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在列车行驶到第三天的下午4点钟左右上车的。这位新乘客选择了我的左腿作为它的座位。在我左膝盖上站稳,8只腿抓牢了布纹,它周身泛着蓝光。这光芒令我回忆起30年前的某些往事,那时候我6岁左右。列车继续前进着,很快就带着这新乘客远离了它的出生地。来自车窗外的光,忽暗忽明地在它身上掠过。它并不安分,开始沿着我的膝盖向我本人前进。它经过我的腿部,向上;沿着我的肚子,再向上;往左,进入了我的手臂,沿着手臂同样往前,它可以到达那个小茶桌。它爬行的技巧是卓绝的,一切线条、一切角度它都能爬行,它多次像采燕窝的人们那样,让它的背悬在绝壁上。它终于像杂技团小丑那样,走完了钢丝,抵达了安全地带。
在那儿,是一张我已研究了3天的世界地图。我一直在列车抵达一个站台之后就找出这个站在地图上的位置,火车行驶了整整3天,我在地图上不过移动了一丁点儿,还没有这虫子的一条腿长。这虫子上了世界版图,由于临近光线,它的身子非常清晰。它长得完美无缺、光滑、结实、充满汁液。它先是向着南方前进,很快超越了我们这趟火车行驶的地区,在印度洋那儿,它被一个可口可乐瓶挡住了去路,我以为它会纵身一跃,展翅飞去;然而它却折转了身子,重新向北,很快,它穿越了中国西部,翻过喜马拉雅的群山,渡过里海、黑海,跨过喀尔巴阡山,进入波兰地界。它像一辆巨大的坦克,把波兰踩在脚下不动了。奥斯威辛、索比堡这些地方全在它的阴影下。地图上的这一片,先前曾由于我用餐不小心,滴下了一大滴果汁。
列车向着南方疾驶,与虫子行进的方向背道而驶。坐在同一车厢中的另外3名乘客,这时也发现了这只虫子。这3个陌生人立即骚动起来,刹那问,一只粗犷的手就握着茶杯朝这虫子猛一盖,但虫子同样在刹那间张开了翅膀,上了空中。另一乘客紧跟着用拳一击,他击得狠、准;虫子摇晃了一下,几乎垂直跌地,挣扎着再次飞;向亮处逃去,被车窗外的气流挡住了。第三只手乘势凌空一掌。一握,虫子滚进了他的手中。捏住不放,直到估计虫子已窒息昏迷的时间,才松开手。它周身乌黑,已失了先前的灵秀,全部脚都缩进了身子,像断了履带的坦克。这只手把虫子转让给另一只手;另一只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它,又有一只手过来张开两个指甲,形成钳状,开始把虫子缩着的腿伸出来。8只小腿躲闪着,蠕动着,像一群刚被翻开的蚯蚓。终于有一只后腿给钳住了,咔嚓一声巨响,它给折断了,虽然那时火车正发出巨大的轰鸣,在我听来,虫子断腿的声音仍然超过了火车的响声。3个陌生人发出了会心的大笑,这虫子立即被进一步肢解,8只腿全扯断了,然后是翅膀、头须;最后他们掐断了它的头,白色的浆液从那乌黑的肉体里喷出来。瘪掉的尸体随即被手一扬,抛下了列车。
3个陌生人又恢复了原状。沉默、昏昏欲睡,并终于一一口眼歪斜,依着厢壁睡着了。
自从虫子被他们捉去之后,我一直在旁观。我说不清我是想也凑上一手或者抗议几句。或许我因此可以和他们沆瀣一气,借此消除了旅途中一直未打破的隔阂。也许我应该从人道的立场出发,为虫子讲几句话,贸然得罪几个身份不明的人?但我仅仅是一个抱手旁观者。这意味着一次同谋?一种无言的抗议?一种欣赏的快感?我不能细想。我像历史上许多此类的时刻那样,保持了沉默。
另一个站到了,这3个人物仍然昏睡不醒,我走出抑闷而拥挤的车厢,外面是西部高原下午5点钟的天空和红色山地,我要透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