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唯唯走了，我的生活变得更加索然无味，仿佛缺少了什么，我在这种迷失的生活中懒了、累了、倦了。我整天不知道干什么，像丢了魂儿似的飘浮在这个充满着凄凉的世界之中。我天天用睡觉的方式打发着时光。时间还是一分一秒地走着，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地过着。冬天好像是在一夜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冬天似乎把一切都尘封了，万物都安静了许多。
但杨尘依然保持着很火热的状态，属于他的文学时代还在继续着，他依然跑东窜西地参加各种活动，关于他的各类新闻层出不穷。最近，他向一个女明星公开求爱了，而且在这事被报道后没多久，他的新书就上市了。我有些嫉妒杨尘，同时也有些佩服他。
林途和闻爱两人的小日子过得十分不错，闻爱依然很满足地在林途的公司里做打字员，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了。林途见到我的时候，很开心地喊着自己要当爸了。虽然孩子并不是他的，但我相信他会用心爱那个孩子的。林途很热心地为我介绍了好几个女孩，但都被我拒绝了。爸也试着又为我安排了几场相亲，也都因为我的极力不配合而失败，也让他丢尽了脸面。但他还是努力策划着以后的相亲。
但是对更多人来说，这个冬天意味着滚滚灾难，意味着大祸临头。
二叔的不锈钢厂最终还是被人告倒了，听说是几个村的村民联名上书给省里有关单位了，而且已经派了人来查，二叔的不锈钢厂在那一天就被封了。但小溪依然是一片铁锈色，几个村的村民自发组织了起来，将小溪重新整了一下，比以前更宽了，水也就逐渐清了。
三叔公司正在进行的那项大工程在施工过程中就出现了严重塌陷，造成了五人死亡，十三人重伤，这个大事故惊动了省里的领导，派各路专家来检查。而且，每天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过来采访。专家的结论很快就出来了，说是建筑公司偷工减料的缘故。
爸在整个冬天都焦头烂额地应付着这些事，硬生生地将他逼老了好几岁。当那场五十年不遇的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的时候，爸被审查了。没多久，已州市的副市长就成了代市长。
二叔和三叔有些恐慌了，然而恐慌的不仅仅是他们两人，还有三婶。三婶也病了，这让我很吃惊，也让本来就心慌意乱的三叔更加心烦了。
我大约是一个月之后才再次见到爸的。随他而来的有好些人，他们一进门就翻箱倒柜地搜寻东西。他瞅住机会将我拉到角落说他已不可能是市长了。
我看着他那紧锁的眉头，心里有些失落，但我还是真心地叫了声：“爸。”
“我不是你爸。”他脸上有种特殊的表情，酝酿了好久好久才冷静地说出那么一句话。
我被吓了一跳，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可是我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我的脑子里轰然失火了，烧得我无法思考！我开始没有理智地大笑，一面没有条理地说着：“不可能……我怎么会不是你儿子？不然你为什么要认我！”
“你是一个孤儿。对不起，我骗了你。准确地说，是利用了你……”他逃避了我的注视，头深深地埋在两片手掌心里，声音从指缝里飘出，却分明很有力量，击碎了我心里每一个细胞。我迅速望了望窗外，好像又要下雪了。
我晃着头，心里乱极了，我根本无法相信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我狂乱地叫着：“不，我不相信你说的！你没有理由利用我，我那么平凡，那么简单……”
他没有正视我，撇着头音颤地叙述着：“记得那天你闯进包间，你机灵地叫我堂叔，我就觉得你是一个很灵活很有能力的人。在那一刻我就准备认下你……对不起，我的本意是利用你……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这样说，因为你可能会觉得你不值得我利用，但我告诉你一句实话，从认下你之后，你直接或间接地为我创造了许许多多的财富……是的，我也难免有着人性中的某种贪欲，然而，我却因此葬送了未来……东南，但在和你相处的过程中，我喜欢上了你，我后来是真心诚心将你当作我的亲生儿子疼……”
“你骗我……”我从齿缝里吸气，浑身都在颤抖着。
“是的，我骗了你，你不是我的儿子。”他的声音来自天国的几声哀怨。
“我是说，你现在在开玩笑，我是你的儿子！因为二叔和二婶亲口告诉我说，我是你儿子的！他们不会骗我……”我死命地敲打着脑壳，眼睛犀利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害怕地说。
“他们骗了你。因为他们知道，我认了你，这对你，还有他们都有莫大的好处，所以他们都骗了你。”他勇敢地正对了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出这句话。
“我还是不相信。”我上前用力抓住了他的双手，眼睛瞪了出来，却分明有眼泪流出来。
“还记得我去接你的那天，你二婶打的那一巴掌吗？”他的语调低沉，他在逐步解开一个惊人的谜。
我疑惑地点了点头。
“因为你踢的是你的亲生父母的坟啊！”他再次无法冷静了，再次痛苦地低垂了头，两行泪水流了出来，带着无限的愧疚。
我像是被五雷轰顶，将我劈成千万个不规则的碎片，这些碎片在一个奇妙的世界里飞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再度聚拢来，拼凑成一个虽有五脏六腑却无法很好思想的残缺人体。那坟底躺的是我的亲生父母？天哪，这是真的吗？我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啊！我想对着墙壁撞过去，却被他拦住了。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嘴里不停地安慰着我。
“东南，我对不起你。”他的声音里夹杂着深切的痛楚和无奈。
我抬头怒视了他，眼里两根正在燃起的火绳对准了他，我将他推到墙边，用力地将他撞到墙上，冲着他大吼大叫着：“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我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地掐住了他的喉咙。
他喘不过气来，努力地挣扎着想把我的手弄开，却没有成功。他的脸涨红了，可是他并没有怒视我，脸上好像还流露着对我的抱歉。他流泪看着我，我就慢慢放松了手，到最后废然地放下了。我痛苦地蹲在墙角，手紧紧地揪着头发。
他拼命地砸着脑袋，忏悔地说：“东南，我也对不起边唯唯！你应该对感情有自己的自由，可是我千方百计阻拦了你们。你还不知道，她的离开也是我安排的。我想让她离开你，所以我给了她爸一笔钱，要他带着他女儿去别的地方，转学手续也是我安排办的……”
他的这段话再次刺激了我，我的脑子里像是充满了炸药，只要一有火星就会立即爆发。我上前摇晃着他的身子，说：“你真不是人！”我骂得咬牙切齿。
他在兜里掏着什么，掏了好久才拿出一张纸条来，递给我：“这是他们的地址，你可以去找他们。我不求你原谅，但我真心祝福你们！”我凄厉地大笑，然后就大声吼叫。是的，我怎么能冷静下来呢！
他马上“嘘”了一声，轻声说：“东南，你这些天去市医院找罗院长，他会给你一把钥匙，然后去市工商银行打开柜子，拿出那里面的东西。希望你能够原谅我！”
说完他就将我往门外推，一边推出一边说：“也许这些天会有人找你，向你了解我的情况，你只需要说什么也不知道，知道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种感动，我哽住了声，只点了点头。
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叫住了我：“东南，如果你还愿意的话，还做我的儿子好吗？”
我怔住了。是的，今天他所说的话无疑是对我巨大的打击，可是那么长时间的相处，我分明对他有了感情。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回头，离开了他，但我哭了。
我从罗院长那里拿了钥匙，很顺利地打开了银行里的保险柜。里面是一本存折，是五十万的存款，以罗院长为户名存的。存折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密码。另外在保险柜里还有一封信。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张地展开来。
东南：
我的儿子。请允许我再一次这样称呼你！你肯定很恨我，恨我骗了你，恨我利用了你。但我终于遭到了报应，而且来得那么快，让人不知所措，无法招架得住。你不会知道，当我知道我的周围充满着狰狞的敌人的时候，我很害怕，甚至像一个小孩子似的无助极了。那个时候我就有预感会出事的，我开始觉得我应该写点什么了，仅仅是写给你，我的儿子。
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我不懂爱。我编造了和你母亲之间的感情，这是我对你生母的侮辱和亵渎，也是对你生父的不尊重。我也没有爱过我的妻子，我娶她仅仅为了自己的前途和发展。她早早离我远去，这仿佛是天意。我的生命里只充满了对金钱、地位和权力的渴望，而且永远无法满足。但是你的出现，让我突然有了一种做父亲的渴望，每次你喊我“爸”的时候，我都是那么激动。这么一个简单的字眼居然有着如此巨大的魔力，让我觉得生活是那么美好！我几乎是在你的身上学到如何去爱的。你对边唯唯的执着和坚持，让我十分感动，也十分惭愧。我承认，当我见到你第一眼的时候，我的内心就充满着利用和阴谋。但请你不要误会，我后来是真心实意地付出。
是的，我最对不起的是你和边唯唯。我说过，我从没有真正爱过。在我体会到你和她之间的爱情之前，我一直很固执地认为爱情只是个很滑稽的词，这个词只能使天下的年轻人变得疯疯癫癫，让这个世界到处充满不切实际的人，我当时还认为正是有了这些无法看清现实的人，才会出现那么多抱怨和哀叹。但我后来发现我错了，爱情是件美妙的事情。这一点我不是从你身上看到的，而是从那个美丽的女孩身上看出来的。那一次我找到她，希望她能主动放弃你，她对我说了很多很多。那个时候她简直是个老师，她在教育我什么是爱情，什么是珍惜，什么是坚持。但我相信，她坚持的力量肯定来自你的信心。虽然我多次阻挡了你们的感情，但我还是想得到你的理解。我的安排完全为了你好，当然当我们还是父子关系的时候，你好也就代表着我好。也许你不知道，在政界，儿女的感情和婚姻大多是父母之命的，他们的感情婚姻里被注入了前途和发展的因素。如今你看到这封信，此时我肯定什么也不是了，你又重新有了自由，你可以自主选择感情，我祝愿你和边唯唯！你们一定要彼此珍惜，为了她，为了你，也为了那个曾经当过你父亲的原先不懂爱与被爱的可怜的人。
也许我会给你带来一些麻烦，我相信那帮人肯定会来找你调查我的情况的。你只需要实话实说，你只要说你被我利用了。但我相信这种麻烦是暂时的，我贪图权力和金钱，有些行为可能不够光明磊落，但我绝对是一个一人做事一人当的人。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十分亲切，当你灵机一动能有那么大胆量认我为“堂叔”且能继续从容表演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有了某种打算。接下来的两天里，我调查你的家庭情况，将你的所有都了解得一清二楚，那个时候我的那个愿望是那样强烈，我一定要认你当儿子，亲生儿子！所以，要认你是我的想法，虽然你二叔和三叔他们也充当了说客，但他们也都是为你好，请你一定不要怪他们。他们对你的好，对你的爱，也让我十分感动，这也是我那么愿意帮助他们的原因。
我后来一直很后悔当初欺骗你，不过我也觉得安慰，把你接过来，也好让你好好生活，也算是我对你的补偿。只是我很抱歉，把你接来之后，我很少有时间陪你。任何人都害怕寂寞和孤独，我也一样，所以我要努力让我的生命里充满各种各种的事物，也许这就是许多人有贪念的缘由吧。东南，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肯定是我已经出了事了，而且我肯定不会再是什么干部了。我没法再给予你什么。存折里的钱是给你的，希望你好好生活。也许这个时候给你钱是一种侮辱，但我没有办法，我只有这样，我已一无所有。
这个世界是黑暗的，光明和希望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甚至只是某些政客的说辞和工具罢了。我说过，这个社会上的人，没有真正纯洁的，他们多多少少是变质了的、被污染了的、被扭曲了的。你还小，还生活在校园之中，你根本无法体会到外面的世界有多么肮脏！东南，在这个社会上，谁最先现实起来，谁最先落入俗套，谁就是赢家！不要过于天真和幼稚，因为当纯洁的你突然有一天发现你身边的人和事全是戴着面具的时候，当怀揣美好梦想的你发现你周遭的环境是那么不干不净的时候，你会发疯，你会窒息，那个时候即使你痛苦地选择去融入、去适应，那是多么困难啊。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对和错，只有自己最正确。这个世界只有对你有用的人才是好人。我身边都是那么一群人，他们的眼珠子早就凸出来盯着我了，他们早想把我分解了。严秘书跟了我很多年，当他狰狞的面目露出来的时候，我的心在颤抖着！罗院长是我现在最信得过的人了，也许你很疑惑为什么当时的亲子鉴定上的结果是我们有亲缘关系，那我告诉你，是罗院长做的手脚。如果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如果他并没有因为我这件事而被拖下水，你尽管去找他，我相信他肯定会很用心地帮助你。他虽然只见过你一次，但他对你的印象十分不错。他说你虽然目前只是一个学生，脑子里充满着对美好世界的幻想和憧憬，但如果经历一些事情之后就会迅速成熟起来，你的悟性会比现在很多年轻人的好，且能够很快进入状态。所以他觉得你很适合从政。
但是，我不希望你走上这样一条漫长、艰难、险恶的道路。你应该走一条相对美好且光明的路。我知道，报应很快就会来临的，因为我对于任何事，都做得不够天衣无缝。我过于自信了，其实我漏洞百出。我以前是那么乐观，那么有信心，然而此时的我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前途毁灭，我没有想到我竟只是五日京兆。我说过，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什么也不是了。不过这样也好，也许这正是上天对我的眷顾，让我回到一个原始的“我”，一无所有的“我”，赤裸裸的“我”，空白的“我”。这是一件悲哀的事情，但我相信也会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东南，我的儿子！我只有在这封信里多叫你几次，因为在现实中我不能这样叫你了。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儿子，亲生的儿子，光明正大的儿子！
东南，一定要学会现实。那些幻想，那些美梦，那些希望，那些光明，让这些都充当你无聊之时打发时间的工具，在现实生活之中，让这些都滚蛋吧！记住，以后凡是遇到事情，一定不要过于冲动，要冷静下来，既要望前方，也要观后面，既要盯左边，也要看右边，然后才决定怎么去做。
回不去的是曾经。我会珍惜那段曾经的父子情感。孩子，请你保重！
一个对不起你的人 东先来
我走在冰天雪地之中，在这看似冰封平静的世界里，我的内心却像被暴风雨袭击过的江水，汹涌着一股感动的浪潮。当他告诉我事情真相的时候，我气坏了，恨极了，但此时我好像一点也不怪他，反而被感动了。最后的那声“孩子”不顾一切地闯进了我的内心深处，重重地划过一道，让我不知所措。
有好几天我都没有他的消息，我决定找人帮忙打听。然而我终于看到了人性中丑陋的一面，他们躲避，他们拒绝，他们说谎，他们害怕。这个世界上原来都是那么一帮家伙！我突然想到了医院的罗院长，我顿时像淹在洪水中无助害怕的人抓住了一块扶板，心里立即燃起希望。然而，罗院长也被卷入了。正当我蹲在医院院长办公室门口失声痛哭的时候，护士长走过来扶起我，眼睛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然后急急地说：“罗院长说，如果有事，去找经州市的白市长。”
可是，我有何脸面去找他呢？我无法面对他和白念霜！我被最近这一连串的变故袭击得毫无招架之力，我们人类真是脆弱极了！
我回到学校，几乎没有一个人理睬我。可想而知，我被撤了学生会主席，替代我的是杨尘。他很得意很轻蔑地看着我，我很狼狈地离开，却没了想揍他一顿的想法。
在大街上，我被一群人暴揍了一顿，我没有还手，任他们拳打脚踢，公安局长的儿子拿砖头朝我脑袋拍下来的时候，我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更没有躲开。在一声脑袋闷响之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然后我就疯狂地做梦，其实也不能算是梦，而是一些零星可怕的影像。
荒漠。沙丘。风暴。坟墓。尸体。
是林途把我送到了医院，我昏迷了整整两天。林途告诉我说，其实他早就知道我不是市长儿子的真相了，他说他是闻爱告诉的，闻爱又是严新农告诉的。那次闻爱失踪事件，严新农就是以这个真相为威胁，才使闻爱决定跟严新农回去生孩子。我很感动，原来闻爱并不是一个完全自私的人，她是为了我才受了当时的委屈。
出了院之后，我直接回了问祸村。三叔被抓进了监狱，这是我回到问祸村之后第一件知道的事。我去看三婶的时候，她望着窗玻璃发呆，一见有人进来就迟缓地抬起了头，发现是我就马上恶狠狠地盯住了我，顺手拉过一个枕头就朝我扔过来，嘴里骂着：“你还敢来，你是祸水，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我上前按住了三婶的手，委屈的眼泪就又流下来了。但三婶用力甩开了我的手，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剪刀来，猛地向我刺了过来。我急忙躲开了，剪刀摔在了地上，却被她划伤了左手，鲜血立即就顺着指缝滴落下来。我本能地按住了，朝着她无法冷静地喊着：“你现在晓得骂我了？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是你们毁了你们自己！”
“你还敢这样说？”她气愤地质问着，“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话？要不是我们安家收养你，你早死了！”
我无法再继续听下来，痛苦地朝门口逃去。门外已经聚集了好多人，他们本来交头接耳着、窃窃私语着，但他们一看到我走出来就立马收住了嘴，装作毫无表情地看着我。三婶应该也看到了他们，我听见有东西扔到门板上的声音，接下来就是玻璃落地而碎的声响，我可以猜想三婶扔出来的肯定是个茶杯。我还听见三婶的嘴里骂着：“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半掩门的烂****瘟****！”
我跑到二叔的家里，他正蹲在院里烦躁地抽烟，一见我冲进去，就慌张地扔了烟，紧张地看着我一步一步向他逼近。院子里已经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他们都在窃窃私语着，像是同情，也像是幸灾乐祸。
“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我紧握着拳头，使尽全力地喊着。
二叔扑通一声就朝我跪下了：“东南，这都是我的主意！你要恨就恨我一个人，别牵扯任何人。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死去二十多年的父母！”
面对二叔的下跪和话语，我顿时不知所措。眼前的这个男人养育了我二十多年啊，他是我现在最亲最亲的人了，我怎能忍心责备他呢？我上前哭着扶起了他，和他一起进了屋。我和他对坐着，二叔的眼里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亮。是的，二婶的去世，不锈钢厂的倒闭……这几个月来连续的变故让他招架不住了，他再也无法找到支撑，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倒下来，虽然他的心里是多么不甘啊！
“那次东市长来到问祸村，把我吓了一跳，他来了解你的情况。我就告诉他，你是个孤儿。他就说了一句，要给你父爱，想认你为儿子，亲生儿子。我本来以为他是开玩笑，可是他一直很认真很严肃地强调他此行的目的，我才相信了。我和你二婶在这件事上产生了分歧和矛盾，你二婶一直不支持你随着东市长走，因为我们都知道，你根本不是东市长的儿子，你的父母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但我说，为了你的前程，当然，我也有很自私的想法，也是为了我们，就想让你认了东市长。就这样，我把你骗了……”二叔沉默了好久，抽完了一整包烟，才决定说出这些话。
他的每一个字都让我难受，我的眼泪一直没有停过，眼睛已经哭得有些胀痛。
二叔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东南，我还骗了你。其实，你不是孤儿，你还有亲人，李老爹是你的舅公，李狗子也就是你表舅……”
我迅速抬起了恍惚的眼睛，再次以不敢相信的眼神望着他，等待着二叔接下来的叙述。
“当年你妈去世前把你托付给了你舅公，但等你妈去世之后，你舅公就没有把你带过去。当时你二婶看你没人要，就觉得可怜，让我把你抱了过来。这一养就是二十一年啊！我们把这个秘密一直藏在心里，因为我们怕你知道有这样一个没良心的舅公而伤心。你二婶死之前一再交代将这个秘密保守下去，但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因为我知道，李老爹好几次向你透露过，只是你没信，而且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的最主要原因是，你已经长大，你应该知道这些事情。因为你还不够独立，你常常不肯自己分析。事实上，对于东市长是不是你的父亲，只要你当时肯用脑子好好想一想，你就会知道正确答案。但你没有用心观察和分析，你更愿意相信我和你二婶……南儿，从今以后，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主见。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好人，只有自己最好，明白吗？”二叔也很伤心地哭着，但他的话里含着真诚。
我闭起眼点了点头，思想一片混乱。
“还记得我当初说的吗？我说如果我骗你，就让我进监狱里坐死去。可是这句话我没应着，却让你三叔顶去了。这都怪我，应该我去坐才是啊！”二叔一提到三叔，就哭得更加伤心了，不可饶恕地打着自己的脑袋。
“我一定想办法把三叔救出来。”我抬起头下定决心地说。
二叔晃着头，说：“你能怎么办呢？”
“我去求严新农，那个秘书，我给他下跪，我给他磕头……”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我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二叔还是晃着头：“南儿，没用的，我试过了。没用的。”他说着就把自己的头撞向墙去，对着墙失声大哭。
我的身子立即瘫软了下来，无力地蹲坐在地上，但我突然像是注射了某种兴奋剂，起身拉住了二叔：“我们用钱……花大笔大笔的钱，那帮人喜欢钱……”
“也没用的……”二叔喑哑着说。
难道真的陷入绝境了吗？是的，我们没有办法，命运的魔掌伸向了我们，我们就无法摆脱。
“二叔。”我轻喊着。
“南儿，从今天起，你是我儿子，我是你爸。”他捧着我的脑袋，真情地说。
“爸！”我含泪叫着，扑到了他的怀里。
他那双粗糙的手抚摩着我的头颈，他的手还是那么富有魔力，我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但这些天的生活让我疲惫了，我的身子像被抽去了全身的关节，只是很困难地支撑着，但终于倒在了二叔的怀里。
李老爹就是在我重新醒来的时候出现在我床边的。当我看见他的脸的时候，我的心就蜷缩了一下，带动浑身颤抖起来。我翻了个身，背对了他，闭起眼假装又睡着了。
“我知道你没睡着。”李老爹的语气里有种悲凉和歉意，“我知道你心里恨我……这也不怪你，是我对不起你妈。”
我迅速回身面对了他，眼睛对着他：“你大可不必对我说这样的话，你不曾对不起我。你可以走了。”我手有力地指向门处，恶狠狠地瞪着他。
“我会走的，但我要把想说的话说完。”他抽起一支廉价的烟，刺鼻的烟味呛住了我。
我有些厌恶和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但我却侧着耳朵等待着他的下文。
“那时家里太穷，我连自己都顾不过来，怎么能养活你呢……所以才负了你妈临死前的托付……后来生活好了，我一直想认你，我也觉得没脸，也就没来认你。后来你被市长认了儿子，私心作怪，我就想认了你，我也好沾点光……我想你也能理解我的，是不是？”他一边叙述着一边也哭了。我看着这个老人不平整的脸上挂着的泪水，我有种想为他拭去的冲动，但我最终没有那么做。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从我的嘴里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话！连我都觉得意外了，但我还是装作十分平静，闭起眼，将头撇向了另一边。
我听见他在一边吧嗒吧嗒抽烟的声音，又听见他连声叹了几口气，就起身走开了。脚步沉闷而快速，像一下一下地踩在我的心里。是的，此时我的心里毫无希望可言，每一个角落都只是死气沉沉的黑暗，我只能躲在这片恐怖的黑暗之中，蜷缩起来，将自己深藏在无人发现的角落里，自己哭泣，自己懊恼，自己失望。
白念霜的再次出现让我又吃了一惊，我在看见她的瞬间就拉上被子蒙了自己的头。是的，我没有脸面，我根本不是什么市长的儿子，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娃，她肯定是恼羞成怒来找我算账的。我隔着被子听见她一步一步朝我走近，我害怕了。
但我分明听见了她那温柔如梦的声音，像是轻风拂过柳梢，柳枝又拂过水面。她在我耳边说：“你不想看看我带谁回来了？”
我慢慢地拉下了被头，就看见了三叔，我马上就从床上跃了起来，但由于穿得太少，脚一落地就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三叔含笑地走过来，为我披上了一件衣服。我下意识地揉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三叔，你回来了？”我激动地喊着，向他扑了过去。
“回来了。”三叔回答着，眼里闪现着泪花。
白念霜看着我和三叔拥在一起，也哭了。我离开三叔的怀抱，缓缓地走向她，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你！”
她笑了，笑得很安静，也很漂亮：“你应该谢你爸……不，我是说，东市长……也不是，应该是东伯伯。是他找着机会叫人带出话来给我爸，要我爸无论如何要帮忙把你三叔弄出来的。其实，你三叔也没什么罪，也可以早点放回来的。他在口信里要我爸一定要保护好你。”
我却没有看见他，我顿时有些遗憾和慌张。同时是无限的感动，让我泫然泪下。是他，将我带进了梦里，我甚至至今还不知道该将这个梦定义为好梦还是噩梦！
“他……还好吗？”我内心纠缠着无数种复杂的情感。
“说他很好，那肯定是骗人的……不过，我想，情况应该也不会太糟糕……他只是不放心你……东南，此时的他，真的把你当作他的儿子！”白念霜逃避了我的注视，背对了我，说。
“我能去看他吗？”我大踏步地上前，恳求而又迫切地盯着她。
白念霜晃了晃头，说：“不可能的，现在连我爸接触他的机会都难得了。”
“那……”我的心纠结得更紧了，“事情会不会还能有转机？”
“这就是结局吧……”白念霜不情愿地吐出了这几个音，然后就离开了。我的思想被一杆利枪击得粉碎！
“南儿，记住，不管是机会还是灾难，来到你面前你就接着，我们逃避不了的。明白吗？”三叔意味深长地望着我，语重心长地说。
我有些懂，却也有些不明白，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我的右眼皮还是跳得厉害，我晃了晃头，不知道前方还有怎样的灾难在等待着我。但灾难真的没有结束，而是迅速又袭击了我们。当三叔回到家的时候，三婶已经死了，那把剪刀还深深地扎在她的胸前。三叔啊三叔，你来迟了！三婶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她失望了，她失去了支柱，失去了力量，她才想到用这把剪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啊！
自从三婶死后，三叔就更加沉默寡言了。他总习惯于坐着发呆，这样一坐就是一整天。我们和他说话，他也只是眼睛不灵活地动一下，不抬头，也不说话。我们知道，他的心缺了一个口，无人能修补，也无人能走进。
二叔总是勉强堆起微笑安慰三叔，但事实上，二叔的心里和三叔一样难受。同样的丧妻之痛，怎能不让他们悲痛呢？三婶的骨灰和二婶的骨灰埋在溪边的小竹林里，我顺便去了父母的坟头。我对着坟墓跪下磕了几个响头，在那里待了整整一天。
这一连串接踵而来的变故让我们每个人都变得沉默。林途和闻爱来看我的时候，已经纷纷扬扬下过第二场大雪了。我整天窝在家里，看着窗外天地一片雪白，心里想了很多很多，也很远很远。
林途和闻爱要结婚了。林途提到了边唯唯，他说我应该去找她。但这些天的日子实在太乱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边唯唯。我知道，自从我做了市长儿子之后，我失去了很多，其中也包括我和边唯唯的爱情。如今，真相大白了，我不是市长的儿子，我是否应该去挽回这一段感情？可是，她和她爸能接受我吗？我的心情在此刻再一次沉重了。
但我脑子里那个声音再次跳动得厉害，那个声音告诉我，我应该去找边唯唯，我应该面对这一切，不管结果会如何，我都应该勇敢接受。
当我下定决心正要出门的时候，边唯唯已经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以为这是在梦里，直到边唯唯上前拉住我的手，纤细温柔的手吸住了我的手背，我才相信这是真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声地说。
边唯唯笑着晃着头，说：“不怪你。”
但她根本不知道我那声“对不起”里包含着另一层意思，她不会猜到，也不会有别人想到，因为那件事只有我和林途知道。
边唯唯躺在我怀里哭，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原本打算告诉她真相的决心再一次消失了，我开不了口，我怕她不原谅我。我哭了。她抬起头反过来将我抱住了，我的头埋在她的胸前，无法控制地哭着，她的手臂环绕着我的头，温柔地轻摇着，像在抚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她无法知道此时我的内心在纠缠着怎样的痛苦和折磨。
“东南，让我们好好在一起，不辜负我们曾经经历的挫折。”她捧起我的脸，对着我的眼睛说。
我无法自释地晃了晃头，不敢面对她的眼神，索性闭起了眼。
“南，我爱你！”边唯唯附在我耳边轻声说，说完了就用嘴唇盖住了我的嘴唇。我一接触到她的嘴，就浑身惊颤，我没有配合她那深情的吻。我用力推开了她，她摔在了地上。
二叔将边唯唯扶起了，又挥了挥手，将屋里所有人都带了出去，屋内只剩下我和边唯唯两个人了。她惊恐地看着我，像从来都不认识我似的。是的，此时的我是失态的，狂乱的，我被痛苦折磨着！我拿起床边的一个白瓷茶杯就往我头上砸去，边唯唯也没有上前阻拦，她根本不知所措！
“唯唯，我对不起你。你杀了我吧！”我滚下床在她脚下跪下了，声音沙哑着说。
她被我这一突兀的动作吓坏了，忙不迭地要将我扶起，但我没有起来，依然跪在她面前，泪流满面，却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你别吓我！”边唯唯也跪坐在地上，剧烈地摇晃着我的身子，害怕且不安地说着，声音很厉害地颤抖着。
“你杀了我吧！你打我吧！”我吼叫着，一边拿起她的手就往我脸上狠狠地打去。
她失望地看着我，摆脱了我的手，狠狠地甩给我一巴掌，站起身来对着我噼里啪啦地甩过一段话来：“东南，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真男人，敢爱敢恨，可是我这才发现，我看错了你！你根本没有骨气，你根本不是男人，你被生活打垮了，你只是生活的一个可悲可气的奴隶！我告诉你，今天的你，在我眼里一文不值！你是个懦夫！有种你顶天立地地站起来，做一个敢想敢做，敢做敢当，敢爱敢恨的男子汉！”
我被震慑了。是的，我不敢承担责任，不敢面对后果，难道我要一辈子做这生活的奴隶，一辈子承受这种良心的谴责和内心的煎熬而苟且偷生吗？不，我不能这样，我应该告诉她真相，现在就告诉她！
“唯唯，是我害了你妈妈！”我跪着将头重重地撞向地面，泪水滴落到地面上。
我没有听到她的任何动静，于是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见她睁大着眼睛，身子一动也不动，像一座雕像般根本没有生命。但她的眼睛里分明透着光亮，一种含着复杂心理活动的光亮。
“唯唯。”我抱住了她的腿，哭着，说着，“是我抢了你妈妈的救命钱。我没有良心，我应该遭到报应，你打死我吧！”
“不！”边唯唯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她死命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她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喊出这一声，穿过我的耳膜，进入我的内心，让我更加痛苦。
“我不奢望求得你原谅！我知道，我的罪孽深重，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的，上刀山下火海！但我一定要告诉你这个真相，因为我不想被憋死，我受不了。唯唯，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我说一切都是徒劳，但我还是要说：唯唯，对不起，对不起！”我跪在地上依然没有起来。
“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边唯唯悲哀地问着，她好像在问老天，又好像在问我，也好像在问她自己。
“唯唯，我接受惩罚，你怎么对我都不过分！你可以骂我，也可以打我，还可以杀了我，你更可以起诉，给我一个抢劫罪把我送进去。”此时我的泪仿佛已经流尽了，眼里只有痛楚。
“我是爱你的，可是老天为什么偏偏要那么安排？”边唯唯猛烈地晃着头，说完又狠狠地甩给我几巴掌。我没有躲开，可是这样并没有减轻我心里的痛苦和自责。
“我是你的杀母仇人，我不配你爱，我根本不是个人！”我只有这样责怪自己，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此时的我还能做些什么，或者应该做什么。那个梦已经破灭，我已不是市长的儿子，我拿什么去赎罪，我拿什么去补偿？我只有一颗心，但这颗心让人看不见摸不着，怎让人相信我的真心实意？
“你既然选择面对，你就要面对到底。”一种决定出现在她的脸上，她擦了擦眼泪就拖起了我，将我拉出门去。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依然不敢正视她的眼睛，轻声说。
“去面对你应该面对的！”她说得很干脆利落。
是啊，我早应该面对了。一路上，我和她都沉默着，我不敢说话，她不愿说话。我一见到她的爸爸就下跪了，他一眼就认出了我，顿时说不出话来，顺手拿过一根木棍就朝我身上打了下来。
“是你！你早应该死的！老天没眼啊，让你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一边狠命地打着，一边反复地骂着，直到那根木棍被打断的时候他才住了手，将疑惑和不解的眼光对准了边唯唯。
边唯唯急忙朝她爸爸跪下了，说：“女儿不孝！这个害了妈的人就是女儿深爱的人。”她说完就闭起了眼睛，好像在等待着惩罚。
她爸听完她的话就踉跄着要摔倒在地，我起身扶住了他，却被他用力甩开了手。他拿起半截木棍朝边唯唯打去，但手在半空停了几秒钟之后就废然地扔掉了木棍，蹲在地上放声哭着。我在他的哭声里再次跪下了。他哭了很久很久，我也跪了很久很久，就这样一直跪到天黑。
他从黑暗中抬起头来，黑暗中的眼睛闪现着犀利无比的光亮，他上前将我拖了起来，跪了大半天的我已经无法很好地行走。边唯唯上前拦住了她爸，紧张地问：“爸，你把他带哪儿去？”
“送他去公安局。”她爸爸一边说一边拖着我。
边唯唯在她爸爸脚下跪下了，哭着说：“爸，我知道您心里难受，我也很难受。天底下最大的痛苦就是失母之痛，但我深爱着他，我已经失去妈妈，我不想再失去一个我爱的男人！他本来可以把这个秘密藏一辈子的，但他选择把它说出来，敢于面对，说明他还有良心！爸，饶了他吧！爸，我求你！”
她爸朝着边唯唯就是一巴掌，嘴里痛心且失望地说：“你对不起你妈！从今天起，你和这个人断绝关系，要不然你就离开这个家，永远不要做我的女儿！”
“爸！”边唯唯跪坐在地上，痛苦地哭着。
“唯唯。”我困难地上前了几步，握住了她的手，说，“我对不起你。祝你幸福！”我对着她的脸吻了一下，又留恋地看了她一眼，就站起身，正对了她爸。
“走吧！”我说。
“东南！”边唯唯哑声喊着。
她爸怔在原地没有动，眼角却分明渗出一滴老泪来。
“走吧。”我又说。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回不去的是曾经。
身后是边唯唯痛苦的哭声，在这哭声里，充满了她内心复杂的情绪，她的苦楚，她的矛盾，她的悲哀……我想回头，但我最终没有这么做，此时我心里所有的念头都已经消失，我毫无畏惧地走在黑暗之中，就像走在梦里那张迈不尽的天罗地网之中，永远都不是尽头……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