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湾闸的闸房里出现了少有的欢乐景象。新组合的大家庭过着田园式的集体生活，即轻松又和谐。在混乱动荡的年月能逃身于一方世外桃源式的清幽也确实不易。朱恒有一种因祸得福的感觉，几十年了，哪里有过这么清闲的日子！他似乎又年轻了多少岁。但他和曹子昆实在闲不下来。一冬一春，他们跑野外、搞测量，共同完成了三条支渠的退水设计方案和全部工程图。生活过得忙忙碌碌清清苦苦，倒也自由自在有滋有味。另一个意外收获就是，在熊河奎朱恒的撮合下，子昆与二惠竟然好上了！小曹和南方女朋友年蕊的书信往来已经断了一年多时间，虽说心里未免苦涩与遗憾，但架不住眼前这位女子的朴实美的诱惑。二惠的热情机灵与温柔体贴弥补了她文化层次上的不足。曹子昆倒觉得同这样的姑娘结合或许对自己的事业更有帮助。于是，翌年开春，他俩便在当年锁柱与根香完婚的小屋里入了洞房。婚事办得简单而不简陋。因为二惠家在农村，所以按当地风俗也着实地红红火火热闹了一番。朱恒欢欢乐乐享受了一回证婚人的开心；熊河奎则作为代家长和事主更是心满意足！然而令熊老六尤为高兴的是终于见到了孙子！小曹在办事前一天去了一趟柳叶家，以参加他的婚礼为名，将小拉福领来住了三天。此时的拉福已近七岁，天真活泼，玩儿性大，求知欲极强。封闭在奶奶身边哪里有牛湾闸的天地开阔！渠呀水呀闸呀树呀花呀草呀狗呀兔呀鱼呀雀呀……如此多有趣的事物太吸引小家伙了！打此以后，拉福就不断地跑到爷爷这边来玩儿，奶奶也管不住了。以致上初中时就长期住在了牛湾闸。所以说，这次小住为以后爷孙俩在一起生活奠定了基础。
杜狗义沾了儿媳妇的光，以较低廉的价格承包了村里两个养鱼塘，受益自然可观。两年时间他的穷家破舍就鸟枪换炮了。不但在老院基上给儿子起了一所新院。自己也另批地基盖了三间北房。然而鱼塘是要用水的，不说水的价钱越来越昂贵，就是高价水也极难弄到手。这需要硬关系，凭他一个倔老汉和那窝囊儿子绝对没有这种关系。正值春浇，眼瞅着斗渠的水满荡荡从鱼塘边流过，干渴的鱼苗就是享受不上。偷水的事是万万做不得的！杜狗义正愁得转圈圈，儿媳田彩彩就塞给他一张纸条。他一看老眉眼就喜成一朵花。纸条是汾灌局秦副局长写的。这个当年的瘦猴儿科长秦双录现在可不得了，局里第二把手，掌管着人事财政大权。有了他的条子恐怕水费都能免了呢！至于条子转了几个弯儿，付出多大代价，他才不管哩，鱼塘能放上水就行。实际上条子怎么来的他心里如明镜儿一般。
村委主任张芒礼在瘦猴儿局长身上没少下功夫，甚至把侄女都搭了进去。一年前芒礼为打井争取资助，提上红塔山五粮液东北参去找秦局长。秦局长听了来意，沉着脸只管吸烟不吭声。停半天才说：“芒礼，帮我个小忙好不好？家里人一上班没个做饭的，需要一名小保姆，人样要能看过眼，老实机灵点的。”第二天，张主任就将自己十七岁的侄女小张送上门。没过一礼拜，小张阴沉着脸跑回家。芒礼问咋回事？小张哭哭啼啼说，他不是个好东西，老是动手动脚，抱我亲我，摸我的奶，还摸我……芒礼说，这算个啥事！那是人家看得起你！现在开放了，别那么封建。再说，靠上秦局长，今后有你的好日子过！什么找工作坐飞机出国玩都不成问题。这一说把小女子的心说活了，当下就返回秦局长家。瘦猴儿别看瘦成人干儿似的，胸脯像搓板儿，胳膊腿儿像麻杆儿，做那事却瘾头十足，劲头蛮大！老婆给他买的男宝之类春药养的他一个女人不够受用，白日里坐在办公室喝着茶看黄书，书皮包着毛泽东选集的硬壳，看着看着下边就顶起来憋涨难忍。有时当着众人开会也能起这种兴。张芒礼送来的亭亭玉立的漂亮小保姆满足了他的欲望。每日上午八点老婆上班先走，随后就把小张抱进他的卧室淋漓尽致地云雨一番，这才轻轻松松地去上办公楼。小张为此确实受益不浅，不几个月时装换了一身又一身，脖子里挂上了金项链，耳垂子也掉上了亮环环。从此以后，张芒礼在秦局长那里几乎是有求必应。至于杜狗义出点血也在所难免，逢年过节村委主任总要将他的鱼成箱成袋地往汾灌局运。儿媳与芒礼的地下交往他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他头上裹一条崭新的白毛巾，身上披一件双排扣的雪花呢半大衣，手里握着贵重的条子乐颠乐颠地来到牛湾闸。本想避开凶神恶煞的熊老六，他深知这老家伙难说话。可老六就立在闸台上，柱把钢锨像根树桩钉在那里，纹丝不动。看来避是避不过了。“试试吧，我就不信他连局长的话都不听！”杜狗义这么想着就上了闸台。他笑容可掬地抽出一根阿诗玛，“老六兄弟，吸根好烟。”河奎并不接烟，睥睨地说：“黄鼠狼给鸡拜年吧！”“看你说的甚话！常言说得好，烟酒不分家嘛！”“奸鬼，你会让人白抽你一根烟？”杜狗义难堪地笑笑，“我知道你这人狗脸不识敬。不过老哥今儿确实想求你办点事。咳，咱包上村里的鱼塘算倒了八辈儿霉了！这才叫掏上钱买罪受。不说别的，每年用水就把人愁死了。这不，又该换水了，再不换刚放上的鱼苗就死球光了。所以说……”“别罗嗦了，你跟我说这些没用。”“当然了，我说话不如放屁。没顶用的人说话我哪敢来！”他展开手中的条子，“你看看。”“你念念。”“听着，牛湾闸水管所：牛湾村杜老板鱼塘用水请给予适当照顾。秦双录。”熊河奎问：“秦双录是谁？”杜狗义眉飞色舞地答：“秦局长你不认识？他可是汾灌局掌实权的人物！”熊河奎不屑一顾地说：“噢，就是那个瘦猴儿兔儿嘴写的？这张纸擦屁股都不好使。”杜狗义的脸随即变绿了，“秦局长的话你都敢不听？”“天王老子的话我也不听！”杜狗义抬起抖颤的手指着河奎，“你你，你简直无法无天！我要到局长那里告你去！”河奎毫无惧色，冷笑笑说：“你去跟姓秦的传个话，我操他祖宗！他们订下的规矩他不遵守算鸡巴什么局长？狗义，我不是和你过不去，咱们老哥儿俩是井水不犯河水。你也许不了解，现在的水可不是前几年的水，紧巴得厉害！局里订下的计划用水，计划外的水一点一滴不准放。谁批条子也不顶用。管水的人送了人情水还要负责包赔，明白了吧？”随着灌溉事业的发展，汾河灌区的灌溉面积由解放初的40万亩逐渐增加到150万亩。形成山西最大的自流灌区。改革开放以来，灌溉面积继续扩大，而用水量却在逐年减少。山西作为能源重化工基地，汾河水库将要把更多的水转让给工业，所以农业用水的矛盾就日益突出。迫于这种形势，汾灌局不得不采取严厉措施控制用水。然而奇怪的是，尽管采取了不少措施，三天两头行文下指示，黑道上流失的关系水人情水却有增无减。地里野草长疯了，正经庄稼苗便成了不合群的怪物。熊老六是个认死理不打弯的人，他这种古怪的脾气没有因为时代潮流的转向社会风气的变化而有丝毫改变。谁的情面他也不看，任何礼物他不会收。他不知顶走了多少头儿们朋友写来的后门条子。因此人们骂他是“不开化的榆木得脑”、“老不死的棺材瓤子”……他的我行我素使牛湾闸在计划用水方面成为各分局效益最好的一个分水闸；也正是这个原因使他品尝了参加工作以来的最后一颗苦果。
那是最大的一次转正工人的机会，他失去了！
六十年代后期，国家投资近600万元完成了汾河二坝渠首枢纽改建工程。一座新型的功能齐全的拦河大闸巍然屹立在原第一铁坝的旧址上。八十年代初，国家又投资近800万元改建了汾河三坝，成为汾河中游又一壮美的新景观。随着灌溉设施的逐步完善和健全，汾灌区的工人队伍也在不断扩大。各个分局分闸众多的亦工亦农人员争着抢着往工人行列里钻。那一年，上级一下就拨了几十个工人指标。已经年过花甲的熊河奎本来有充分的理由列为转正对象，遗憾的是他犯在了掌管人事大权的秦双录手里！这位瘦猴儿局长有三大特长：一是会变阴阳脸儿，无论在哪个上级面前他总是笑得和蔼可亲，笑起来连缝合的兔儿嘴都看不太出来了；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会显得面目和善；而对待下级则常常板着一付可憎的面孔。二是会扭转舌根子说话，同一性质的事物他会有多种态度，关键在于对象是谁。假如某个比他大的领导说这堆狗屎好香，他会立即说，就是就是，香得出奇！另一位更高的领导若说句真臭，他会马上接茬儿，就是就是，臭死人了！三是会变着招儿挠痒痒。他有一种先天的灵敏嗅觉以及揣摩人心思的本领。哪个头儿需要什么他能揣摩的清清楚楚，以便对症下药投其所好。比如，他嗅出你爱听吹捧，便会花高价请人给你写吹捧文章再花高价在有影响的报刊发表。哪位领导乔迁新居，他会不惜代价送上一件该领导喜欢的装饰品或贵重家具。他从不直接给用得着的人送钱，总是采取趁你的父母过生日送礼或利用拜年给你的孩子压岁钱等方法行事。这几招儿特长使得他在文革后不到十年内连升三级。文革期间紧跟四人帮的他在粉碎四人帮后摇身一变竟成为清查四人帮余孽的积极分子。因而被任命为局党组成员兼办公室主任。两年后升任副局长。不久又提拔为党组副书记兼副局长，二把手。此人记性非常好。凡得罪过他的人他一个不忘。表面上大度翩翩的样子，内心里总要变着法儿给你穿双小鞋，叫你抓不着把柄。熊河奎在文革初期就没给他留下好印象，后来又多次驳他的面子，他能善待他？多少人替河奎说情都不顶用，加上领导层里也确有几个人对这个老刺儿头耿耿于怀，所以熊河奎的转正最终未获通过。理由很简单，一是先仅事业有为、正发挥作用的专业人才解决；二是熊河奎已超过年龄。
其实，最关心河奎转正问题的还是朱恒，因为他在受难期间曾给老朋友打过保票。他听说老六的转正没能解决，马上给秦双录打电话。秦副局长是在他手里提拔起来的。朱恒于文革后很快恢复了局长职位。当时为了消除派性影响，避免人们说他记文革的仇，就宽大为怀起用了瘦猴儿科长。再后来秦双录对局长的惟命是从殷勤备至也不能不说是他一再重用瘦猴儿的一个重要因素。一年前朱恒升任水利厅副厅长时，还一再嘱咐秦双录关照河奎的转正问题，秦副局长满口应承一定解决。现在接到恩公从省里打来的询问电话，秦副局长回答的依然十分恳切，“朱厅长，这件事我也感到非常遗憾。我在会上一再为他争取，可是大伙都不同意，我也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吧。你可能不了解，河奎同志近年来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他得罪的人太多了！你知道目前的风气，没人替他说话，这事情就难办。不过你放心朱厅长，我会从别的方面为他弥补损失的。”县官不如现管，朱恒听了干生气没辙。秦双录放下电话想，你他妈顶多干不了一年就离退了，我为啥要听你的？局长的位置你走时为啥不让给我？没过几天，瘦猴儿局长又来了一手儿绝的，朱厅长要是知道了，还不悖过气去！
《关于解除熊河奎同志亦工亦农人员的决定》是让刚刚转正为工人的杜雨则捎回去的。秦双录在这上边动了脑子，熊河奎既然不是正式工人就不存在退休问题，年龄超期我解除你的工作职务名正言顺。他才不会替河奎想把两件悲哀的事连在一起扔给一个为汾灌事业作出过巨大贡献的人是多么痛苦！杜雨则坐到六叔面前，半天不敢掏出那封装着“决定”的信。河奎见他沉着脸不言声，就说：“听说局里下了转正指标，你的问题解决了吗？”三年困难时期被下放回家的杜雨则是文革后落实政策又返回单位的，尽管在水利技术上发挥了他的优长，但阴差阳错一直按亦工亦农人员对待。河奎听说他的转正问题解决了，当然为他高兴！又转念一想，明白了，“哦，看来是我的问题没解决，你在为我发愁。唉，我都快进棺材的人了，转正不转正无所谓。”雨则说：“不，六叔，局里还有一个决定。你看看吧！”河奎接过信，抽出瓤子，“我认不得，你给念念。”听了雨则念“决定”，像宽广的兰天轰然倒塌，他的眼前立即漆黑一片。这对老六的打击太大了！他什么也可以不要，但剥夺了他一生为之辛勤忙碌的在汾灌区奔波卖命的工作他实实地受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