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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乡村情感(1)

张宇

我是乡下放进城里来的一只风筝,飘来飘去已经二十年,线绳儿还系在老家的房梁上。在城里由于夹紧着尾巴做人,二十年前的红薯屁还没有放干净。脸上贴一种纸花般的假笑,也学会对别人说你好和谢谢,但是总觉得骨子眼里还是个乡下人。清早刷牙晚上洗脚时,总盼望有人能发现,证明我已经刷过牙和洗过脚。

城里的街道很宽,总觉得这是别人的路,没有自己下脚的地方。往前走时感觉不到在走,总觉得是挤。好不容易挤过去,还要再挤回来。日月就这么重复着,把人的生命放在洗衣机里来回搅。只有风低低地吹过来时,才能追着风吻到那遥远的山坡和亲密的乡村,还有那温暖的黄土泥屋。

我常常有一种感觉,总会有那么一天,城里人把我看够玩够了,就会把我赶出去。那时候我就回到乡下去,肩起犁拐掂起鞭子,打着牛屁股,去翻起父亲们翻过的泥土。每逢集日掂半篮鸡蛋到街里去换回盐和火柴。养一棵桐树,将来给自己打棺材。可惜麦生伯害癌症死了,不然就可以跟着他学木匠,打棺材时不用请人。

不知为什么,当初爹和麦生伯在城里放着官不做,又没有犯错误,却跑回山里当庄稼人。有时候就想,如果父母把我生在城里,我对这个世界,就会是另一种感觉。我问过多次,他们都不说,好像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和别人不发生关系。时间长了,使你觉得他们就没有过去,只有眼前的日月。

麦生伯姓郑,住郑家疙瘩,离我们张家湾不远,中间隔一道坡,流一条河。山坡上的树被人们一代又一代砍净了,露着肉的荒坡上只盘着些曲曲弯弯的小道,像黄牛身上缠绕着的鞭痕。小河从深山里流出来,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摇摇摆摆流进前边的洛河;进黄河,奔大海,像人来自大地又回到大地那样曲折和坎坷。

虽然不一个村,麦生伯常来,爹也常去,经常坐在一块拉家常排闲话。说说庄稼,也说说家里养的牛和猪。有时高兴,爹从墙上取下大弦,扯着长长的弓,摇头晃脑使劲地锯,麦生伯就伸长脖子吼叫起来。麦生伯的脖子长,唱起来又滚出几条很粗的筋,使我觉得他是在用脖子唱。有时候心烦,他们一声不吭,只对着抽旱烟;岁月在他们烟锅里一点点燃烧为灰烬,然后举起来往鞋底一磕,就什么都没有了。

和成的面像石头蛋,放在面板上按几按,擀杖擀成一大片,用刀一切切成线,下到锅里团团转,舀到碗里是莲花瓣,生葱,烂蒜,姜末,胡椒面,再放几撮芝麻盐儿,这就是咱山里人的面条饭。

在他们所有的唱段里,我喜欢这段面条饭。如果去说,这段唱里什么道理都没有;如果去听,这段唱里则好像什么意思都有。那扯开的腔里展开着庄稼人走过的长长的路,那曲曲弯弯的弦声里诉说着山里人坎坷不平的人生。说不明白是生活进入了音乐,还是音乐飘进了生活。

他们唱,我跟着学,总唱不出那股味道。小时候常怪自己嗓子细,不明白是由于心里还没有悲凉的苦楚。

除了听他们唱戏,还喜欢麦生伯带我上野地里玩。我们走进坟地,把狼从坟地赶出来,看着狼大摇大摆从我们面前走过去,我就对着狼吆喝:

日头落,狼下坡,逮住小子当蒸馍,逮住闺女当汤喝。

手里还提着麦生伯给我做的木头手枪。有麦生伯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只是奇怪,既然有人,为什么还要有狼呢?那时候还不知道怕人,只知道怕狼。

麦生伯指着狼对我说不要怕,狼有吃人的心,没有吃人的胆;豹有吃人的胆,没有吃人的心。我问麦生伯,狼为什么想吃人又不敢,豹子为什么敢吃人又不想。麦生伯笑笑说,这些道理等你长大了才能明白。其实到如今我也不明白,只是不去追问这些话罢了。

孩子们不明白的事情还少,总想追问,大人们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也就不去追问了。不去追问,把一些话放在心里埋起来,这恐怕就是大人和孩子的区别了。

麦生伯发现自己害了癌症是那年秋后。麦生伯吃饭老往外吐,爹心里邪,害怕出事儿,就逼着他上县医院检查。这之前麦生伯的儿子小龙已经和我妹妹秀春订了婚,两家人亲上加亲,和一家人一样。起初麦生伯还高低不去,爹发了脾气,才逼着他上了车。

在县医院做胃镜检查时,爹在外边等。爹后来说麦生伯一进那黑屋里,他忽然两腿发软,浑身冒汗,就知道这病不会有好结果。因为在我爷爷奶奶死前,爹都有过这种奇怪的感觉,一下就双腿发软心惊肉跳,满脸出冷汗。爹解释不了这感觉的道理,只是有这种感觉。

麦生伯走进那黑屋里,什么也看不见,定睛一会儿,才稳住了神儿。先喝下那白糊糊的药,等了一会儿,才脱去衣裳给检查。检查完了后又到几个诊室去折腾。折腾完了,赶他出来,爹脸上的冷汗还没有落下去。

医生把门打开一条窄窄的缝,叫:“谁是郑麦生的家属?”

爹站起来说:“我。”

医生说:“进来吧。”

爹先挤进了那门缝儿,麦生伯也要跟进去,被医生谢绝了。医生顺手碰上门,那门板差点碰上麦生伯的额头。

医生看着爹的打扮,在里边又显得很严肃很郑重地问:“你叫啥?”

“我叫张树声。”

“你和郑麦生啥关系?”

“他是我哥,我是他兄弟。”

“你姓张,他姓郑,怎么是兄弟?”

“大夫有啥你尽量说,我们和亲兄弟一样,我能当住他的家儿。”

“唉,”医生说,“根据目前情况看已是胃癌晚期,回去准备后事吧。”

爹接过那几张检验单,像接过一块砖头那么沉重,久久说不出话来。医生又劝他:“别难过,不要告诉病人,影响病人情绪。”

爹点点头,又把那几张检查结果的单子放回桌子上。他没有勇气把这些单子带回家。但是奇怪,浑身的汗落了,心里冰凉冰凉,他知道麦生伯走到了路尽头。

不过,爹一辈子经历的事太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好人并不一定有好报,老天爷并不公平;既然认定是癌,也就冷静下来。在黑屋待了一会儿,出门时已经是满脸笑容。他拉住麦生伯的手就走,像什么事儿没发生一样,走出医院就轻松地说说笑笑起来。

“他妈的,真是虚惊一场。”爹哈哈笑着说,“我怕是癌,原来是啥胃炎消化不良。”

“日他妈我想着就是消化不良。”麦生伯也笑了,“人吃五谷杂粮,还能不出点毛病?”

他们两个说着,走到县城大街上。看着大街上车水马龙,爹忽然觉得心里难受。麦生伯是条硬汉子,瞒着他,太看不起他。再说,能瞒到啥时候?总会有一天他要知道的。说明了,又不忍心。于是,就站下来,看着麦生伯的脸,心里没了主意。

“你看着我干啥?不认得?”

“唉,麦生哥,我看他妈的给你实说了吧,反正你这老家伙啥都能看得开。咱这病刚才大夫说了,可不是胃炎消化不良。”

“是啥?”

“是癌。”

“狗日的你这老家伙还想瞒我,大夫叫你进去我就看出来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了。”

“咋?你在门外偷听了?”

“那还用说!”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爹然后满不在乎地说:“癌也没啥了不起,又不是翻人家墙头偷人家大闺女小媳妇,害病不丢人。”“有啥了不起?”麦生伯也笑着说,“这病别人能害,咱也能害,反正不害这病害那病,都是死。”

“反正不能长生不老。”

“不是是啥!”

“打土匪时死了那么多弟兄,还不都是二三十岁?叫我说,麦生哥,咱又活了这几十年,已经是便宜了。”

“不是是啥!”

爹突然心里一热:“咋弄,去哪儿?”

麦生伯说:“你说上哪儿就上哪儿。”

爹说:“上酒馆,喝一杯!”

麦生伯一拍大腿乐了:“他奶奶的,喝一杯!”

两人进了酒馆,要了四盘菜一瓶白酒,喝了个痛快……

从县里回来,麦生伯一个月后就躺倒了,一躺倒,再没有起来。一个人的命就像树叶那么轻,风一吹霜一打,说黄就黄,说卷就卷,说落就落了。

人一死,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风低低地吹过世界。

那年我们家修房子,麦生伯身体还强壮,跑来做泥水匠。我从城里赶回去帮工,因为修房子在我们老家是件大事情。

我们那山里人,一生就三件大事:修房子、娶媳妇、生孩子。这就是我们山里人的全部的事业和辉煌的前程。他们不知道也不去想还有别的什么,只为了这些脸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一代又一代。

我们家乡的房屋分两类:瓦房和草房,很少有窑洞。但全都是黄土泥墙,站在山坡上去望我们的村庄,就像一群黄牛卧在那里晒太阳。不断有山风吹歪一股股炊烟,就像黄牛们举起来的尾巴。

房墙大都由土坯先垒起来,外边再抹上黄泥。黄泥里拌有麦草,它们是泥墙的筋肌,手挽手把着不让风雨吹打进去。常年的雨水洗干净麦草的脸,天晴时麦草上便反射出金灿灿的阳光。

这种墙的好处是可以更换,屋宇用木柱架起来撑着,墙倒屋不塌,过许多年,人们闲下来时,就把老墙扒掉,当肥料送进田里去养庄稼。这种肥料叫壮土,劲道很大,在肥料中算上品。然后再用新土做成新墙,十分方便,又给人一种新房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在我们家乡,庄稼人极少用砖做墙,过去的大地主富户也只用砖做个墙腿以显排场,都不肯一砖到底,只有一些老庙宇例外。这些神仙住的地方才完全用砖做墙,而且一砖到顶不见黄泥,和庄稼人住的黄泥墙屋形成鲜明的对比。好像只有神仙才能脱离土地,飘出人间飞上天空。爹和麦生伯都对我讲过,这是老辈人的古训,人是土物,离不开土。如果细细去追踪,这话里好像有些什么神秘的启示,在深深的揭示着人和土地之间一种生命的联系。这个联系从现实世界到精神世界,无处不有,能使人联想到漫无边际。

不过在家乡时,并没有觉得住那土屋有什么好处,除了比城里的房子多一些老鼠洞,并没有别的优点。一直到在城里住了许多年后,才逐渐体验到那黄土泥屋的温暖。具体说,那只是心灵上一种温暖的感觉,住在家乡那黄土泥屋里永远有一种躺在母亲怀抱里的安全和幸福,而且这感觉是住在城市的楼房里体验不出来的。于是每每从城里远远地返回那乡村,走进那黄土泥屋,就像一个大人又回到婴儿的世界。在这里见人不用说你好和谢谢,谁要感谢谁,见面不用说好听话。这就使我在城里活得很累,我害怕城里人。

我小时候怕狼,现在害怕城里人。

麦生伯给我们家干活不要工钱,又特别卖力气。每天早早上架子,吃饭时才下来。撒尿时就解开裤裆掏出家伙,往墙上滋,好像满世界就他一个人。

那时候他已经死了老伴,里里外外一个人,经常吃不上应时饭。妈妈心细,每顿饭都给他碗底卧一个鸡蛋,想补补他的身子。爹让我每天都给他衣袋里塞包烟,让他随便抽。而他并不常抽,却喜欢把纸烟像旗帜一样夹在耳根。他还把抽剩的烟屁股留着,剥去外边的纸,把烟末装进旱烟锅里。他在替我们家节省,他知道这纸烟都是用钱买来的,而钱又是用汗水换来的,能省一点是一点。庄稼人就这样,啥时候都是细水长流过日月。

那几天活儿紧,人累,但夜里全不急着去睡,一定要聚在一块排闲话。因为我从城里回来,麦生伯想听我说外边的事情,晚上也不回郑家疙瘩,就住在俺家。排闲话时,爹爱坐在木圈椅里,脚蹬住桌边儿。麦生伯爱躺在床上,扛着被卷儿,把一双臭脚蹬在木圈椅的靠背上,差一点就放在我爹的肩膀上。只有点烟时才起身,把旱烟锅对住灯头儿,把灯头火吸得一会倒下去,一会又站起来。

“娃子,”麦生伯有天夜里忽然问我,“你说,咱中国老富不起来,这是他妈的啥问题?”

“中国地大,人多呗。”我说。

麦生伯重新躺下去后,自己讲起来:“闹土改斗地主时,咱们去发动人家,就说咱们共产党是为穷人们服务的。现在还这么说,还说是为人民服务的,咱共产党是人民的服务员。可要是咱共产党的干部们比群众吃得好穿得好,群众咋会相信咱?不相信,就不能上下一条心,不一条心,就搞不上去。”

爹说:“可是总要有人去当官儿。没有官儿,就没有人管;没有人管,天下不就乱了?”

“可是谁来管这些当官的?”麦生伯说,“有些官要是不好好服务时,咱老百姓管不住他们,时间一长,不就生外心只为自己不为国家了?所以我还是那句老话,咱们的官儿,是凭良心官儿。”

爹说:“一定要想个办法,让群众一发烧当官的就头疼,群众一肚子疼当官儿的就拉稀屎,这才能心连着心命连着命。这个社会主义搞好了,保险能搞过资本主义。”

麦生伯叹口气说:“唉,这个办法可不好想。咱老两个想了几十年,还在这原地转圈圈儿。”

我这才明白,他们这些年来想得很苦,虽然脱离革命队伍回家当了庄稼人,却并没有停止过思考。

麦生伯那晚上的话一字一句如一块块石头压在我心上,直到他死后,也没能够放下来。虽然这些话很家常,我却知道这里边的深刻内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到麦生伯的坟地,对他说您安息吧,您想了一辈子的问题,现在解决了。

太阳每天都从东方挺灿烂地升起来,每次都放射出万道金光一样,难道这一天很遥远很遥远吗?

证实自己是癌症后,麦生伯不让爹对外人说出去,他说还有些事情要办。回家以后,先放倒家里那棵桐树,亲自拉锯,把这棵桐树解成二寸厚七尺长的棺材板。然后又用麦糠火把木板烘干,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没了力气,翻动那棺材板时已经张口喘气头上冒汗。他知道自己没有劲把棺材做成了,才买来二斤点心,去请来木匠。匠人们一上工,乡亲们才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他本来准备亲手把棺材做好,他知道自己个头多高,怎么样躺进去舒服。再者做棺材要花不少钱,他不想再多浪费。给别人做了多少棺材,给自己做个棺材不算什么,要不了几天工夫。怎奈实在是力不从心,才请了人。等到做棺材的匠人们开工以后,麦生伯便浑身像软面条一样倒了下来,再也站不起来了。开始还多少能喝点稀汤,慢慢地越来越吃喝不进去了。

麦生伯早早死了老伴,儿子郑小龙才二十二岁,和我妹妹秀春还没有结婚,没过门的媳妇不能常住在婆家侍候公爹。白天去干点活,夜里还要赶回俺张家湾住,住在郑家别人要说闲话。在山里,名誉是女人的命,比什么都要紧。爹每天下午都在山坡下等,一直到太阳落山后。看见山坡上秀春的影子,才放心地回家来。

这样,病人家就没有女人料理,只好亏了麦生伯的妹妹郑麦花,放下婆家的一摊子,住回娘家来侍候哥哥。按乡俗称呼,我们这晚辈人都叫她麦花姑。

麦花姑已经五十岁了,老实人一个,虽然手脚并不精巧和麻利,心肠极好。每日洗洗涮涮,一边侍候哥哥,一边给做棺材的匠人们做饭。还要张罗着给哥哥缝制老衣,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她不怕忙,亲兄妹吃一个奶吊大,爹娘下世早,基本上是哥哥把她拉扯着成人。老嫂比母,长兄比父,她最敬最亲哥哥。但使她难受的是自己心眼太实,拐不过弯儿,从小哥哥只待她好,侍候她吃喝,却不怎么和她说话。如今哥哥躺在床上,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死在眼皮子上了,总是唉声叹气明显有心事放不下,她就是问不出来。为此她伤心极了。

这时候她又坐在床边,慢声细语给哥哥说话。

“哥,棺材在原来生产队的场房里做,那里地场大,宽展,啥都能拉得开。”

“我知道,我去看的地方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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