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济埝的筑埝成功,大大缓解了受益区域的旱情,使好几万亩大秋作物饱饱喝了一顿;也为这一带冬小麦的播种打下基础。民以食为天。地里能打粮,人心就不慌。看着汾河水汩汩流进干透的田地,人们拧成疙瘩的眉头舒展了,说话走路的精气神儿也欢实了;与此同时,就不由想起为筑埝作出极大贡献的埝头老六。他们联合买了一个挺漂亮的镜框,再写上“为民造福”四个大字,各大队派代表由耿局长领着去了牛湾闸的熊河奎家。那是一个上午,骄阳似火,天气闷热得厉害。河奎被人从炕上叫起,坐在院里柳树下的小板凳上听他们讲了许多赞扬的话,竟然没有反应,只管闷头抽烟。最令在场者尴尬的是,当耿局长站起身恭恭敬敬双手捧着镜框递给熊河奎时,河奎接过手就将它摔了个粉碎,然后调屁股回屋儿去了。有人怪怨他不尽情理,然而他们哪里明白,此时此刻的熊河奎心里苦透了!平日里热热闹闹的四口之家,如今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了,他能不苦吗?
柳叶是刚刚带着儿媳妇离开牛湾闸的。她的神志稍稍恢复正常以后,总是见不得河奎,一见他就犯病,哭哭笑笑闹个没完。任旁人怎么开导都不中用。她跟他过的伤透了心,这次憋足劲儿要跟他分手。她要带着根香回封乐村的老房子里过安生日子。临走时她只撂给他一句话,“你自个好活去吧,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作为儿媳的根香哪里愿意落这么个结局,虽然对丈夫的死心里有点抱怨公公,但她毕竟是有文化的年轻人,尚能体谅出事时公公的两难处境,所以就非常同情公公。她多次劝婆婆不要离开,有苦苦在一搭哩,但无济于事。她总以为婆婆是为了锁柱的死才与公公致气,然而更深一层的意思她并不摸。其实促使柳叶分居的最主要缘由是为孙子着想。柳叶在锁柱小时候听算命先生说过的话——你丈夫命硬,克后——在她脑海里根深蒂固!她担心命硬的丈夫克死儿子再克孙子;尽管孙子尚没出世。可是这个话又不好跟儿媳说,只能憋在心里。
根香领着婆婆先去了锁柱的坟地祭典,老远就望见一个女人跪在坟头前拉着长长的调门哭泣,哭得那么悲伤。根香甚感惊讶!那女人走了以后,根香问婆婆,“她是谁呀?”柳叶淡然答道:“不认得。”她能不认得吗?世界上除了田彩彩谁还能对锁柱有那么深的感情呢!但她绝对不想让媳妇知道儿子年青时的风流韵事。柳叶在锁柱坟前痛哭了一场,给儿子烧了许多用麻纸剪成的钱,将一瓶酒泼洒在坟上,又在坟头插上三支点燃的卷烟,才凄凄惨惨往回走。回封乐村不久,根香生了一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婆媳俩喜欢的不得了!柳叶给孙子起了个拉福的名字,这名字寄托着奶奶的全部心思。熊家门里苦难太多,她多么希望孙子辈儿上能给熊家多多添福!然而,后来儿媳的坎坷命运并未让孙子拉去多少福,反倒拉去一场失恋的巨大悲哀!
资金到位,“砂孔改碱”工程正要投入运作,杜工家发生了一场家庭危机。我压根儿没有想到田婶儿这样性格开朗的人会去自杀。翌日晨我告别了奶奶,蹬车回到牛湾村住地。一进门就听说田婶儿送往镇医院抢救。我立刻赶到医院。抢救室门口站着一堆人,其中有水娥、杜工以及老爹杜狗义,好像还有乡村干部。我问杜工怎么回事,杜工沮丧着脸没有吭声。水娥说,危险期已经过去,人还没醒过来。护士不让我进去,水娥把我领到一旁大致说了说情况。事情发生在昨天夜里。据说田婶儿与牛湾村村委主任张芒礼有着长期的暗中交往。昨天本村一家临公路的旅店开张,芒礼被请去助兴。酒足饭饱之后,就吩咐老板开了一间客房。他私下与田婶儿约好,夜里就住了进去。二人如狼似虎,如饥似渴,掉换着各种招儿数尽情地交欢取乐。正干到兴处,听见有人捣门,声音那么急促那么响。来不及穿上衣服,门就被撞开了。闯进来的是主任老婆,这个长着对对眼塌鼻子的瘦女人是个十足的泼妇!她一把将光身子的田婶儿拖下床,抡起棍子就打,嘶声卷骂的话语不堪入耳。张芒礼上去就推了老婆一跤,老婆爬起来就发疯似的要死要活地用头撞男人的肚子。这一闹惊动了左邻右舍,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事情也巧,正在附近“搬砖头”耍钱的杜狗义也跑来挤进人群中瞧稀罕,不意是他的儿媳妇,脸上就挂不住。他装作怒不可遏,冲上前去狠狠扇了田婶儿两个嘴巴,说了句“你丢尽老子的人了”,拽住儿媳的胳膊就往回走。那日晚上杜工出外办事没有回家。估计田婶儿是觉得出了这么大的丑无法见人;特别是挨了公公的嘴巴更觉委曲气愤——杜狗义曾利用儿媳与村主任的关系受益非浅——遂生出自尽念头。往日早晨七点多钟,田婶儿准起来忙着做早饭。今日水娥起床已经八点钟了,厨房里还没动静。她呼了几声没人应,去推田婶儿的门推不开。心想,是不是杜工半夜里回来,两人折腾累了?嗽洗完毕,又觉不对,从窗户缝里往进一瞧,屋内零零乱乱东西狼藉,田婶儿头发蓬乱,和衣斜躺在炕上,一条胳膊搭拉在炕沿下。她急忙破门而入,就见一小瓶苯巴比妥片被吞食的所剩无几。人已经深度中毒,呼吸全无。我说:“看来是你救了田婶儿一条命。”水娥说:“是啊,你怎么谢我呢?”“我为啥要谢你?”“她不是你干妈嘛!”我有点不悦,“你真能胡扯!”不愿把坏名声的女人跟自己联系起来,大约是一种潜意识的维护面子的自私心理。实际上田婶儿跟相好的男人偷情一点也不影响我内心深处对她的好感!她的在乡间被视为“烂货”“臭婊子”的行为是由不幸的婚姻造成的,完全要她个人负责是不公正的。这么想着我走近了正掉瓶子输液的田婶儿身旁。她面色苍白,抬眼看看我就扭过头去,眼中流露出自惭形秽的神情。我什么话也没说,坐在她跟前,沉默是最好的安慰。
遵从田婶儿的要求,我们将她送回娘家。在这种情况下,她或许跟老妈住一段日子更为合适。田婶儿妈岁数大了,身子骨倒还结实。她是个开通的老太太,对女儿勾搭男人的事一点也不怪怨。也可能是因为她当年违心地作主将彩彩嫁给肉头而感到有欠于女儿。老人知道了我是锁柱的儿子,就对我另眼看待。每当我去看望田婶儿都分外热情。“砂孔改碱”工程很快铺开了,平地的平地,打孔的打孔,备砂的备砂,钻井的钻井,试验区工地一派繁忙景象。我每天在三甲营盐碱滩东奔西跑,干这干那,从早忙到晚,但总要叼空去看看田婶儿。她喜欢跟我聊,我一去就说个没完,情绪也好了,尽聊些乡间有趣的事,只是一句不提跟杜工的关系。其实她瞒着我已经给杜家提出离婚。我还是从杜工那里听说的。杜雨则近来总是萎萎靡靡愁眉苦脸,像得了痨病的样子。上了工地也是心不在焉少言寡语丢三拉四。和他量空距,五十米记成三十米。去拿花杆却拿了一条绳子。我知道他戴绿帽子心里不好受,才叫他出来分分心,可是效果不大。有一天他干脆没来,在家不吃不喝躺在炕上生闷气。头天夜里我听见他和老爹在屋里吵了一通,估计是闹了什么意见。我不忍心再当局外人,虽说是小字辈,能帮到什么程度就帮到什么程度吧,总会起点作用。我端了个西瓜过去,切开,叫起杜工吃瓜。我问:“杜工,有什么心事,能给我说说吗?”杜工吃完一牙儿瓜,没情绪地说:“你田婶儿提出要跟我离婚。”“你的意见呢?”“还没想好。唉,真叫人为难啊!”我没多考虑就说:“我非常同情你的处境,杜工。不过我想,年岁也不老小了,孩子都那么大啦,离得还有啥劲?为了这个家庭,你就多宽容宽容,委屈求全吧!”水娥不知啥时候进了屋子,杜工尚没搭话,她倒接上茬,“我可不同意你的意见,拉福。恩格斯的观点,爱情是婚姻的基础。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也没有幸福可言。依我说,杜工与田婶儿的婚姻早该终结了!这样看起来是破坏一个家庭,换来的却是两个人的幸福。何乐而不为呢!至于孩子们,长大了自然会理解的。”我说:“从理论上讲,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我们是在中国,中国有中国的国情。你去农村走访一下,看有多少家庭是以爱情为基础的?”“那社会就不要进步了?婚姻法上写的恋爱自由还有什么意义?”“美好的愿望和现实总是有距离的。”“距离不争取能缩小吗?”我佩服水娥的伶牙俐齿,便说:“好啦好啦,我俩争没用。还是让杜工自个拿主意吧。”杜工说:“你俩争了半天都是为我好。自己人就跟你们实说吧!我想了好多天,本来已经下了决断。咱窝囊了半辈子,何必再这样过下去?我自己倒是没啥,别耽误了人家的好前程,让人家也自由自在地好活两天。可是我爹他,他,唉,他死活不让我离!”水娥说:“你自己的事为啥要听他的?”“唉,你们不明白,这这,这……”看着杜工那一脸难以言传的苦涩表情,我真替他悲哀!活到这大岁数,自己的婚姻自己仍然作不了主,难道不可怜可悲吗?水娥说:“杜工,你是个老同志了,我也不好深说你。我看你这人在个人生活上真可谓窝囊到家了!不过,话说回来,拉福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孔夫子的后代,委屈求全,中和为贵嘛!”我赶忙打趣地说:“知我者,水娥也!”水娥送我一个多情的秋波,又说:“杜工,或长或短你拿个主意,我和拉福还可以从中作些工作。总而言之,我希望你尽快渡过这个难关,把精力用在咱的砂孔改碱上。”杜工说:“谁说不是呢!这样吧,拉福,请你传个话,这回的事我原谅了她,其实这类事我早就是睁一眼闭一眼,看她能不能挽回。不行的话,咱再说。”
田婶儿的伤心窝子叫我捅开了,哭得那么动情,那么凄惨!她婚后的生活遭遇也是很令人同情的。她绝非那种随便委身于男子的轻贱的风骚女人,她珍惜自己的感情,但只把它送给钟爱的男人。杜雨则和她结婚后的好多年里,一直没有生养。那时雨则妈还没死,老两口总把责任归咎于女方。杜狗义常常指桑骂槐地操卷媳妇是“母骡子”、“不下蛋的母鸡”、“中看不中用的骚货”。田婶儿心里明白问题出在谁身上,但她从不申辩,只是忍着。没有孩子正合她的心意,她在等待出头之日。夜里做那事她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每次都闭住眼咬着牙应付差事。发展到后来他一上身她就烦。当年与锁柱在汾河滩的美好情缘也就怀念不已。女人们闲暇坐在一起拉搭张家长李家短把谁家的鸡毛蒜皮都能抖搂出来。因此,彩彩婚前刮过胎娃儿的信息不知何时就传进了雨则爹妈的耳朵。老两口惊诧之余的收获,就是不再把不会生养的责任推给儿媳妇了。就在这时,田婶儿爱上了一个人。他刚从部队复员,长得精精干干浓眉大眼,活泼开朗,待人热情,绿军装一穿,更显得精神过人。他就是张芒礼。那时正搞文化大革命,他一回来就担任了大队的民兵连长。芒礼当兵时,也是由家庭包办找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样属于中下的女子成婚。作为女民兵的田彩彩和连长自然有了接触的机会。不幸的婚姻使两人一拍即合,一见钟情。不久便进入难解难分的浪漫王国。田婶儿又恢复了青春的活力,身上像注入了奇妙的仙液,兴奋的状态不可抑制,终日向往着另一种生活的到来。她提出离婚,雨则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老爹杜狗义当着她的面说:“你要是敢离,你和你妈就算活到头儿了!”她知道这老东西是个半吊子二百五,啥事都做得出来,自己豁出去倒无所谓,连累了妈她于心不忍。张芒礼那边的离婚也遇到麻烦,相貌不佳的婆姨爱他爱得无以复加,寻死上吊跟他闹。由此,这一对爱得如胶似漆的情人只能过着偷偷摸摸地下交往的生活。田婶儿的第一个孩子问世,谁都看不出是杜家的根苗。杜狗义照样乐得屁颠儿屁颠儿;他是个现利主义者,才不管是谁下的种哩!杜雨则去医院检查后作了个小手术,才保住杜家留下一株嫡传的根苗;尽管是女娃儿。文革以后,张芒礼当上了村委主任。杜家跟着沾了大光。十亩果园和两亩地的鱼塘轻易承包到手。鱼塘用水也是凭着主任施展的手段来维持。
也正是张芒礼的间接介入,使我爷爷丧失了转正工人的最后一次机会。其中的奥妙令人作呕!我们不妨暂且按下。
我明白田婶儿给我陈述往事的用意,但我还是将杜工的意思作了传达。她好长时间没有表态。我心里在自责,你作为新时期的青年学士,何必为摧残人性的封建婚姻当护法神?我思想上矛盾得厉害,忐忑着离开田婶儿家。往后的日子里,我穿梭于杜工和田婶儿两下里交谈。关系缓和的迹象没有出现,倒使我了解到不少发生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的往事,这不能不说也是一个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