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这个姬小娜嫁给了接替赵成印当大队卫生所赤脚医生的鲁大毛。开始鲁大毛还不怎么乐意要姬小娜,觉得姬小娜不够理想,嘟嘟囔囔埋怨支书,说叔呀,咱大队有那么多鲜亮的姑娘,你随便捞一个介绍给我,也比这个姬小娜强呀。支书问姬小娜怎么了。鲁大毛说,姬小娜的爹娘是右派咱就不去提它了,姬小娜本人那个烂裤裆的名声,让我的脸往哪搁啊?再咋说我现在也是个赤脚医生,不是个普通老百姓了啊。听了这话,支书就做侄子的思想工作,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跛个脚还想找个没雀没麻的大姑娘?我看你跟姬小娜弯刀就着瓢切菜正合适。人家姬小娜没有那个污点,说不定还不会嫁你。鲁大毛蔫蔫地绷住嘴,不吭声了。可他思想没通,觉得自己委屈,跟姬小娜结婚后经常喝兑水的医用酒精,借酒浇愁。喝醉了就通红着眼睛打姬小娜,到处扬言要治掉姬小娜的臭毛病。人家问他治姬小娜的什么毛病,鲁大毛咬牙切齿说,这个鸡巴女人,到现在她还穿着短裤哩!
尽管鲁大毛一百个看不上姬小娜,但他还是没误了让姬小娜生了两个儿子。大概鲁大毛觉得有了两个儿子就算完成了此生的任务,就在一个醉酒后的雨夜里,从卫生所回家的路上把脸埋在水泡里死乞白赖地不肯爬起来了。鲁大毛死的那年,正好有一个返城的机会,那时候姬小娜还不到三十岁,可她没有离开村子。村里人猜想,她可能是放不下两个儿子。
如今,姬小娜成了黄脸婆,没有人再记得她曾经是个城里人了。王玉兰思来想去,最终把姬小娜从勾引赵成印的人选中剔除出去了。她觉得姬小娜已经不具备打动男人的姿色,这一点她有把握。不过对她怀疑的那两个年轻媳妇,王玉兰心里就没了底,和那俩女人比较起来王玉兰没有了身上肉多的优势,不但没有优势,而且可以说明显处于劣势,因为她们比她王玉兰年轻一大截子,身上的肉不仅多而且质量好,又白嫩又瓷实的。更关键的是女人的性情,她们都生得狐眉狐眼的,特别能招引男人。没想到赵成印放着嫩草不吃,竟然……
这个没出息的!王玉兰骂了一句。
王玉兰不哭了,她从地上跃起,擦干眼泪就往姬小娜家里去。
说实在的,赵成印心里并不比王玉兰轻松。走到临近姬小娜家的时候,赵成印的一只脚扑通踏进了粪坑里。一来是因为他眼睛看不清路,一脚深一脚浅地踩不到实处,二来是因为他心里慌乱得不行,走起路来两腿光打晃。都三十多年了,那事可一直在心里搁着,他猜不出姬小娜今天找自己究竟要干什么。这个女人怪怪的,一个村里头住着,三十多年竟然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即使走碰面也是眼光躲躲闪闪的,弄得赵成印一见她就心里发毛。
大约就在赵成印把那一针盘尼西林打进马跃进的猪肉里的前几天的一个傍晚,赵成印在大队卫生所里围着煤炉子烤火,门哐当开了。赵成印不情愿地站起来去关门,骂一句他妈的又开了。这狗日的风。那天傍晚下着雪,西北风刮得紧,门已经给刮开好几回了,那阵子赵成印正跟王玉兰搞对象搞得你死我活的,头天约好那天后晌王玉兰要来的,可迟迟不见王玉兰来,每回风刮开门赵成印都以为是她来了,热烈着一张脸迎上去,结果迎到的都是冷风。赵成印烦得要命,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王玉兰肯定不会来了。所以当门又一次哐当被撞开的时候,赵成印从煤炉前站起身骂了一句就走过去,咣地将门一关,干脆闩上了门闩。闩好门转过身来,赵成印着实狠狠惊喜了一家伙。王玉兰正站在她面前,落了一头一肩的雪。赵成印扑上去拦腰抱住了王玉兰,埋下头心急火燎地寻找王玉兰的嘴。
其实那个落了一头一肩雪的姑娘根本就不是王玉兰,而是姬小娜。姬小娜表演《公社是棵常青藤》跳舞跳烂了裤子,她的右派母亲姬敏就气得卧床不起了。被赶出宣传队以后,为了替母亲治病,姬小娜除了打扫大队的公共厕所和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就是掂一把铲子去田野里寻找铺地红。铺地红是一种中草药。那时候公社收购站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大量收购晒干的铺地红,五分钱一斤。挺贵的,鸡蛋才五分钱一个,拿一斤铺地红就能换回一个鸡蛋了。姬小娜他们家下放的生产队离公社比较远,收购站在本大队设了一个代收点。这个代收点就是大队卫生所,由当时的赤脚医生赵成印负责收购。整整一个秋天,姬小娜都在田野里转悠着铲铺地红,然后晒干卖到大队卫生所里去,换了钱,再从卫生所买回母亲所需要的药。姬小娜被错亲了的那个傍晚是她最后一次去卫生所里去卖铺地红。入冬之后,地都翻犁了起来,田野里没有了铺地红,即使路旁沟畔有一些枯死的,雪一封严也找不到了。那一次去卖的铺地红不多,一个手绢就包完了。
刚开始赵成印当然不知道亲错了人,他把姬小娜当成王玉兰,毫不犹豫就将自己的嘴摁到姬小娜的嘴上。但是赵成印的舌头遇到了障碍,姬小娜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姬小娜的嘴说不出话,只好用鼻孔嗯嗯着,身体使劲扭来扭去的。直到这时赵成印还认为自己搂着的是王玉兰,以前王玉兰跟他赌气,或者故意逗他,也把嘴唇抿得紧紧的,也是在他怀里扭来扭去的不肯就范。遇到这种情况,赵成印有的是经验,只要他腾出一只手钻进王玉兰的衣襟下边,她立即就会老实了。这一招蛮灵,几乎屡试不爽。这一回赵成印故伎重演,长驱直入将一只手钻进姬小娜的衣襟下,强硬占领了姬小娜光溜溜的乳房。姬小娜的身体果然就不再扭来扭去了,只是一个劲儿地颤抖,抿紧的嘴唇也不由自主的张开了。等赵成印真正亲到姬小娜的时候,他才知道坏了。妈的,肯定是亲错人了。味道不对头。王玉兰嘴里的味道赵成印再熟悉不过了,以薯干面和蒸野菜为主,混合着口水的腥甜。这个姑娘不一样,隐隐带有野薄荷的凉,清新,但又不全是,还有一种温软,醇香,既矛盾又和谐,反正怪让人陶醉的。赵成印的心怦怦狂跳,心说快撒手吧,快松口吧,弄错人了!可手和嘴根本不听指挥了,它们箍得更紧贴更牢实,蛮不讲理的。赵成印将自己的眼睛偷偷睁开一道缝,鼻尖对鼻尖的,就算眼睛再近视也能看清对方的脸了。赵成印吃了一惊,怎么是她呢?怎么会是姬小娜呢?姬小娜的脸羞红得如同一只熟透的灯笼柿,她双目迷离,睫毛扑簌簌地跳。
姬小娜他赵成印当然认识,何止认识,可以说印象特别深刻。赵成印记得,他头一回见姬小娜是在他们家刚下放来的那天。那天一辆牛车吱扭作响地行走在村外的路上,牛车驮着行李和他们一家三口。赵成印背着药箱出诊正碰上他们。右派王豫西和姬敏哭丧着老脸,姬小娜却活泼得多,她东瞅西看的,见什么都新鲜的样子,还从行李上站起来和正用架子车往地里送粪的社员打招呼,她说,嗨,你们怎么不把粪盖上呀,臭烘烘的?要讲卫生知道不知道?当时赵成印听了既好气又好笑,心说拿啥盖上粪?拿你们家的被褥还是拿你身上穿的褂子呀?嫌粪臭你就别吃香喷喷的馒头。做馒头的面是麦子磨成的,而麦子是吸收了粪里的养分才长出来的。后来赵成印知道了女孩子的名字叫姬小娜,就感到非常别扭,她怎么不随她爹姓王,倒要随她娘姓姬?一个人的姓是祖宗传下来的,说改就改了?最让赵成印意外的是姬小娜竟然说普通话,就像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似的。大队成立了宣传队,王玉兰和姬小娜都是宣传队的队员,赵成印时不时要去看王玉兰,看见姬小娜的次数就多了。那时候搞对象不像现在,在人眼皮底下也挡不住两人亲热,那时候感觉搞对象挺见不得人的。赵成印去了宣传队化妆室,装作随便溜达到这儿来的,还装模作样问,今天表演啥节目啊?瞅准别人背过脸去的空子,就朝王玉兰挤眉弄眼,王玉兰则伸出胳膊朝赵成印比划。赵成印的意思是,王玉兰你出来,咱上小树林里去!王玉兰的意思是,赵成印你先出去等我一会儿,别让人看出破绽!别人一扭回脸,两人又没事人似的,王玉兰忙着描眉画眼,赵成印一副闲溜达的派头。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除了亲热,王玉兰提到最多的就是姬小娜。姬小娜这,姬小娜那,一会儿骂姬小娜爱出风头,一会儿夸姬小娜衣服样式好看。姬小娜表演《公社是棵常青藤》出了事,王玉兰的一张脸愁成了咸菜疙瘩,说这叫姬小娜往后咋抬头见人呀?好像不是姬小娜的裤子烂了,而是她王玉兰的裤子烂了。可眨眼的工夫,王玉兰又愤愤地说,姬小娜活该!谁让她穿那么瘦的裤子啦?谁让她抬那么高的腿啦?过几天再见到赵成印,王玉兰就咬着赵成印的耳朵告诉他,她也做了像姬小娜一样的短裤,连颜色也一模一样,也是红的。就是在那一回,王玉兰上了当,让赵成印占了大便宜。赵成印故意装作不相信,哄她,说我不信。王玉兰说真的,赵成印说我就不信。王玉兰说真的。赵成印说我就不信。王玉兰急得跳脚,说人家真的做了一条红短裤嘛,不信我叫你亲眼看看!一赌气王玉兰就当着赵成印的面脱下了裤子。赵成印推说眼睛近视看不清楚,俯下身去。当然,赵成印不仅仅看了王玉兰的短裤。事后王玉兰撅着嘴,眼泪汪汪地埋怨,说人家只叫你看看短裤,你咋得寸进尺了?赵成印嘿嘿笑了。笑罢猛地收敛起笑容,严肃地板起面孔学着大队干部的腔调,说那窄巴巴的叫短裤吗?那叫遮羞布!叫欲盖弥彰!叫此地无银三百两!王玉兰吓傻了,不敢哭了,说成印你别生气,只要你不把我穿短裤的事说出去,你想啥时候那个就啥时候那个,我随叫随到,中不中?赵成印板着脸,干咳一声,说这个这个,就看你的态度啦。王玉兰一走,赵成印喜欢得一蹦好高。
在那个落雪的冬天的傍晚,赵成印想那个了,可王玉兰没有来,来的是姬小娜。赵成印抱着姬小娜,亲着姬小娜,脑子里乱哄哄的,欲罢不能,欲罢不能啊!仿佛姬小娜在唱,社员是那个向阳的花呀,瓜儿连着藤,藤儿连着瓜呀……敲打着盘子,胳膊腿一扬一扬的,一道红色闪电划过,又一道红色闪电划过。脑袋一热就想,管它呢,反正我的眼睛近视哪个都知道的,加上天色模糊,出个三差两错也是免不了的呀。赵成印浑身热血奔突,喘气粗了,他的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朝姬小娜下身伸过去。
啪!
咦,什么声音?赵成印奇怪了。
冷风挟裹着雪花灌进来,赵成印一个冷战就醒了。看见门敞开着,自己两条胳膊还箍着,只不过箍着一个空,不见了姬小娜。想了一会儿,赵成印明白刚才啪的声音是姬小娜掴在自己脸上的一个嘴巴。赵成印后悔了,我这算哪门子事呢?耍流氓?强奸未遂?越想越怕,自己照那半边没挨嘴巴的脸又补了一个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