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民隔一两天,就丢给香香五十元钱。刘德民给钱的时候,就说:“香香,你给我把账记好了。银行里,一分钱的账轧不平,都要扣奖金。当然我这里不存在扣奖金的问题。这是我给你的菜金。你要有一本明细账,每一分钱都要有出处。”香香知道城市里的男人心眼子特小,跟菜贩子讨价还价,比妇女还要厉害。香香倒是规规矩矩地用旧日历钉了个小本子,咬着铅笔头记账,一分钱都不拉下。但是,刘德民并没有查账。刘德民想:“我老是睡她,也没给钱,就让她捞点外快,也算是一点补偿。”刘德民以为,没有不捞外快的乡下民工。香香一天捞他五块钱,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十块。这么计算,刘德民在心理上就没有了任何歉疚。一个月下来,刘德民决定给香香支付工资。刘德民先问香香,收破烂一个月能挣多少?香香实打实地说,三四百块。于是,刘德民就在三百块和五百块两个数字上打转。把他自己认定的一百五十块的外快合起来算,给她三百块就相当于四百五十块,要略高于香香收破烂的收入;而且,他还无偿地提供了良好的住处,让她享用和他一样的饮食。但是,刘德民还是把香香的好处考虑得很周全——香香毕竟给了他难以用钱来计算的“需要”,那么,五百块加上一百五十块除去四百块,就是二百五十块,这是刘德民给她的补贴。然而,刘德民觉得二百五十块的补贴有悖于价值规律,对于香香说的“睡一下五块钱”,刘德民印象格外深刻。城市与农村存在着巨大的差别,这是客观事实,那么,睡她一次给予五十块的补偿,应该是合情理的;以每月四周每周睡一次计算,应该是二百块。当然,每个月不止四周,但是,报社给职工计算机构工资,都只算每月四周。刘德民最后还是决定每个月支付她五百块。刘德民隐忍了吃亏的感觉,所以姿态上有大人不计小人过的精神优势。
晚上,香香把家务活都忙停当了,就和刘德民一起看电视。香香不喜欢看刘德民看的节目。刘德民看各类的新闻以及纪实节目。香香的眼睛停留在电视屏幕上,神情却木呆呆的。刘德民笑嘻嘻地问:“香香,你在我家做保姆,有一个月了。”香香说:“有一个月了?”刘德民说:“香香,我不能剥削你的劳动力。我应该给你支付工资了。”刘德民拿出刻意准备的十张崭新的五十元的钞票。十张有一定的厚度了,跟五张百元的票子感觉不一样。香香惊喜地说:“真的?”刘德民捉过她的手,把钞票放进去,然后轻轻地揉动着:“五百块。以后,我按月支付你五百块。你是我的保姆。你从事家政服务,理所当然要获取报酬。”香香的眼眶里游移着泪花。崭新的厚厚的一叠钞票,在她的手心里沙啦啦地响,就像小虫子在庄稼的叶片上轻轻地啃啮。香香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吃刘先生的,住刘先生的,每月还有工资,是五百块,比她收破烂要高出了许多。香香觉得受之有愧,只想为他奉献一点什么。香香的眼睛因此生动无比,流光溢彩地凝视着刘德民志得意满的脸庞。刘德民的心情松弛了,很舒畅。刘德民觉得自己做得很英明。其实刘德民一直心里不踏实——假如真的像香香所说,只想找个落脚的地方,那问题不大,但总不能让香香落一辈子的脚。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有朝一日,香香必须走人,那就得用钱来解决问题。现在看来,香香不是狡猾贪婪、蛮不讲理的女人,甚至有点傻,很容易满足,也不需要用很多钱来摆平她。刘德民突然觉得,香香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因为这温柔,刘德民甚而至于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地爱上她。刘德民搂住她丰腴的肩膀,于是感觉到她的温软的胸脯在扑簌簌地颤动。香香的“需要”正在渗入刘德民的细胞。刘德民很想抚慰她,但是没有任何动作。报社有个老记者,风流成性,最近突然形销骨立。这位老记者哀伤地跟他说:“老刘啊,男人一过中年,就一定要节欲。一定!男人到了这年龄,精气神儿就泄一点少一点了,最后就会淘空了身子骨。”刘德民很自制地让香香在他的怀抱里颤抖。刘德民觉得,他的经济的付出和身体的付出,都很恰当地控制在最佳的范围之内,他都承受得起。特别是对于香香的感情不能投入太多。他是个有头有脸的先生,一旦难以自拔,那就麻烦了。
香香怀孕了。时候到了,例假还不动声色,香香也没在乎。就跟香香的生活动荡不安一样,香香的例假也没个准头。但是香香呕吐了,吃啥吐啥,都快把苦胆都吐出来了。再傻的女人都知道这是怀孕。香香心里乱乱的,不知是谁在她的肚子里下的种。按理说,刘德民每回都戴避孕套,那就应该是王家海了。但是,她希望是刘德民,那她就抓住了刘德民的把柄,就可以逼着他答应让自己做这套三房两厅的女主人了。她却偏偏去猜是王家海,反倒把自己弄得惴惴不安了。
香香想瞒着,晚饭吃得很少。但再少也挡不住喉咙里翻江倒海。她奔进卫生间,关上门,趴在抽水马桶上干呕。香香怕刘德民知道这事儿。香香给自己鼓劲:“知道又咋样?我咬住他不肯放,他上哪儿说去?”但她的眼前总梗着王家海,心劲不足,心气不盛。香香脑壳都想破了:“这做人太没意思了!好不容易找了个能撂下身子的地方,把自己的什么东西都赔上了,却老以为占了别人的窝儿,一天到晚悬着个心儿过日子,闹不准哪一天就得去睡马路。”香香脸色很灰,心思比脸色更灰。她想,总不能把王家海的事情栽到刘德民的头上。那么,只能委屈自己了,打脱了牙咽肚子里去,折了胳膊藏袖子里去。香香打算独自去医院流产。这是最好的办法了——瞒住了刘德民,自己心里也说得过去。刘德民在外面喊:“香香,怎么啦你?藏在厕所里不肯出来。”香香应着:“你管天管地,还得管我撒尿拉屎吗?”
香香洗碗的时候,砸了一个盘子。刘德民大为不满,这时才发现香香脸色不好。刘德民从报纸上抬起眼睛,说:“香香,你应该珍惜我家的东西——咦,你脸色蜡黄的,不舒服?”香香挤出几分笑容来,说:“没,没有啊,我没不舒服。”刘德民很自然地把脸埋在报纸里,不在意地说:“这就对喽,你不能不舒服。你要是不舒服,是我照顾你呢,还是你照顾我?我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责任,各尽其力,各司其职。香香,你说对不?”香香有些怨恨,克制了,说:“对,我是保姆,没权利不舒服。我只能为你尽力尽职,我知道。”刘德民说:“香香,话不能这么说嘛!哪个人没有生病的权利?我是说,我白天要上班,工作很忙,没有时间照顾你。”刘德民没听出香香的怨恨,他的心里只有报纸。刘德民关心的天下大事有:两岸的关系问题、美国的9·11事件、伊拉克和美国的战争问题……刘德民在盘算,美国会不会打伊拉克,而且很想有人跟他讨论讨论。刘德民严肃地说:“香香,你应该关心国家和国际大事。照理说,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跟我在一起,应该有点文化品位了。”香香专注地听着。她听的是自己肚子里的声音。那里有个会说话的硬核,牵肠挂肚地传导出嘶嘶的声响,仔细去听,却呢呢喃喃地不甚了了。刘德民说:“伊拉克问题很复杂,其根源还是穆斯林和基督教的矛盾……”香香的胸腔里陡然一漾,她冲刺般跃进卫生间。香香吐了一些酸水,也带出了一些眼泪。香香擦干净了,走出去时,看见了刘德民询问的眼光。香香不由挤出笑容来,却无话可说。刘德民说:“香香,你腹泻啦?”香香说:“对,拉肚子了。但是刘先生你放心,你的事儿我不会耽误的。”
香香很快就下了决心:去人流,一了百了。假如刘德民发现了,她该怎么办?刘德民一如既往地上班去了,穿戴得整整齐齐,夹着硕大的公文包。刘德民气派十足的,像个大老板。随着他“嗵嗵”的脚步声远去了,屋里顿时一片死寂。早晨的太阳一团一团地涌进来,毛茸茸的,辐射出数不清的芒刺,一根根地扎香香的眼睛。香香皱起眉头,傻愣愣的。香香仔细地梳妆打扮一番,对着镜子瞧,竟发现自己和以前的香香大不一样。现在的香香在城市的房间里生活着,脸庞白白净净的,而且细腻。香香的脸腮不经意就红扑扑的,像绽放的花儿。香香的眉心打着结,好像亏欠了人家许多。
香香出发了,去医院。香香在这城市有些年头了,但出了小区,还哪儿都不认得。香香和这城市不像是用水和面黏糊在一块儿,分不开。香香像一滴油,漂浮在城市的水面上,沉不下去。于是,香香行走在城市的街道时,脚底下滑滑的,真的有浮油的感觉了。
城市的人都有病,所以医院里总是人多得跟蝗虫一样。香香排队挂号,然后在妇科诊断室外面的长凳上坐下。一个个大着肚子的女人由丈夫送到门口,就满怀幸福地径自入内。被撇在门外的丈夫焦急万分地踱来踱去。女人一出来,男人就扑上去问长问短,然后依偎着拥抱着离去。香香进去了,医生用眼角瞟她。医生咕噜一句:“还没结婚呢,怎么就要流产?”这问题应该问香香的,医生却自言自语。化验结果出来了,香香就被打发到人流室。香香像算盘子被人家拨来拨去。香香在想:“这种事情没啥了不起,我见得多着呢!还有上初中的小女孩大肚子的呢!”香香努力这么地想,心情倒也平静。
香香走出人流室时,带着锥心的疼痛。香香不想表现出这种疼痛,故意和平时一样地走路。但是香香挪开脚步时好像有根筋牵着连着,走一步路都得费老大的劲儿。这使香香很不愿意。香香觉得跟正常的人不一样,别人雄赳赳地走路,衬托出她乡下人的模样。还有那事儿,和王家海背着人做出来的,这么一扭一扭的,不让人给知道了吗?香香宁可迫使自己忍住疼痛,也得让脚步跟城市人一样轻松。香香就这么一跳一弹地走了回去,一路疼得直咧嘴。
香香爬上楼梯,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湿漉漉了,内里有股热量蹿来蹿去,黏在身上的却是冰冷的汗水。香香在床上靠了会儿,幡然猛醒了,自己还有那么多的活儿没干。香香跳了起来,马上倒吸一口凉气。香香气恼自己了,不就是小小的一点折腾吗?为啥要这么麻烦?香香跟自己较上劲儿了,铺床叠被,扫地擦窗,还故意用力气。家里是多么干净啊!家里一干净就让人心眼里欢喜。但是,这家里不是香香的。香香恍惚了,拿起刘德民搁在茶几上的五十元钱,上菜场去了。
香香买了条虾,买了肉骨头,还有卷心菜和鸡蛋,满满的一马甲袋。香香满载而归时,在小区外的马路上见着王家海。王家海挠着脑袋,眼睛笑眯眯地歪斜着,一副居心不良的样子。香香来气了,见他的脸贴了上来,就凿一下他的脑袋。王家海以为这是亲昵,就咧着嘴哇哇叫,挺高兴的。香香说:“你还高兴?我都那个了!”王家海问:“那个是什么?你倒是说给我听听呀!”香香说:“我操!那个你都不知道?你问你娘去!噢,你娘在乡下捏泥巴,问不着!”王家海明白了,脸刷地白了,口吃地说:“香香,香香,我不是故意的。香香,你要恨我了!”香香说:“我恨你有啥用?苦我都一个人吃肚子里去了!”王家海说:“香香,我真对不住你。”香香说:“说这话有啥用?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你。我也愿意的,怨不得你一人。”王家海激动得想哭。香香骂:“你他妈的干啥?你想把我这事儿让大伙儿知道?”王家海说:“那……”香香说:“那什么呀,咱们装作不认得,错错身子过去,不就得了?”他们果真擦着肩膀走开了。
刘德民神情忧郁地说:“香香,我想跟你好好谈谈。”香香正对着阳台外面的黑黝黝的天际发愣。最近,香香总是心不在焉的。香香回头说:“啊?”刘德民不高兴地说:“香香,你最近注意力集中不起来。这样,是做不好家政工作的。”香香问:“刘先生,你说要好好谈谈?跟我?”刘德民说:“是的。我们应该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思考一下我们的关系。这两天我一直在思考,我们应该何去何从?”香香的注意力再也分散不了了:“刘先生,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