾被消泯之感,轻飘飘的,浑身都一片空白,但还好理智还在,否则他无法承担这种失去自我的缺失感。

“一定有人见过我。”他努力按下心头潮水般的疑惑和恐慌。“我要去问问。”

他打开了门,外面一个穿着热裤和背心的女人正站在走廊尽头的水槽处刷牙。他赶紧又关上了门。

像所有失去记忆的人一样,他害怕尝试新的事物。他不敢说话。

他缩在这间脏兮兮的小屋子里呆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进展。他想不起自己是谁来,他也想不起自己的过去。最骇人的是他失去了自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个性被消灭了,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人打交道,一切都是个陌生的开始。

他又打开了门,现在过道里一个人也没有了。他像是逃生一般冲了出去,一阵风似的跑下了楼梯,跑到了大街上。

街上的情形更加让他恐慌,黑压压的都是人,老的,少的,脸上化妆的,丑的,美的,穿着毛呢大衣的,破旧羽绒服的,脸色温和的,脸色残酷的,冷漠的,无情的...全是一张张陌生的脸,看也不看他,就从他身旁走过去,好像他不存在似的。

他在街上走了起来,为什么这么多人?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

他走得越来越快,拦住一个人就要问:“你好,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人瞟了他一眼,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快步走开了。

他着急起来。接二连三地见人就问:“我是谁?”人们都把他当成一个疯子,看见他就躲着他走。

他茫然无措地走着。天空开始下起雨来。人们纷纷跑着,回家避雨去了。他独自站在越来越厚重的,灰蒙蒙的雨帘中。

“我知道应该去避雨。”他自言自语地说道,“看来我还是有这点儿常识的。可我去哪儿避雨呢?”

他想起了自己刚刚栖身的那个肮脏的小房间。他想回到那儿去,但是在街上绕了好半天,他居然已经忘记了回去的路了。

“糟了。”他想道,“以后走路的时候应该看看路标和街道,把走过的路记住。”

他透过雨帘,看了一眼立在路口的那个圆形蓝色路牌,上面用粗粗的白字写着:“末隆街”,下面是一条东西向的箭头。

“看来我现在是在末隆街道。”他心想,“我记住了。”

他走到了一家咖啡屋下面避雨,天渐渐黑了,雨仍然没有停得意思。街上只有车辆往来和匆匆的行人影子,路灯亮了起来,于是他就看见了雨水那特有的,灰色的密集的斜线抹在路灯昏黄色的光晕上。

他呆呆地站着。他知道自己肚子饿了,该去吃饭,但是他兜里一分钱都没有。

“准是不小心把钱丢了。”他心想,他在全身上下的兜里摸索着,忽然在衣服的里兜里摸到了一张纸。

“哎呀,还有钱呢。”他欣喜地想道。

他把“钱”抽了出来,失望地发现那不是钱,而是一张叠住的白纸,被雨水浇得半湿,他想起来了,这是早上他在那个肮脏的小房间里看到的纸。

他展开了纸,上面有一个画着一半的男子的肖像。

“什么人...”他兴趣索然地想着。

但他没把那纸张扔掉。他以前那种谨慎的习惯现在仍然有痕迹留在他身上,他想以后或许能用得着这张纸,就又叠好放回了兜里。

过了不知多久,夜色越来越深,街上的车辆也越来越少,身后的咖啡店里,老板拿着雨伞走了出来,他正要关门,看见了傻站在那里的陆释。

“喂!小子!”咖啡店老板说道。

陆释抬起头来,看见那个中年男子在叫他,连忙说道:“你认识我吗?”

老板打量了他一眼,他老早就看见他在街道上拦住别人发疯,或许是个傻子。但是,傻子自有傻子的用处。这小子看起来筋骨结实,办起事来或许很靠得住。

“我认识你啊。”老板转了转眼珠说道。

“太好了,那我是谁?”陆释说道。

老板心中大喜,他拿出手机,在手机上写了几个字。

“这几个字念什么?”

陆释盯着手机看了看,说道;“我是咖啡店老板。”

老板收回了手机,心想:“看来不是全傻。”于是,他装出一副慈父般的模样,热情地拥抱着陆释,说道:“儿啊!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陆释大吃一惊,身体都僵住了,他战战兢兢地说道:“你,你是我的父亲吗?”

老板抛下了几点热泪,拉着陆释的手,说道:“孩子!你跑哪儿去了,怎么连自己的老父亲都不认识了?”

陆释疑惑地看着这个中年男子,说道:“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傻孩子,你的名字叫苏寻。你忘记了吗?”老板说道,他自己姓苏,一时间只想到了苏寻两个字,便信口拈来。

“苏寻...”陆释喃喃说道。“我叫苏寻。”

“可怜的孩子,看来你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来,到爸爸店里面来。”

陆释跟着他走到了咖啡店里,任由老板把他安置在一张小木桌旁边坐下,苏老板打开了灯。

“苏寻,”陆释在心里深深记住了,“我是苏寻。”他忽然一顿,问那老板:“既然我是你儿子,你怎么现在才出来招呼我?我在这里站了一天了。”

苏老板心中一咯噔:“傻子还挺机灵的。”赶紧说道:“你一直背对着我站着,我把你当成路人了,再说,我在店里忙着招待客人,没顾上看你。”

苏寻相信了这个回答,又问道:“爸爸,你叫什么名字?”

老板想了想,是否应该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这个人呢?万一他有精神病,发起疯来,把自己砍死了怎么办?最好还是先确定一下为好。马上就带这个人去医院确诊。如果他有精神病之类的,就赶紧甩了他。如果他只是一个失忆的人,那就不妨利用一下。

“孩子,你今天太累了,先别问这么多。”苏老板慈祥地说道。他冲了一杯牛奶,悄悄撒了两片强效安眠药进去。

“来,把这杯牛奶喝了。”

苏寻接过了牛奶,毫无防备地喝了下去,刚喝完,他就感到头脑昏昏沉沉,他想开口说话,但嘴张到一半的时候,他就睡着了。

苏老板立刻把这个青年扔到了自己轿车后座上去,一路飞驰朝医院驶去。急诊室还开着门,他为了给苏寻做检查,不得不掏了八百块钱,弄得他心疼不已。

“最好不是个疯子。”他在心里祈祷到,“不然我这八百块钱就打水漂了...没办法,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

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很生气地把苏老板叫来:“你怎么给他吃安眠药了?”

苏老板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害怕他不配合。”

“他又不是精神病!”医生恼怒地说道。“你把他弄得睡着了,现在只能等他醒过来再做下一步检查。先办个住院手续吧。”

苏老板更心疼了,但听到医生说不是精神病,就放心了许多。八百块钱已经花在了前面,走出一步,下面的就不得不继续走下去。

苏寻足足睡了一天才醒过来,配合着做了检查,医生认定是全盘性失忆。

“恢复记忆的可能性很小。”医生说道。“但是不影响他日常生活的能力。最好多带着患者去他曾经去过的地方看看,或者叫他跟过去的朋友多聊聊天...”

后面的话苏老板没有在听下去了。他心里乐开了花,这几百块钱花的值。但苏寻却听得很认真。

“还有别的恢复记忆的办法吗?”苏寻突然问道。

苏老板吃了一惊。医生说道:“你自己要主动去回忆,但也不能过度,避免伤害到大脑。”

苏老板带着苏寻离开了医院,回到了咖啡店。一到店,苏老板就说道:“阿寻,医生不是说让你多去尝试以前做过的事情吗?来,过来帮我磨咖啡。”

苏寻就这样在咖啡店安顿了下来,他洗了澡,穿上了干净的侍者的服侍,在苏老板咖啡店当了一个免费的店员。

苏寻学东西学得很快,而且非常好学。他很快成了苏老板的得力助手,后来,苏老板已经不用自己看店,苏寻完全能一个人照顾过来。苏寻因为没有记忆,为了填补那一片空虚,一有空就大量地阅读咖啡店里摆放着的那些书,从各种成功学到冒险小说,有一次,苏老板撞见他居然在啃一本百科全书。

“你在看百科全书?”苏老板哈哈大笑,“这年头谁还看百科全书!只要有了手机,什么都能查得到!”

苏寻好像没听见苏老板的问话,嘴里说道:“你知道么?5级清风时速达29-38公里,能使得小树摇摆;6级强风时速达39-49公里,能使得电线有声;7级别劲风时速达到50-61公里,能使得步行困难...”

“行了行了!”苏老板摆摆手。“客人来了,快放下书!”

苏寻连忙把书放好,走到柜台后面。

到了晚上,苏老板就带着苏寻回到自己的住房。苏寻还会做一点菜。苏老板很爱吃苏寻做得盐烙烧饼,有苏寻在家当儿子,他轻松了不少。

但是令他烦恼的是,苏寻还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傻子。每当他们坐下来吃晚饭,苏寻就会问道:“爸爸,给我讲讲我过去的事情吧。”

苏老板信口胡诌,嘴里跑火车,想到什么说什么。但是他惊恐地发现,苏寻居然把他说的话记得非常清楚。

有一次,他说道:“你十二岁的时候,我带你去游乐园里玩耍,结果你在里面撒尿,被那里的看门人逮住...”

苏寻却打断他说道:“爸爸,你上个星期就过我十岁时候在游乐园撒尿的故事了,难道我十二岁时候又干了这样一件事儿吗?”

苏老板出了一身冷汗。他不得不想尽办法,编出了一个和上次讲过那个故事完全不同,非常离奇的故事来。苏寻的脸上先是疑惑,接着变成了难以置信。

“所以,我最后把尿撒进了可乐罐子里,还骗那个看门人喝了下去?”苏寻惊愕地说道。“而他居然还说,非常好喝,就是有点咸味儿?”

苏老板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你小时候可真是个调皮的孩子。”

“我的天哪,这个管理员可真是有够蠢的。”苏寻咬了一口馅饼,咕哝道。

苏老板松了一口气,看来暂时骗过这小子了。

为了欺骗苏寻,苏老板过上了一种充满谎言的双重生活,苏寻一来到他身边,他就马上装出一个做父亲的样子来。老天保佑,他还没娶过老婆呢。他不得不绞尽脑汁,编出许许多多离奇的故事来,如果把这些故事装订成集,一定会变成一部令人睁目结舌的奇书。他不但把自己小时候的故事也混杂了进去,还夹杂了许多小说情节。有时候,他为了想故事,半夜也睡不着觉。

“好了,这个故事明天一定能骗住他了。”在殚精竭虑,翻来覆去地在床上躺了三四个小时以后,苏老板终于自言自语道。这时候,他听见睡在阁楼上的苏寻传来了响亮的呼噜声。

“唉,我真是招来一个瘟神...”

苏寻一大早就起来,准备去咖啡馆工作了,他到楼下去叫苏老板起床时,苏老板无力地挥挥手。

“阿寻,我...我昨天没睡好,你先过去吧。”他从床头柜上抓起了钥匙,扔给了苏寻。

苏寻接过了钥匙,关切地问道:“爸爸,你没事吧?我给你倒杯水去。”

苏寻真的去给他倒了一杯热水,还拿过来两片面包。放在他床头。

苏老板在心里暗暗咒骂着,脸上还不得不装出一副慈祥的表情来,说道:“我没事,乖儿子,你快去上班吧。店里可少不了你。”

苏寻点点头,离开了。他走到了咖啡店,先把店里从里到外打扫了一边,把橱窗擦得铮亮。到了早上八点钟,客人陆陆续续地来了。

他开始工作,记账,磨咖啡,端咖啡,收钱,工作起来分毫不差。他今年已有二十多岁,个子拔得很高,身材瘦削,脸上总是面无表情。他的额头上因为常年沉思,添了一道深深的皱纹。但他因此变得更加成熟,比一般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多了一份稳重。过去几年,陆释寻找秋瞳的经历,虽然已经被现在的苏寻忘记,但却不可能不在他的身心上留下印记。当苏寻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时,总能感到内心深处传来一阵深刻的不安,仿佛他缺少了一样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他没有注意到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年轻姑娘,一大早就来到了咖啡店,坐在了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杯咖啡后,就没有再离开过,一直偷看着他。

到中午的时候,苏寻才发现这位客人一直没走。他朝她走了过去,温和地说道:“还想要些什么吗?”

姑娘先开始看见他过来,非常激动,听见了他说话,脸色就变得苍白,她怒气冲冲地说道:“怎么,我什么都不要!难道我就不能在这里坐着了吗?!”

苏寻吃了一惊。周围的客人纷纷扭过头来,看着他们。姑娘的脸变红了。

苏寻担心这个姑娘闹起来,会影响店里的生意。他什么也没说,微笑了一下便走开了。过了一阵子,等其他客人们的注意力都转移了开来后,他才做了一个水果蛋糕,细心地把蛋糕切开,准备送给那位姑娘。

当他切蛋糕的时候,忽然进来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一股冷风也随之灌了进来,那个客人粗声粗气地说道:“一杯咖啡!快点!”

他被吓了一跳,刀子一不小心切到了指头上。血立刻流了出来。偏不凑巧,又进来两位客人点咖啡。他在柜台上四处搜寻餐巾纸,偏偏纸巾用光了,他只好到自己的衣服里去摸。

侍者服装里面穿的是他原来的那套衣服,他摸到了一张白纸,抽了出来,又是几天前的那张纸,经过雨水和他长时间放在兜里,已经变软了,上面是那个只留下左半边脸孔的陌生男子肖像,只占到纸的左上角,下面是大片的空白。

“这张纸真奇怪,”他想,“为什么中间有这么大一片空白呢?就好像被擦去了什么东西一样...”

苏寻盯着那张肖像看了一会儿,隐隐约约觉得跟自己有某种重大的关系。这个人,或许是他过去认识的人?最好晚上拿这张图去问问爸爸。

客人又催了起来,苏寻急忙吮了吮手指,磨好了咖啡,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那男子的左半边脸孔。他很想找到那个人。

就这么到了晚上,苏寻准备打烊,店里只剩下那个梳着马尾辫的姑娘了。苏寻把水果蛋糕打包好,送到了她的桌子上,说道:“祝您今天愉快,欢迎再来。店里要关门啦,这个水果蛋糕是送给您的。”

姑娘看着他,忽然愤怒地嚷嚷起来:“你就不问问我是谁吗?”

“我是谁”这三个字划过了苏寻的心底。他苦笑了一笑,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气忿忿地瞪着他,说道:“谁让你不早问?你现在问我,迟了!我不告诉你!”

苏寻哭笑不得,只好说道:“好,那你别告诉我。”

姑娘的脸色变得通红,她更生气了,尖声叫道:“我说不告诉我,你就不问了吗?你应该继续问下去!”

苏寻心里有些不耐烦了,这个姑娘简直是在无理取闹。要是她是个男的,他说不定会马上把他赶出去。他把脸一板,说道:“店里要打烊了。你快回去吧,女孩儿家晚上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姑娘立刻说道:“好,那你送我回家。”

苏寻很反感她那命令式的口气。他骨子里就不愿意服从别人的命令,即使失去了记忆也无法改变这种与生俱来的骄傲。苏老板也知道这一点,总是哄着他,或者给他些好处,比如讲故事给他,还得加上一个慈父的身份,他才愿意给苏老板效劳。这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他自然不会听从。

“我还有别的事情。”苏寻冷冷地说道。“我不认识你,不能送你回去。”

姑娘低下头来,忽然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苏寻一下子给弄得手足无措了。

“你,你不喜欢我么?”姑娘抽噎着说道。“是我长得不够好看吗?是我的衣服不漂亮吗?”她忽然抬起头来,满眼泪水地看着苏寻。

她其实长得很美,有一个很性感的红嘴唇,涂着黑黑的眼线和湖蓝色的眼影,穿着一身很活泼的牛仔装,做工很精致。看得出来她很用心地打扮过,又哭得梨花带雨,如果是别的男生大概会乖乖投降了。

但苏寻只感到吃惊。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是,你的衣服很好看,你人也很美。”

姑娘扬着头,说道:“那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打招呼?我就住在你家隔壁!我看见你好几次了,你却总是注意不到我!我天天来咖啡馆,已经一个月了!”

苏寻更吃惊了。他隐约想起来隔壁好像是住着一个女孩,每天戴着粉红的耳机,也是梳着马尾辫。但他没有用心留意过那个女孩的脸。现在被她一说,才对起号来。

“噢,你就是那个女孩...”他恍然大悟地说道。“你说你是我爸爸的邻居?”

“你爸爸?”姑娘疑惑地问道。

“是啊,苏老板是我的爸爸。”

“好吧...”姑娘看着他,慢慢说道,“我还从来不知道苏老板有一个儿子...他在我家隔壁住了七八年了,我以为他是老单身汉一个。你居然是他儿子!我以为你们只是在合租一套公寓呢。”

苏寻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装作浑若无事的样子,说道:“那你以前没见过我吗?”

“没有。”姑娘坚定地摇摇头。“你是苏老板的儿子,那你为什么现在忽然跟他住一起?你这么大的一个男人,还住在父母家呀?羞不羞?”

苏寻哑口无言。

姑娘继续问他:“那你妈妈呢?你妈妈是不是跟你爸爸离婚了?”

“我妈妈多年前就去世了。”苏寻说道。这是苏老板告诉他的。

“有这回事?”姑娘很感兴趣地追问道,她脸上的泪水也干了,完全忘记了刚刚生气的事情。“原来我的邻居苏老板隐藏的这么深。那你以前是不是在寄宿学校上学?”

“嗯,是吧...”苏寻吞吞吐吐地说道。他不想暴露自己失忆的事情。

“怪不得我从来没见过你。嘿,照我看,你爸爸是想等自己死了以后,把这套咖啡店留给你让你经营。所以,父子俩住一起了,交流交流开店的心得。”姑娘很有见识地说道。“哎呀,我要认识未来的咖啡店老板啦。”她笑嘻嘻地对他说道。

苏寻想起苏老板精明的样子,非常怀疑这种可能性。但他决定与姑娘交个朋友,借此多了解了解苏老板。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站起身来,轻快地说道。

“啊,你决定送我回去了吗?”姑娘站起身来,欢快地说道。“我们正好顺路呢,一起走吧。”

路上,苏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我叫简。”姑娘说道。“我爸爸妈妈给我起的名字,我不喜欢,我喜欢这个英文名字。我叫简。”

简轻轻拉住了苏寻的手,苏寻触电般地缩开了。

“对不起。”他看到简受伤的表情,连忙说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习惯。”

简勉强地笑了笑,不再拉他的手了。他们一路无语地走了回去。苏寻回想着简拉他的手时候的感觉,那好像是一种本能般地反感和抵触,条件反射一样...

简到了家门口,冷淡地与他告别。

苏寻回到了苏老板家里,苏老板正在看电视,还做了一桌子菜。

“呀,我的儿子回来啦!辛苦你了,店里生意怎么样?”

“生意很棒,我快忙不过来了。”苏寻说道。

苏老板高兴地说道:“那就好,来,过来吃饭。吃完饭,咱父子俩再喝点儿小酒,好好聊聊天。”

苏寻正中下怀。

他们坐了下来。苏老板昨晚酝酿了一整夜的故事,专等着苏寻问他。可苏寻好像很累的模样,低着头只扒菜吃饭,不说话。

苏老板非常失望,他等啊等啊,终于憋不住了,自己开了个头说道:“你小时候啊...”

苏寻观察着他,听他讲着这个故事,配合地做出惊愕、开心、难以置信等种种神情。

苏老板讲完了,他讲得非常尽兴,非常开心,感到自己昨晚的脑力劳动没有白费。

苏寻收拾了碗筷,主动给苏老板倒了点儿白酒,说道:“爸,咱喝酒。”

苏老板一饮而尽,苏寻从怀里抽出了那张只有左半边脸孔的肖像,说道:“爸爸,你认识这个人吗?”

苏老板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说道:“不认识。你从哪儿得来这么一个人的?”

苏寻微笑着说道:“捡来的。”又把纸叠好放回了兜里。他不住劝酒,终于把苏老板给灌醉了。

苏老板一醉,就开始胡说八道起来,苏寻在一旁静静听着,苏老板醉眼朦胧地讲述了自己和几个女人的风流经历,最后都以他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而告终。苏老板对此的总结就是:“婚姻算个屁?婚姻就是枷!女人,玩玩儿就得了!傻子啊,你以后可千万别被女人套住了。”

苏寻问道:“那你没结过婚?”

“啥,结婚?”苏老板嘲笑地说道。“不,不会。我才不愿意结婚。”

他越说越兴奋,还告诉苏寻,一个顶漂亮的女人如何爱上了他,还主动给他钱,以为他是个了不起的大老板,他从她那里骗了许多钱后就甩掉了这个女人。他的咖啡店就是从这里发家的。他对此洋洋得意,早就忘了苏寻是何许人也,那副慈父般的模样也消失的无影无踪,露出了一副下流放荡的嘴脸。

到此,苏寻确定了苏老板一直在骗他。想到他叫了他一个月爸爸,不禁怒火中生,正想揍他一顿,一走了之,转念一想:“给他白干了一个月,这一走岂不便宜他了?”他看了一眼苏老板,只见他已经喝酒喝过了头,趴在桌子上睡了起来。他头发乱糟糟地,脸喝得通红,看起来活像一头猪。

他在苏老板家里翻箱倒柜,找到了四千块现金,心想:“权作这一个月的工资,这就走吧。”

可是往哪走?他自问道。他连个落脚处都没有,但要待在苏老板这个大骗子家里,却也不愿。他从怀里又抽出了那个半张脸孔的肖像,心想:“就去找这个人。”

“只有半张脸孔啊...”他灵机一动,找到了一支铅笔,开始照着这个男子的左半边脸孔,对称地画出他的右半张脸来,他一丝一毫地画着,那狭长的眼睛,高高的颧骨,黑色的嘴唇...不到半个小时,他就把另外的半张脸补了起来。

一副完整的面孔呈现在苏寻眼前。

“好像在哪儿见过。”苏寻看着这个男子,看见这个人,他就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他非得寻找到这个人不可。

一旦有了“寻找”这个概念,他的脑海中就嘭地跃出了一个万花筒般的水晶球,滴溜溜地转动着,无数纵横交错的街道、绿树丛生的公园,高楼大厦,海洋极地都在这个水晶球上,嗖嗖地在苏寻眼前转动着。

像是本能一样,那个陌生男子的脸孔映在了水晶球中的一个位置上,他很快辨认出来,他在离这里不远的一条胡同里,苏寻定位到了他。

水晶球立刻停止了旋转,苏寻的脑海中仿佛又长出了一只独特的眼睛,一只洞察往下面沉潜,于是那个陌生男子所在的地点放大了,苏寻那只眼睛几乎悬浮在他的头顶,他不但看见了陌生男子,还看见了他周围的环境,他站在了一个黑漆漆的废弃仓库里。

苏寻顾不上去想脑海中这个水晶球是怎么出现的,他的眼睛盯住了那个男子,手里拿着补充完整的那幅肖像,冲出了苏老板的家。

那个男子没有动,苏寻匆匆地跑过街道,那只独特的眼睛不断定位着那个男子,他还站在那里,他离他越来越近了。

令他惊异的事情发生了,脑海中的水晶球之上,陌生男子忽然仰起头来,看了一眼苏寻的眼睛。

苏寻的那只眼睛就悬浮在他头顶,他的目光碰上了那个陌生男子的目光,那股目光又从脑海中,穿越了阻隔二人的空间,传到了苏寻现实中的双眼中。

“他知道!”苏寻喘不过气来,“他知道我在找他!”

苏寻跑得更快了,因为男子现在开始快速的移动,好像想要躲开苏寻的追逐。

苏寻狂奔起来,那个男子也在跑,苏寻离他不远了,现在已是深夜,路上偶尔穿过一个疾驰车辆的,卷起一阵烟来,一辆出租车飞驰过来。

苏寻打了个手势,出租车停了下来,苏寻用力拉开了门,跳到了后座上,说道:“去月亮湾街的十字路口。”

他在脑海中定位到那个陌生男子在十字路口。

司机是个留着小胡子的年轻男子,看起来像个大男孩,他快活的应了一声,出租车嗖地跑了起来。

“这么晚去月亮湾啊?”司机问道。

苏寻看了他一眼,这个大男孩瞧着比他还小两岁,好像想跟他唠嗑。但他实在没那心情,他不断地定位着脑海中那个高高颧骨的陌生男子,陌生男子现在又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他好像能看到苏寻正在脑海中注视着他,接着,他拐了个弯,狂奔起来。

他奔跑的动作很奇特,黑色的袍子在风中飘动,只是脚在移动,他像是一个鬼一样在飘。

苏寻打了个哆嗦,说道:“快,现在去月亮湾旁边的那条街,嗯...叫...”

他在脑海中扫视着陌生男子周围的环境,终于看到了,一个蓝色的圆圆的路牌,上面写着:“湖东街”。

“湖东街,”苏寻大声说道,看着街道两旁,“橙风电影院前面。我给你两倍的车钱!快点儿!”

司机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了,踩足了油门,朝苏寻所说的方向开了过去,苏寻不断地定位着那个陌生男子,他深信,这个人一定和自己有某种重大关系,他越是飘得快,苏寻就越深信这一点。

他不断地盯梢着这个男人,嘴里报出一条条街道的名字,司机根据他的指令不断地变换着方向。

“天哪,你对这座城市还真是熟悉啊。”司机惊愕地说道,摸不透这位乘客到底要干嘛。

苏寻不说话,他在脑海中的水晶球看到了那个陌生男子好像已经飘到了郊区,因为他周围没有了五光十色的高楼大厦,只有一排排歪斜的、黑黢黢的废弃民房。

他看了看计时表,他已经上车快有一个小时。那个男子在他追逐他的这一个小时里,跑了六条街道。

“师傅,月亮湾、湖东街、长安路、平城街、里辉街、云虎街这六条街,加起来大概有多长?”

司机呆了一呆,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苏寻抽出了三张百元大钞递给了他,说道:“别问,快说大概有多长?”

“有三四十公里吧...”司机结结巴巴地说道,看着苏寻递给他的三百块钱。

那么那个男子不到一个小时就跑出了35公里左右,这已经远非常人的速度,这个男子是什么人?苏寻盯着脑海中的水晶球,现在那个男子好像在往东南方向飘,现在路两旁的景色很幽静,两排柏树在风中舞动,路标写着“平安街。”

“平安街往东南方向走有什么?”苏寻问道。

“平安街的东南方向?”司机说道,“那尽头有一座墓园!你要去那儿吗?”

“平安街有多长?”

“20公里左右。”

20公里。那么陌生男子只需要十七分钟就能到达墓园。出租车不能开到墓园里面去。苏寻必须十七分钟之内到达墓园,堵住那个男子。

“抄近道去墓园,必须在15分钟内到达。”苏寻说道,“到了我就再给你五百,车费另付。记住,15分钟。”

司机的眼睛里放出光来,他从没在一个晚上赚到一千块。他狠命踩了踩油门,苏寻感到自己的背朝座背往后一仰,于是周围的一切都迅驰地看不清了,车身好像在飘。

苏寻看不清司机到底走了什么路,他的确拐了很多个弯。苏寻在脑海中定位着自己的位置,就好像俯视着一张巨大的地图一样,他现在已经快要赶到陌生男子前面了。终点是墓园。

出租车拐进了一条窄窄的小街,这条街道又短又荒凉,很快就跑完了,出了街道,“嗤”地一声,出租车刹住了。

他们到达了平安街的尽头:墓园。

墓园的白色拱门开着,没有上锁。苏寻把赏金和车钱付给了司机,下了车。

外面风很大,高空中架着的电线在滋滋作响。

司机点了点钱,期待地从车窗里看着他,说道:“你待会儿回来的时候还坐车吗?我在这里等你。”

“不用了,你走吧。”

司机失望地关上了车门,把车开走了。

苏寻走到了墓园门口,藏在了一棵柏树后面,只把头探出去看着街道。

他在脑海中的水晶球上定位着,这次不敢把眼睛离那陌生男子太近,只是在高空中俯视着他。

陌生男子来了,朝着自己,朝着墓园这边走来了。脑海中所见的、男子街道两旁的情形和苏寻现实中看到的情形重叠,只不过一个是俯视所见的平安街,一个是藏在树后平视所见的平安街。

男子朝墓园的方向飘过来了。苏寻清清楚楚地在脑海中看见男子飘过来了。

苏寻瞪大了眼睛,他只在脑海中看到了那个男子,在现实的平安街中却什么都看不见。

怎么回事?他脑子出了问题?这个男子是鬼?

他的身体轻微战栗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压了过来,他身后是一座黑黢黢的墓园,前面是一个肉眼看不见的、脑海中却能看见的男子朝他走来。

“见鬼了。”他心想。“我真是见鬼了。”

这个想法有那么一点儿黑色幽默,把他的恐惧感驱走了一点,东南风迎面刮了过来,男子正在走过来,迎面朝他走过来,可他什么都看不见。

男子就要走进墓园了。

是相信自己脑中的臆想,还是相信肉眼所见?苏寻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就从树后面跃了出来,拦在了墓园的门口。

强风刮着他的脸,在他的脑海里,那个陌生男子就站在他面前,嘲笑般站定了。可他,眼睁睁地瞪视着空荡荡的前方,笔直的街道,惨淡的路灯影子,一个人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苏寻感到自己的理智正在一点点的破碎,是他疯了吗?他感到头发一根根在倒竖,浑身冷汗涔涔,他想要狂叫,狂奔!他变成了一个没有记忆的疯子了吗?他好像站在高高的山巅,底下是怀疑的深渊,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狂风呼啸,空中的高架电线在滋滋作响。

他听着那滋滋的声音,胸中豁然一亮,他想起来了:“6级强风时速达39-49公里,能使得电线作响...”

电线在响,那么风速是每小时39-49公里,他在出租车上时,估算到男子的时速是35公里左右,接近风速。

这就是证据,高空电线在滋滋作响,这就是他没有发疯的证据,他在脑海中看到的水晶球一定是真的。

“你,”苏寻直视着自己的正前方,说道:“你藏在了风里面吧?”

空气好像发出了一阵轻微的波动,苏寻闭上了眼睛,不去想自己是在和空气对话,只是从脑海中俯视着平安街,那个陌生男子,真真切切就站在他眼前,离他不足一步。

他像一个瞎子那样伸出了手,大风呼啸,他相信着脑海中那颗水晶球,朝陌生男子的位置摸索了过去。

手里揪住了一块光滑的布料。

苏寻猛地睁开了眼,他的手像是消失在了风里,只留下手腕停留在空中,但是那只消失的手,却真真切切抓着一块布料,那块布料的主人好像后悔了,拼命地想把那块布料扯回去。苏寻哪容他后悔,双手并用,狠命一拽,于是一个完整的人从风中被他揪了出来。

那就是他在脑海中看到的那个男子,是他补全的那幅肖像。

陌生男子的狭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注视着他。

“是你!”苏寻激动地看着他,“就是你!我没有疯!哈哈,我没发疯!”

苏寻紧紧抓着他,说道:“别想跑,把话说清楚,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认得你。”

“你怎么知道是我?”陌生男子冰冷地问。

苏寻一手抓着他,一手从怀里抽出那张自己补全的肖像:“这就是你吧?你肯定跟我有什么重大关系,不然你的肖像为什么在我这里?”

陌生男子恶狠狠地看着那被补全的肖像,他伸手去拿,苏寻立刻把他的手打开了。

“我是谁?我为什么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苏寻说道,“你一定都知道,把我的过去告诉我。”

“不能。”陌生男子说道,“你把灵魂出卖给我了我,而灵魂是饱含记忆的。你没有了灵魂,就没有了过去的记忆。”

“为什么我要把灵魂出卖给你?”

“因为你那时候全身瘫痪了,长期病在床上,靠别人侍候。你为了得到一个健康的身体,把灵魂出卖给了我。”

“你撒谎。”

“我没有撒谎,我告诉你的都是真话。”

“你撒谎。”

陌生男子顿了一顿,有些好奇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撒谎,你不是失去记忆了吗?”

“我就是知道,别想耍我。”苏寻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是不是说真话,我能判断的出来。”

其实苏寻并不知道他有没有骗人,只是心中暗暗担心这个男子会欺骗自己,一连说了两遍“你撒谎”,他果然就露出了马脚。

陌生男子瞧着他,缓缓说道:“好吧,我告诉你实话...但是,你先把我的肖像还给我。”

苏寻看了一眼手中那幅被补全的肖像图,说道:“你先说,说完我给你。”

陌生男子盯着他,盯了有半顿饭的功夫,苏寻毫不让步,他才说道:“你想找一个人,一个女子。你因为找不到这个人,所以,你求助于我,把灵魂出卖给了我。我们是公平交易。我已经赋予了你“寻找”的能力,而你也学会了寻找。只要你看一眼寻找对象的肖像,你就能在脑海中定位到他。就像你找到我一样。”

“我要找到的是谁?”苏寻大声问道。“先给我我的肖像。”

苏寻给了他那幅肖像,心想,反正我已经记住了你的脸。

陌生男子把那张纸收了起来,狡黠地说道:“我不能告诉你你要找谁。你已经把灵魂出卖给我,我也给了你寻找的能力。所以,接下来的就靠你自己。”

“那么,把那个女子的肖像给我!”

男人笑道:“那是你的事情了...”

更大的狂风刮了起来,陌生男子举起了手,好像抓住了风的尾巴似的。苏寻拼命想抓住他,但是风刮得他站不住脚,那块布料从他手里溜走了。

男子逃走了。

苏寻想要定位他的位置,但是陌生男子好像顺走了他关于那幅肖像的记忆一般,苏寻分明记得他长着高高的颧骨,狭长的眼睛,但就是无法形成一幅完整的肖像,那幅肖像图也许有某种一旦失去就无法回忆的魔力,他关于那个陌生男子的记忆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他在墓园门口的风地里站了好一会儿。

“起码我知道自己曾经在寻找一个姑娘,为了找到她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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