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不知不觉六年过去了。
六年间风云变幻,论大事,日本人投降在先,国共分裂居后,平遥一县两治,城里是阎锡山政权,山村则是共产党的天下;论小事,刘先林的羊角风婆姨开了怀,连生两个女娃,先良走村串户,小买卖做得趁手,膝下却依旧孤苗一根,裆间之物浪得虚名。
城里的屋宅一直空置着,睹物伤情,他没勇气回去。
眼下是民国三十六年(1947)的岁首,旧历年的年根处。刘家坡村前蜿蜒的山道上,先良牵着一头黑骡子志得意满地往家赶。天阴着,仿佛要落雪,因是除夕,那山道上寂寥无声。村子静卧在峦顶处,依依炊烟漫过树梢,临近村口,连鸡叫声都听得愈发真切起来。离家近半年,先良一时竟有些情怯。
此番跑了一趟宁夏,事情说来有些出人意料,去年秋后本打算走一回沁源,挑了些核桃和红枣,褡裢里装了婆姨做的手工活。沁源是山区,那边交通不便、地脊人疲,女人们炕头的活计也就不似盆地这边的人细致。褡裢里一沓小孩子的布盔、花团锦簇的老虎鞋,丝线绣的鸳鸯戏水鞋垫,刚翻过县界便卖了个空。寻了个煤窑,在矿上驮了几日炭,先良本打算回了,那矿主见他好苦力,人又实诚,便派了个差给他。
是当地一个富户,跑买卖客死在银川,寄埋了,儿女们想把父亲的尸骨运回来,在乡里四处找寻合用的车把式。先良本是个不辞劳苦的人,又会赶车,当下便应了。此后风里雨里,白天黑夜地赶路,到了腊月底,终于连人带棺送了回来。
那黑骡子缎子般的皮肤,嚼口也好,先良心中说不出的喜欢。这牲口是他跑宁夏的脚钱,雇主还送了他几匹布,“过年了,给婆姨孩子缝两件新衣服穿。”那人说完便扑通跪在地上,使劲地给他磕了三个头。这一番辛苦再怎么也值了。
上得坡来,就算进了村,又沿着红石阶爬了一程,进得家门,婆姨女儿俱各欢喜,卸了牲口挑子,先良交待了一番出行梗概,月娥不住地垂泪,“打今起别往外跑了,兵荒马乱的,我和闺女在家担惊受怕死,这年月,有口吃的饿不死咱仨就行。”话虽这么说,脸上却挂着抑制不住的喜色,从挑子里翻出一包一包的年货,装了两碗柿饼、花生并一斤羊肉,拽个竹篮盛了,月娥打发女儿道:“给窑坡下你叔家送去。”
翠霞常年累月不在家,屋里日常也就月娥母女俩。
先良心疼弟弟,平日里但凡有些宽余,总设法接济先林,当下见女人也这般行事,心里倍觉宽慰,月娥又从褡裢里抽出一匹粗洋布塞进竹篮,吩咐女儿道:“赶年是赶不上了,告诉你婶,过几日染了,正月里也让大人孩子见见新。”
齐齐提着竹篮蹦蹦跳跳地跑出院子,屋外琐琐屑屑地落了一层细雪,不知不觉间,远山处已是一片苍茫。先良捏了烟管走出房门,放眼四周,但见那错落有致的窑院门前都贴了猩红的对联,于飞雪中煞是醒目,远远地,村南边响起一阵凌乱的鞭炮声,那道堡是本村富户们聚居处,过年的气象远非北边这些贫寒人家可比。先良忽而想起海莲,给王世温填房已两年多,近来的光景也不知过得咋样?
掌灯时分,雪下大了,山村内外模糊一片,橘黄的灯光从农户们窗子里飘出来,透着一股难得的祥和与温馨。饺子出锅按例要先祭祖,三十夜里粮多粮缺总是要吃一顿净白面的,过了初一就以杂面饺子为主了。先良捻了炷香,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饺子供在父母牌位前,神三鬼四,趴在地上拜了四拜,先林突然拎着个竹篮进了门。
“哥,咋年尽处才回?”拍了拍身上的雪,先林问道。
“回屋炕上唠,有沁源家给的烧酒。”见了弟弟,先良一时觉得亲切。两人挑帘进屋,盘腿上炕坐定。酒已烫好,抿了几杯,先良将出行经过简略复述了一遍,至紧要处,唏嘘不已,听得土炕下婆姨又是一番涕泪涟涟。
“哥,穷日子快到头了,后山上九团往各村派了工作队,要闹土改哩!”
“反奸清算的事,沿路也听说了一些,怕还不到分田的地步吧?”
“方圆几十里都嚷成一片了,咱村的财主们但凡在城里有些挨靠的,都拔腿跑了,阎锡山的十九路军暂时还驻在那边,我看,早晚也被八路军给收拾了。”先林说着从竹篮里拎出一方卤猪头来,“世温家送的,年前紧着要给长工们发份例,狗日的想收买人心哩。”
有关土改的风言,沿途确也有所耳闻,其时返家心切,并未太多留意。先良行事一向谨慎,如今时局末稳,免不了想规劝弟弟几句,忽而又念及海莲,便又问道:“你海莲姐在那边可好?”
“要生养了,瞅架势是六月里的孩子。”婆姨在炕下搭话道。
先林于是不再言语,捏着锡壶一杯接一杯地呷酒,气氛突然有些沉闷,衬着昏黄的油灯,人人脸上都带出几分尴尬来。
往昔的岁月是含了几许辛酸的,好多年过去了,海莲在他心中依旧举足轻重。
“哥,我心里难活啊!”先林掫尽了壶中酒,隐忍的悲情从眼里流出来,竟有些哽咽,“都两年了,在世温家做活就为的每天能瞧见她,这一阵见她怀了人家的孩子,肚子一天天鼓起来,我心里真受不了。”
“自家也有婆姨孩子,咋过不是一个日头顶到西?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往牛角尖里钻,让你嫂子笑话。”先良责怨地瞄一眼弟弟,暗暗地为他忧虑。
此时屋外的雪渐渐停了,零星的爆竹在半空中炸裂,惊起几声懒洋洋的狗吠。窑院对面的山坡上绿光闪烁,是狼的影子,那凄厉的长啸有些不合时宜,听起来总有些难言的悲苦。
兄弟俩随后岔开话头,又叙了些村中旧事,至风住人寂,方才作罢。先良送弟弟出门,恐他酒醉领不住身子,一直跟到了坡下。
“哥,回吧,我没喝多。”
“有些话,当着你嫂子的面不便多说,海莲那边,别再惦记了,消消停停过日子。命里不归自己的,再争也没用。”
“哥,海莲命苦,嫁一个半截子老汉,能好受得了?”
“人家过得比你强,别瞎揣摩。”
“这日子我过得没心思,家里的那个,羊角风说来就来,脸上磕得左一块疤右一块疤,孩子瞧见她娘犯病,吓得直哭,我一个五尺高的男人,心里五味颠倒的。”
先良不再作声,喉头像被噎住了似的,先林低叹一声,飞快地抹一把脸,转身进了院子。酸枣圪针扎的篱笆墙里,黑漆漆的不见一丝光亮。“哥,回吧。”先林冲他摆摆手,随后门吱呀一声,偌大的雪地里便空泛泛地只留下先良一个人。
夜愈发地静了,恍如一方池水。稀稀拉拉的农户院里,偶尔亮起一盏油灯,是小儿在夜啼。先良踅身上了坡,望一眼身前的村子,在雪光映照下煞是清晰,而远山处,薄雾弥漫,抬头依旧苍茫一片。
初一、初二天一直阴着,到了初三,终于放晴。午后,齐齐嚷着要去看姑姑,先良拗不过,心想一并也给东家侯俊才把年拜了,于是整好衣装,携着女儿出了门。
石阶下一条窄巷,笔直通往南堡,那堡门两旁的石狮子看起来有形无力,威武之势已不复从前。
下面的方石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衣裳褴褛,合着眼睛在太阳底下打盹,先良走近端详了半日,才认出是住在沟底的金狗父子俩。
“金狗,大冷的天蹴在外头做甚?”先良捅了捅他。
那人睁开眼,有气无力地展了展身子,干巴巴的嘴里挤出两个不成体统的字:“饿啊!”
“窑里没粮了?”
这边一个劲地点头。
沉吟片刻,先良一把拉他起来,“走,到我屋里,大过年的,好歹也填个饱。”
父子俩顺从地跟了先良,果然是两副空身子,脚步都有些打晃。齐齐在旁不满地咕噜着嘴,却也不敢违抗,父亲诸如此类的行止在她记忆中已不算新鲜。
“你家婆姨咋不见,冷窑里能待得住?”路上,先良问道,“要不,沟沿上唤一声,一块进家坐吧?”
“先良哥,快别。”金狗一伸手拦了,“屋里再没裤子穿,孩他妈出不得门。”
俩人于是无话,心底都涌出些别样的滋味。论常理,刘家坡穷人居多,缺吃短穿的也不在少数,可大正月里吊起口晒太阳的却难得一见。这金狗原是个不谙生计的,平日里多少有些好吃懒做,村里人瞧不起,路上见了都爱答不理的。
“往后也学得勤快点,能上手的活计多做些,婆姨孩子一大家,跟了你也别白跟一场。”到了家中,热了剩饭,那父子俩风卷残云般吃了,先良递了一袋烟给金狗道。
“先良哥。”金狗连打了几声饱嗝,“熬过正月咱就有法子了,八路军要闹土改,分财主们的物产哩!”
“咋改还说不定,阎锡山的勾子军踞在城里,八路军也有忌惮。”
金狗于是不再做声,心里仿佛在回味,烟抽得“嘶啦嘶啦”响。先良从瓮里舀了几升杂面,又吩咐月娥翻了几件旧衣裳出来,一并交给金狗道:“拿回家给你媳妇,往后按我的吩咐做,想法活出个人样来,咱家里也不是常年都有余粮的。”
那金狗千恩万谢地走了,院子里留下一串脏兮兮的脚印,月娥收拾了碗筷,没好气地怨道:“闲得发疯,招惹这路懒人到家里做甚?”先良无话讲,心里却对婆姨适才的做法深为赞许,不由得意地干笑了两声。
晋中一带民居多有豪奢的,富人家的宅第又颇讲究风水。南堡王世温的宅院建在村子的制高点上,门前砌着两尺多高的台阶。头进院是仓房,堆放着粮食、柴炭等物,有时还兼着长工和下人们的居处,穿过阴暗的过道,二进院又明显比头进院高一些,取“步步登高”之意。正房及垂花门楼以外,左右厢房的屋顶多为单坡式,隐含“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寓意。
正房的中厅里这一日宾朋满座,按常例,每年正月初三世温都要邀一帮亲朋在家小聚,其后你来我往,宴席一直能排到元宵节前后,这半个正月走马灯一般从眼前晃过,浑沌而又丰足,真正是一年当中最快意的时候。
然而今年却冷清了许多,宾客人数比往常少了整整两个席面,本村的几家富户有躲到城里的,有不知去向的,外村的则一个都没来。众人心不在焉地夹了几筷子菜,便纷纷燃起了烟袋。
“上党那边,听说把财主们吊起来打,穷人们分了地不说,还闹着分产,取个名叫‘挖浮财’。”席间有人胆颤心惊地说。
“打日本那阵子,咱可是给八路军支过前的,钱粮没少出。”有人搭话,语气中分明含了些怨怼,是本村的侯俊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