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办护照?”
“因为我要去法国。”
“你要去法国?!”
“是的,去法国学登山,这是邀请函。”
阿旺扎西要出国学习的消息在村子里不胫而走,直到2001年之前,他家所在的定日县扎西宗乡班定村还从未有人申请办理过护照。不仅是村里,似乎整个扎西宗乡也没人办过护照,很多人是从阿旺扎西办护照这条新闻里得知了还有“护照”这回事儿。
2000年冬天,从法国国家登山滑雪学校来了两位高鼻子、凹眼睛的教练,他们是法国的注册高山向导,也是高宁教授的学生,他们由FFME(法国攀登联合会)派来培训藏族学生,并从中选拔出综合素质优秀者前往法国国家登山滑雪学校接受为期近一个月的培训。所涉及的双方人员机票由ozark公司买单,食宿由双方平摊,教练是志愿者,没有报酬。
在拉萨及雪线以上的冰川经过一个月的野外课程集训后进入测试阶段,阿旺扎西考了第一名,上了西藏登山学校首批赴法名单,这个即将满18岁的珠峰脚下农家子弟将独自离开拉萨前往法国。
2001年初,阿旺扎西小心翼翼地把西藏登山学校开的证明和法国国家登山滑雪学校发来的邀请信折好放进贴身的衣服口袋里,一个人去了长途汽车站。他要回家办护照。
从拉萨到日喀则有长途班车还算方便,但那时从日喀则到定日县还不通班车,所以之后的交通工具全要凭运气。他在城市主干道边上站了一个多小时,终于遇到一辆去定日拉货的卡车,司机答应捎他一段,他生怕司机变卦,手脚麻利地翻进车斗里。“到定日县城了,小家伙醒醒,该下车了。”阿旺扎西被司机推醒,他揉揉眼睛,发现天都黑了。他迷迷糊糊下了车,镇子里黑洞洞的一片寂静。
“咚咚咚。”
“汪!汪汪!汪……”
“是谁在敲门啊?”
“伯伯,我是扎西宗的,天黑了搭不上车,能在您家借宿一晚吗?”
“吱扭”一声,门开了。
“进来吧。阿妈拉,家里来客人了,起来给煮个茶吧。”
于是阿旺扎西吃上了一天来第一顿热饭,美美地睡到天亮。在藏区民风淳朴,虽然生活上都不富裕,但却十分乐于为遇到困难的人提供帮助,总是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款待。
在这家好心人的帮助下,阿旺扎西又搭上了一辆能顺路把他捎到扎西宗乡的货车。一路搓板路,司机开得小心谨慎,就怕压着尖朝上的石头爆胎。车开得歪歪扭扭,阿扎心想要不是因为坐在敞篷的车斗里,估计早就晕车了。终于,扎西宗乡到了。
“这不是阿旺扎西吗,你怎么回来了?”
“次仁大哥,呵呵,我回来开证明。”
“快上车,我这就回咱村。”
“好嘞!”
阿扎坐上次仁的马车,40分钟后见到了正在家里忙家务的阿妈。阿扎的父亲在他五岁时就出车祸去世了,家里就靠妈妈一个人拉扯着他和姐姐、弟弟、妹妹共四个孩子,日子过得很艰辛。阿扎上了登山学校后,每月还能领到学校发的100元生活费,也能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在学校里,像他这样经济条件的学生占大多数。
“阿妈,学校要让我去法国学习了?”
“法国,法国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反正很遥远,听说隔着大海。”
“那你怎么去?”
“坐飞机。”
“从天上飞过去,不会掉下来吧?”
“哈哈哈哈,我没想过。阿妈,明天您带我去村长家,我要开个介绍信,到乡上去盖章。”
第二天,可把村长难住了,从没人找他办过护照,类似的介绍信根本没写过,他赶着马车带上阿扎到乡政府去问这个怎么写。阿扎拿着村长开的介绍信,又到乡上的派出所办户籍证明,派出所同时要对他做家庭背景调查。调查顺利通过,阿扎再返回到日喀则,把已经攒了厚厚一摞盖了章的证明交给地区出入境管理科,他终于可以回拉萨等着西藏出入境管理局下发领取护照的通知了。
“第一次出远门,要学着照顾好自己,吃饭、穿衣都要注意,不要生病啊,特别注意不要把护照弄丢了。飞机到北京之前,会在成都停一个小时,你就跟着去北京的队伍走,不要出机场。到了北京,奥索卡的人会去机场接你,后面的事情他们会帮你安排。”
“好的,老师。”
“到了法国,要认真学习,这是难得的机会,一定要刻苦,听教练的话,学到真正的技术,不要贪玩浪费时间,不要随便和外人接触,保护好自己。”
“嗯,知道了,老师。”
“阿旺扎西你已经是大人了,我相信你能顺利地完成培训的,我等着你的精彩汇报。扎西德勒!”
“放心吧,老师。”
2001年盛夏,尼玛老师夫妇俩一同到机场给即将去法国培训的阿扎送行,除了一条白色的哈达,尼玛老师还塞给阿扎100美金。这是阿扎第一次离开西藏,老师夫妇一直看着他进了安检才转身离开。
“你是阿旺扎西吗?”
“我是。”
“我叫索朗旺姆,是你老师的朋友,我们搭一班飞机,他把你托付给我照管,有什么事要帮忙就告诉我。”
这位漂亮的索朗旺姆是藏族歌手,她要去内地演出,进机场时恰巧与出机场的尼玛次仁夫妇相遇。
阿旺扎西登机后,发现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第一次坐飞机,他也很好奇从天上往下看是什么景象。飞机发出一阵轰鸣声离开了地面,随后山南地区那些连绵不断的敦厚山体已经可以俯视,拉萨河像是流着松石颜色液体的血脉,交织蜿蜒在河谷间,山顶白色的小点儿是终年不消退的冰川,而绿色宝石一样的豆点儿是高原湖。
“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啊?”坐在阿扎身边的索朗旺姆听到他开始抽泣,担心他身体不适。
“没什么,我没事。”阿扎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依依不舍,这种感觉很像初生的婴儿剪断与母体连接的脐带,意味着从此与温暖子宫的离别。后来,阿扎又连续去了6次法国,这种惜别之情逐渐淡了,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出去后很快还会回到故乡。
2004年夏天,桑珠和阿扎一同前往法国培训,他也要先回盐井老家把护照办下来。从拉萨出发,倒了七趟车才回到村上,村子里听说有人要出国学习,如同中了状元,全村欢庆,桑珠为此还被各家请去吃了几天的饭。村子里的孩子能走向世界是大家都自豪的事。
“OK,这就是沙木尼(Chamonix),我们的学校(法国国家登山滑雪学校)所在地,未来三周,你们将在这里度过,希望你们充实并快乐。”
阿旺扎西到了北京后得知自己不是单独前往法国,同行的还有当时中国登山队的孙斌。他们飞到巴黎后一路有登山滑雪学校的工作人员接应,从巴黎搭乘火车来到一个小镇。
“这就是传说中的西方极乐世界吗?”在阿旺扎西眼中,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漂亮的地方,简直难以置信。
小镇坐落在波浪般起伏的山地上,周边被长着森林的雪山呵护着。这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三种职业的居民,第一批是农民,他们在山上种树,在院墙外种满鲜花,把房子盖成深褐、浅褐、土黄、米白、灰绿的大地色。建造房屋用石块奠基,用树木当墙,从屋顶倾斜的坡度可见这里雨水充沛。第二批应该是艺术家,他们在空白的墙壁上画立体画,乍看起来像是在阳台上演出中世纪的舞台剧。他们讲究灯光的角度和色调,夜晚的小镇更是充满了童话气息。艺术家或许还没离开就迎来了第三批,这是一群不安分的冒险家,他们对人迹罕至的雪山深处充满好奇,想尽办法要去探个究竟。三批人或许是兴趣广泛的同一类,谁知道?总之小镇成了肾上腺素浓度极高的各国玩家高手的户外天堂,所以要想竞选成为小镇的镇长,登顶阿尔卑斯山脉的主峰勃朗峰(海拔4810米)的硬性指标必不可少。
商业街的橱窗里摆满了各种材质、功能、玩法、带着时尚符号的滑雪板(单板、双板)、头盔、滑翔伞、冰镐、高山靴、抱石鞋等等,墙上的镜框里还挂着梅斯纳尔的照片,他长着络腮胡子,脖子上挂着颗西藏人尤其钟爱的天珠,这位以阿尔卑斯方式攀登完世界上所有8000米独立主峰的牛人成了此类登山法信仰者们的精神领袖。所有能抬眼看到山景的地方都被布置成可以喝咖啡、看书,或喝红酒调情、喝可乐聊天的木质大露台。各种稀奇古怪的户外玩法在小镇里都可能出现,如果内心不够平和,或过于自大,很容易会感到自卑,因为这里高手实在太多了。
人们踩着雪板登至海拔4000多米的雪山山顶,只见七八片明黄或橘红色的“羽毛”悠然地划过老酸奶般的无垠雪塬,在即将接触地面时划出一条弧线流畅地转弯,再次腾空飘起。那“羽毛”是展开的滑翔伞,那条弧线是滑雪板划出的,操控这一切的是自然界最聪明的精灵——人。
登山、飞伞、滑雪三种运动还能被这帮家伙想出如此组合的玩法,太有想象力了。而法国国家滑雪学校培养的就是陪着这些高手一起玩,同时要更加精湛地掌握登山、滑雪、飞伞技能的职业人才——高山向导。在法国,乃至其他发达国家,高山向导是份体面的高收入工作。
当然,若想胜任这个体面的职业,至少要经历三年严酷的训练,通过苛刻的考核,还要充满激情地、积极努力地完成实习期,一切万无一失才能获得从业执照。
“笨蛋,谁让你用这种姿势下降的了?”
“我教多吉的。”
“谁让你教他这么陈旧的技术的?”
“高宁,这明明是去年你教我们的技术啊,现在你却说不对。”
“拜托,去年!一年都过去了,你们还在用这么落后的方法,过来看我怎么做。”
2004年7月学校派出阿旺扎西、桑珠、小多吉前往法国培训,这已经是阿旺扎西的第四次法国之行了。高宁教授非常重视这个法方一手培育起来的项目。虽然他的经验和能力,以及作为向导的高度责任感令人敬佩,但他训练时非常严酷、无情,急了就骂人,大家还是很难适应。为此,阿旺扎西经常忍不住和他在技术的分歧上发生争执。
训练几乎挤不进一点度假的轻松节奏,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坐车到十几公里外的自然训练地形,开始爬大岩壁、冰雪混合、冰岩混合、冰雪岩混合各种地形,各种坡度,各种难度。午餐时间到了,爬了一半下不来,就吊在岩壁上含块巧克力凑合一顿,等到训练结束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每天大约有十小时的攀爬,天天如此,直到第四周训练结束。教练用带着法国口音掺着法语单词的英文讲解动作要领,藏族学生半懂半懵地理解教练的意思,教练追问“明白了吗?”就底气不足地回应一声:“Yes”。教练不固定,往往刚适应了一个教练,马上就又换了位新的,但这种培训极大地开发了人的潜能。
高宁明显感觉到这些藏族学生们的进步速度。起初他把他们和尼泊尔登协派送的夏尔巴安排在一起训练,却发现相同难度的线路、同一个教练教学,藏族学生看过一次就能自己实践完成,而夏尔巴学生达不到。
那次之后,高宁就把中国和尼泊尔学生分开,让西藏学生跟着更具难度的初级高山向导班一起训练。这让阿扎们充满了自信,尽管他们每天被吊在岩壁上的时间更长,受伤也更频繁,但攀爬也更加有激情。这种激情可以一直持续到回到拉萨后的一两个月,中午休息时间还是一定在岩壁上挂着。在法国接受过训练的西藏登山学校的学生回国后,还自己编辑学校的登山培训教材,并担任教练,示范教学。
不过,尼玛校长认识到法国的阿尔卑斯高山向导体系虽然成熟完善,却未必适合喜马拉雅。海拔高度、硬件设施、文化背景、面对的攀登客户都存在差异,如果全盘照搬,不是智慧的做法,他和他的学生们要在学习先进的技术和经验的基础上,探索出适合喜马拉雅的高山向导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