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胡风等人的信件被视作是有力的罪证,但事实上,对“讲话”有所冒犯的就是那个“屠杀生灵”和“图腾”之说。然而,应当说明的是,原信中只说是被当作“图腾”,和被用以“屠杀生灵”,这和引文中的意思是大不相同的。这封信出自当时年轻的生活境遇很不好的张中晓之手,当时的张中晓因为读了胡风的作品对未曾谋面的胡风有敬仰之情,除了与胡风有通信之外,张中晓与那些所谓“相近的一伙”中的人并无往来。就是张中晓的这两封信,也是受到胡风批评的。而就是这样的信就被认定为“他们说”,以个案代表普通现象,这也许是对待胡风等人中最为常见的现象。
至于“同领导的关系总搞不大好”,也作为“他们”的问题之一,更是反映出作者长期的习惯思维方式。况且事实上,在后来被打成“胡风分子”的人中,像曾卓、绿原、牛汉等人都是党员,而且受到尊重,康濯所说的“同领导的关系总搞不大好”并没有举出具体事实,也许是因为胡风在解放后总给人以不合作的印象,就推而广之。这似乎对当事人是不公平的。
作为胡风案的重要的当事者之一,舒芜是受到人们关注最多的。他于1988年在《新文学史料》上发表《第一批胡风材料发表前后》一文,谈到了当时将胡风书信当作“材料”发表的过程,立即就引起与此事相关的另一当事者林默涵的不满,而撰文加以反驳。1997年,舒芜又发表《〈回归五四〉后序》一文,对自己在1955年之所作所为作了很周到的解说,其用心是良苦的。而其良苦的用心还不仅仅是在于文章本身,还在于文章之外。《〈回归五四〉后序》发表之后,有不少年轻的学者收到了他寄去的杂志。而他的长达九万字的文章的确取信于许多不明真相的读者。
对于舒芜当年的行为,除了他本人的不断解说之外,对他的议论也多有存在。有嗤之以鼻的,也有为之辩护的,前者的理由自不用说,后者除了那个关于“犹大和总督”的似是而非的理论外,也还有人说舒芜既是害人者,也是受害者,因为他在1957年也被打成了右派。这种论点貌似分析社会深层次原因,结果却是模糊了是非。一个杀人者不因为被别人所杀就可以减轻他的罪责。舒芜在《〈回归五四〉后序》一文中缺少真诚的反省,这和他在1955年的所作所为一样,都是其人格的污点。
由于舒芜在《〈回归五四〉后序》中引用了大量的胡风的信,胡风家人为此向《新文学史料》编辑部提出异议。《新文学史料》随之发表了胡风家人联名的文章,除对舒芜长文中的不实之词给予驳斥之外,还言明,将保留诉讼的权利。一时间,对书信是否可以被引用,又引出不少争议。其中不少人对胡风家人的做法表示不认同,却认同舒芜的做法。
学者自然有学者的理由。比如,保留历史资料;又比如,了解真相;等等。这些理由似乎都很充分,似乎都很崇高。然而,这其中只忽略了一点,就是个人的权利。书信是个人间的对话,是否可以公开发表,应当尊重当事者愿望。无论在1955年还是在1997年,无论两次的做法和用意有什么不同,都违背了胡风及其家人的意愿,胡风家人有异议,合法,合理,合情,理应受到尊重。如果这样的基本权利都得不到保障,那些崇高的理由就会成为伤人的刀刃。
3.毕竟是文人
大约是在1985年年底,梅志的《往事如烟》在报刊发表。这篇真实又朴实却仿佛字字分量千钧的作品让无数人震惊,让无数人感动。这是人们第一次了解胡风在1955年以后的遭遇。1980年,梅志与胡风回到了北京后,有了一处住房,算是依胡风的心愿安了家。但是,加在胡风身上的遗留问题直到胡风去世仍然未能得到澄清。《往事如烟》是梅志在感情和精神上承受巨大的伤痛下写成的。之后,她陆续出版《伴囚记》和《在高墙内》。梅志是胡风狱中遭遇的唯一见证人,她的这些作品的发表,其意义是非同寻常的。
1980年牛汉的《重逢》发表,人们因此了解了小说家路翎在劫后的状况。一个富有才情的作家在经受了巨大的精神折磨后,终于失去了以往的风采,其景况令人痛心。
1993年,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与胡风———胡风事件三十七人回忆》,这部书中的作者记述了他们在胡风事件中的经历。作为当事人的自述,书中的文章多富有感情,也提供了许多珍贵的历史资料。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关系的并不只是个人的人生遭遇。当事者对历史又作怎样的思考呢?
曾经有人在关于胡风案的文章中对受害者颇有指责说,胡风在平反后获得了许多荣耀,他却从此停止了对事件的追问,而“改造好了的”路翎平反后只会写“英雄”模式的作品,至于许多当事人则十分重视“赔偿”问题,而无形的损害是找不到赔偿的等价物的,等等。
对于胡风案的看法,也包括对胡风、路翎或其他胡风案中受难者的看法,各人所见不同,原本不算什么。然而,上述所述的几点,不仅有所谓“以乱视听”之感,而且颇有些偏离人道的原则。胡风平反后,最高的头衔是“全国政协委员”,不知这算不算得上“荣耀”。就在拥有这个头衔的同时,加在他身上的许多所谓“历史问题”依然未得到澄清,中央文件明确说明,胡风的文艺思想是反动的。八十年代初期的社会环境之下,顶着这样的结论,胡风能有怎样的荣耀?要求胡风对历史事件加以追问,这样的要求也许是出于对社会的、历史的责任感,然而,对于受害者来说,这样的要求非但有些苛求,甚至有失起码的公允。一个严重错误的大案,伤害了许多无辜者,不能要求被伤害至深的人来承担“追问”责任。何况,胡风几十年里与世隔绝,既没有可读的书,也缺乏对社会现实的了解,他的思维停留在“三十万言书”的基础上,这是他的局限,却不是他的过错。胡风只是作家,他做的许多事情,是为了改善文学的环境和张扬他认为正确的文学主张。他不是所谓“持不同政见者”,人们没有理由将自己期望中的东西强加于胡风。
路翎更是不应该遭到指责和轻视的人。路翎后期虽然又拿起笔来写作,但所写的小说多是幼稚粗糙,有的在构思和表达上也有些混乱。这与这位小说家以前的作品是不能相提并论的。然而,后期的路翎是一个被折磨致精神失常的人,正因为他的失常,人们对他的真实的精神世界是缺乏了解的。以“改造好了”这样的词来形容被迫害至深的路翎,是对一个已经备受苦难并且已经无力作精神抵抗的人的再一次羞辱。
至于受害人重视“赔偿”这一点,不知依据何来。胡风案平反后,未听说过有什么人因为入狱或被送到新疆等地“改造”而受到过“赔偿”。也未听说过有人去追讨过“赔偿”。然而,即使有人想追讨“赔偿”,也不为过,他们有权利,也有理由。虽然,无形的损害确实找不到赔偿的等价物,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就不能去要求赔偿。国家赔偿法自1996年开始实行,这正是社会的进步。
事实上,胡风案平反后,受难者中的许多人关心的并不是“赔偿”,而是积极地投入创作。他们是诗人、小说家、理论家,文学是他们一生的信念,写作是他们人生的一部分,也是对社会生活的直接参与。虽然经历了二十五年的磨难,重返文坛的许多人却仍然意气风发。绿原、牛汉、曾卓、冀、彭燕郊等等,他们以新的诗作再次达到了新的成就。
说到追问,梅志的《往事如烟》就是一种追问的方式,《我与胡风———胡风事件三十七人回忆》一书记录了受害的当事者们的遭遇,也记录了他们的思想,其中也就有“对历史的追问”。绿原的《胡风和我》一文是其中较长的一篇,也是对胡风案思考深刻的一篇。这篇长文对胡风写“三十万言书”的背景和动机、对舒芜的行为的分析等等都有很精辟的见解,是一篇对研究者极具参考价值的文章。在这部书中,也的确可以看到受害者对事件的认识上深浅的不同,这是一件自然的事情,并不因为他们同时被打成了“胡风分子”,他们就没有了区别。另一方面,他们是文人、作家,他们不是有的人所说的“战士”,人们没有理由要求他们成为战士,他们也不应该因为他们没有达到“战士”的标准而遭到指责。
4.是是非非议胡风
在胡风案第一次政治平反时,由于胡风的名字仍有太多的忌讳,有关他的文章或与胡风案有关的文章并不多见。直到1988年中央再次下达文件,这才为胡风案的讨论和研究消除了禁忌,胡风案和胡风文艺思想才有了公开讨论的可能。各种与胡风案有关的文章随之发表,书籍也开始出版。然而胡风为人们真正了解,却还需要时间。这不仅因为了解一些事实的真相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还因为一些习惯的思考方式也会成为人们认识他的阻碍。
自五十年代起,中国的文学史就是一轮接一轮的斗争史。胡风案之后,就是“反右”,接着是“文革”。在胡风案中积极上阵的许多人在1957年成了右派,在“反右”中对别人落井下石的到了“文革”又变成了“牛鬼蛇神”。在解放后,几乎是文艺界统帅的周扬在“文革”后期也成了“四人帮”的阶下囚。
人们在反思,并想从中找出各种促成悲剧的因素。一种“假设”的推理,一度在文坛颇为流行,如:假如鲁迅在世,是被打成右派还是沉默?假如周作人在抗战前就离世,那么,他就不会有“汉奸”的人生记录,他在文学史上也许就有更高的地位,等等。在对胡风案的研究中,也有一种假设,就是当年假如不是周扬做部长,而是胡风做部长,那么,被打倒的是否就会是周扬?
不知道作这样的假设和推理是想得出个什么样的结论,说明什么样的问题。对于未来假定,或许是从现实对未来的预测,而对于已经发生的历史作反向的假设,对于历史研究是否有意义是令人怀疑的。假定胡风做部长,情形会怎么样?这根本无从说起,因为胡风没有做部长。之所以周扬成为部长,胡风没有成为部长,这本身就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不一样。当胡风被打成“反革命”时,有多少文人无中生有炮制出胡风的“罪行”。在“文革”期间,当周扬也成为“反革命”的时候,身在高墙内的胡风却拒绝了揭发周扬“罪行”的要求。这就是胡风与周扬的不同。这是许多文人在同样的处境中没有做到的。尊重这种客观的事实更有助于了解每个真实的不同的人,这比假设不存在的事实有意义得多。
上书三十万言,这一行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也是为后人难以理解的。有人将此说成是“愚忠”,然而,正视当年的政治背景和胡风个人的处境去分析胡风更有实际的意义。如今,在相隔近五十年后,“三十万言书”终于以它的真实面目公开出版,胡风到底说了些什么,是也好,非也好,尊重原文更胜于道听途说。
胡风后期,在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民主主义现实主义这些概念中进出徘徊,他仿佛走进了自己设置的理论迷宫。这不是因为他的思维混乱,也不是他对于文学理解发生了变化。这正反映出他内心深处的矛盾。在胡风的后半生中,政治信念与文学信念发生着交织和冲突,这是促成他悲剧的一个因素,也是他思想充满矛盾的一个原因。
1988年后,“胡风文艺思想”不再是一个遭禁忌的话题,但真正作为学术问题讨论似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时,文艺界就有参与过批胡风的著名人士说,平反并不意味着胡风文艺思想从负极跳到正极。这句话与当年周扬在1980年对胡风说,平反并不能说明都是对的,竟是如此相似。他们似乎都在事先发出警告。他们所不愿意承认的,是他们自己的错误。
1988年,《中国》杂志发表了《胡风文艺思想评议》的文章,其中有一段话说:“胡风文艺思想是一个比较复杂的文艺观,在客观存在有正确文艺思想中夹杂着不正确的东西,在它的片面的、失误的文艺思想中又有某些正确的、合理的因素。”这段话看起来很合乎辩证法,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然而,这话用在谁的理论上都合适。这种观念不明、似是而非的评说无助于学术研究。
尽管还有许多成见和障碍,社会毕竟在变化。胡风文艺思想研究一遭解禁,就受到了当时的中青年理论研究者的关注。1988年7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召开了一次关于胡风文艺思想的讨论会,当年《文学评论》第5期发表了会上的部分发言,在当时着实让人耳目一新。不少评论家都肯定了胡风对于“左翼”文学的贡献,并认为,胡风是“左翼”作家中最早具有独立意识的;胡风的文学理论对于创作过程的探索很具有独到性;胡风文艺思想应确立为现实主义文学的一大流派。
此后,1989年,第一次胡风文艺思想学术讨论会在武汉召开。
2002年,第二次胡风文艺思想学术研究会在上海举行。此次到会的有许多年轻的研究者,新的视野,新的思想,给这一课题研究带来了新气象。
胡风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备受争议的人物,他的性格、他的思想充满着矛盾。正如有的人所说,胡风的文艺思想并不都是正确的,这句话也就承认了胡风文艺思想是有正确的。在以往的几十年中,对他个人对他的思想有过太多的曲解和中伤,而他的思想中有许多不仅是正确的,还是独创的,却是被淹没了。
胡风在1980年的平反后曾讲过,他与当时的年轻人是陌生的,但他相信会“渐渐熟悉起来”。胡风去世已经二十年了,虽然,由于许多的因素阻碍了人们对他的真正了解,随着胡风研究越来越受到青年学者的关注,后来者会对他“渐渐熟悉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