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澈涟涟风无尘,亭台幽幽有佳人。
风舞一席红衫,临湖执笔,神态中露出沉思之色,似是心事重重。身后是碧水青天,更显得风舞孤影茕茕惹人怜。执笔欲画者便是画中风景,这是何等绝妙的意境。
李冰在廊顶却全然是另一番天地,心急如焚。廊顶绝非久藏之地,心中正自谋划脱身之计。长廊尽头突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隐隐夹杂着甲胄的摩擦之声,人数显然不少。李冰环目一望,身子已悄无声息的挂在飞檐外侧横栏之后。从栏纹镂空之处望去,但见一队狼疾军风风火火从长廊尽头赶来。领头校尉呼喝道:“那逆贼有可能逃向西宫,大家须得仔细些。” 李冰心下凛然,自己被困廊顶的这段时间内,看来远举亦已做出了不少布置。
那校尉转过廊角,见到风舞公主正在捉风亭内,忙止住部下缓行,行至亭前行礼。风舞缓缓住笔,拿起台上极品水云玉雕成的凤翔镇纸轻轻压住画纸,却并不转过身来:“西宫乃是女眷闺憩之处,岂容你等这般大呼小叫?”
风舞公主位列四秀,撵昀朝野谁不视她为天人。听她语气中微有责怪之意,那校尉恭谨之中更带了几分徨然:“回公主,宫中疑有逆贼逃窜向西宫,太子令小将等前来布防搜捕,以防逆贼逃逸。一时莽撞无礼,望公主恕罪。”
“又是逆贼,为何宫中总是不得安宁?”风舞香肩微耸,似是叹了一口气。校尉慌忙答道:“便是刺杀了皇长子的逆贼,今日太子本待将其正法,谁知那贼子极是奸猾,一个不慎竟让他逃了。”
风舞一直轻抚着凤翔镇纸的纤手突然握紧,用力之下压得指尖发白,忽的转身道:“刺杀皇长子的恶贼?已然查出来了么?是谁?” 即便相隔有距,李冰亦能感受到她眼中那股寒意。也唯有无奈一叹,风舞与远亭同是一母所生,自幼感情甚笃。远亭遇刺,她对刺客自然是恨之入骨。
校尉略一犹豫,太子严令此事不可外传。正待措辞遮掩过去,抬头见风舞目光凌厉,只觉胸中一滞,脱口道:“那逆贼便是李冰,乃是槐国派来的奸细。”
“李冰……”风舞眼前浮起武演场上那个迎风扬剑的年轻人,心中闪过一霎那的恍惚,那样温和从容的眼神,舞的起这等阴谋暗杀的小剑么?但这个念头随即被深深的恨意所淹没,垂顺如天波般的红色绣缎在玉手之下绞作一团。面上神色却愈发的沉静,“知道了,你们去罢。”
校尉微一迟疑:“是否待属下护送公主回去,此时那逆贼不知藏匿何处,公主单身在此,万一有所不妥……”
便如一向柔顺的留秋湖突然起了万丈怒涛一般,风舞公主闻言怒气勃发,色变道:“这里是撵昀王宫,那贼子便有天大的本事,又敢拿本公主如何?都退下。”那校尉见风舞一怒,眼光撇向东面两座高耸的风信塔,表面上是预风观天之用,实为两处高点暗哨。捉风亭正在监视范围之内,料也不致有什么差池。当下不敢再说,诺诺退下。
那两个廷女服侍她多年,少有见到她如此动怒。对望一眼,垂手退出亭去。风舞怔怔望着台上那副尚未完成的画,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当时往事仍历历,回首忆时已凄凄,那个寡言少语但却深深依恋着自己的少年,如今再也不能同自己对面弈棋了。风舞面上神情忽而哀凄,忽而激动,突地抓起镇画的那方凤翔镇纸,狠狠向湖中扔去,激起一柱碧波。
湖风弋然,台上画纸失了镇纸定压,顿时随风飘出亭外。风舞仓促伸手去拿,却是堪堪落了个空。眼见画已是飘远,便要落入湖中,风舞却依旧不肯放弃,急急跨上一步,流裙长摆拖地,她惶急之下踩到下摆,竟是打了一个趔趄。身形未稳便奋力的探出半个身子去拿。李冰瞧在眼里,不由得心中大惊。自勘破神游一阶以来,他对于势的把握的更为通透。风舞身形已乱,捉风亭护拦又是极低,此时收势不住,定会跌出亭外。而捉风亭亭台甚高,亭下青石基高出湖面之上,风舞若倒坠而下,转眼便是香消玉殒的局面。
现身相救么?暴露了身形,后患无穷,甚至连性命怕是也要留在这里。再说即便是风舞坠亭触石,或许也只是受伤,未必致死。无数个纷繁复杂的念头尚在李冰心中翻滚未定,身形却已早已移出藏身之处,如一道轻烟般向捉风亭逸去。有的时候,人的行动是要远比决定来的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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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硬的青花石基便近在眼前,风舞心中非但没有丝毫惊惶,甚至有一丝超脱的从容。宫中二十载,处处是礼法,步步有约束,时时被提点要以君国为重,事事不能随性而为。一个双十年华少女的纤弱双肩,但得起这许多沉重么?只有同远亭一起时,才能暂时放下心防。但是现在便连这个毫无机心的弟弟,也被阴谋暗流所吞噬。
将最后一眼投向犹在风中转承起伏的画卷,这便解脱了么?一声悠远的叹息犹在心中未曾散去,耳畔衣袂声突响,随即一双手揽住自己腰身,向上腾去。风舞知是有人相救,尚未睁眼便脱口道:“画。”
李冰百忙中左手虚空一抓,将画摄在手中。足尖在基石上轻轻一点,已跃回亭中。风舞身形甫定,双眸满是震惊复杂之色,死死的盯着李冰。李冰微微一笑,洒然斜跨一步,正好立在东侧亭柱之后,以避东面高点暗哨视线。适才李冰身形极快,未闻暗哨警讯,该是一时并未发现自己。但此时身形已露,局面只有更危。是以目光一刻也未敢离开风舞,虽然不愿向一个纤弱女人动手,但只要她稍有呼叫示警的意图,便不得不出手制住她。亭中气氛一时变的极为古怪,两人相对无语,风舞心神大乱,李冰更是在苦思脱身之术,无暇言他。
风舞神色缓缓平静,朱唇微微一动,似要开口出声。李冰心中一紧,便待出手。“画。”风舞目光清澈的让人心寒,“把画给我。”
李冰微一愕然,将手中画展开递去,但见画中一池春水,湖上有亭翼然,应的正是捉风亭之景。亭内少女拄腮对着台上黑白棋局凝思,对面一少年咧嘴而笑,面有得色,却也不脱微微稚气。画工精巧,神形俱佳,正是一副夕阳博弈图。想是她和远举曾常常在此亭弈棋,是以留画寄思。
深宫之中难见真情如此,李冰微微一叹:“此画纵然珍贵,总也是死物。公主又何必以身涉险?”风舞接过画,扭头无语。适才乍闻真凶已露行迹,心神激荡之下行事难免欠了考量。现下想来,也是微微有些后怕。口中却道:“你就是李冰?”早在春狩之时她便见过眼前这个青年,但此时却仿佛要再确认一遍。
“是你刺杀了皇长子?” 风舞面上神色虽然依旧平静,但目光深处,总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暗流浮动。李冰苦笑,“我若说不是,公主会相信在下么?”风舞静静盯着李冰,茶色瞳人中闪烁着摄人的光芒,仿若要将李冰里里外外看个通透一般。
一个女子面对一个刺杀皇长子的逆贼,竟还有如此犀利沉静的目光,李冰心下倒是敬佩起眼前女子的胆色来,坦然一笑,“公主这袭绣缎应该是云水城的手艺罢,果然不凡。不论何时,都是平顺如水,流逸如云呢。”风舞愕然低头回视衣装,这才发现适才坠亭之时,衣襟已有些不整,左边香肩微露。面色顿时变的通红,连耳根都变的火热。见李冰笑吟吟的望着自己,面上现出一丝怒色,“口舌无德,言语浮滑,还不转过身去。”
李冰好意提醒,哪料她会发这么大的火,更得了一句“口舌无德,言语浮滑”的评语。虽然觉得未免小题大做,但毕竟她是女儿家,兼之地位尊崇,想来从未在人前如此失态过。微一皱眉,还是背过身去。
“好罢,你救了我,本公主又岂能不相信你。”李冰正自等的不耐,风舞突然出声,回答的却是李冰的前一问。李冰转过身来,心中大喜,此时身形既已暴露,在暂时安全之前便须得寸步不离的盯着她。否则若让她出声示警,再想脱身,便难如登天。此刻她肯配合,自是省事的多。
风舞一笑,盈盈转身出亭,李冰正欲待伸手去拦,“你现在最好的选择便是跟着我,尚有一线生机。”风舞目光投向东面高耸的风信塔,缓缓道:“当然,你亦可以制住我,只是我若在亭中稍有不妥,怕你也走不远。”李冰伸出的手登时僵在半空,风舞这番话正中要害。不能制住她,更不能让她轻易脱离自己视线。李冰这才发现自己这一现身,所要付出的代价有多大。此时被一个女子指东指西,却毫无办法,心中不禁有些着恼,冷道:“我看最好的办法便是任由你跌出亭外,届时宫中大乱,我自可伺机而出。”说罢自己也苦笑一下,即便是事先知晓会有如此后果,再选择一次,又怎能不出手相救?一时不忿说出这等话,未免有些小气了。
风舞长长睫毛一跳,低头默然,面上神情极是复杂。半晌突然抬头展颜一笑:“有些事既然发生了,便不可再改。”说着盈盈转身出亭,“宫中下人不敢抬头正视于我,你低头跟在我身后,应不会有人起疑。”
李冰苦笑摇头,微一沉吟,迈步跟上风舞。她欲助自己之心虽绝不可轻信,但目下也唯有此路可行。如若真让远举确信了自己藏匿西宫,李冰毫不怀疑他到时会下定决心,来一场掘地三尺的大围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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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宫,叹斯院,近黄昏。
李冰坐在紫檀木桌前,双眼微眯,调息着体内真气。虽然现下暂时安全,但李冰心中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浓。身形既已败露,则西宫绝非久藏之地。适才在廊顶倒行已耗去不少真气,此时凝神调气,只待真气恢复顺畅,便要另寻他处。风舞静静坐在李冰对面,却也不发一语。一双美目时而看看李冰神色,时而不经意的望向屋外。
当窗外残阳从院中那棵青枫树梢降到屋顶的时候,李冰突然睁眼,双眸神光晶润,拍拍衣衫站了起来。风舞眼中闪过一丝焦虑之色,但转眼间便恢复了一贯的冷傲,“这便打算逃了么?”
李冰微微一笑,这位公主果真是冰雪聪明。拿起桌上云瓷斟了一杯茶:“蒙公主相助甚多,岂敢再行叨扰。这杯茶便算在下谢罪。”风舞一路上极为配合,离去前还要制住她,李冰心中倒是颇有些歉然。
举起茶水正待一饮而尽,杯中水波光芒一闪,晃了一下眼睛。虽然只是微光乍现,却足以令李冰登时倒抽一口冷气,此刻正值夕阳薄暮,而自己背西而坐,水中哪里来的反光?不动声色的走到东窗前,除了东院连绵的青色石瓦屋顶外,根本没有金铁之物可以反光。李冰背脊发凉,悚然惊觉自己又落入一个可怕的阴谋之中――适才一闪而逝的极有可能是兵器的反光。在自己凝神聚气的片刻内,怕是整个叹斯院都已布满伏兵。
自己目光未有一刻离开风舞,究竟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一路上情景瞬间在心底一一闪过。是了,便在那时,李冰身形一震,突然想到关键所在:风舞整理衣襟,自己背过身去时,视线曾有片刻不在她身上。那片刻时间虽然不算长,但对于一个聪明人来说,已足够做许多事情。比如说,在纸笔俱全的石桌上写几个字,而风舞先前遣走的两个贴身侍女自然会回来理清物品......
犹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李冰本能的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西窗便在此时突然四分五裂,无数碎木挟着数道金光向李冰激射而来,随即一条人影顺势窜入。金光初闪,李冰便瞧那出正是吴子轩善用的金针,身形岿然不动,运起道缘诀全力拍出一掌,掌风炙烈霸道,登时将金针尽数激回。吴子轩显是没有料到李冰会不避而硬撼,迫近的身形登时一滞。李冰正待趁势逼近,忽而感应到一道微不可查的掌风袭向腰间,几已挨近肌肤。李冰大惊之****柔之气运前以做缓转,阳烈之气将原本蓄势向前的身形硬生生一扭。掌风堪堪擦着肌肤划过,传来丝丝寒意,腰间衣衫登时无声化为飞粉。这股偷袭的真气竟是极为阴诡霸道。
自己弱于招式,不可在屋中狭小空间缠斗,心念一动,身形顺势向门外逸去。
犁铧却并不追击,微一愕然后面上涌起一阵兴奋神色,自己这式阴絮劲发而无声,即便正面交手,死在这一招之下的成名高手亦不知其数,何况偷袭?李冰竟能于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避过,反而激起他骨子里的野性。
李冰从房中窜出,尚未落入院中,眼前红影闪动,数条长枪配合精巧,刺向胸前。李冰深吸一口气,身形一扭,堪堪从枪阵上滑过,甫一立定,不由怔立当场。近千狼疾军拥在院中,瞧方位布置,竟是用上了战阵。院外兵器在夕阳下光芒闪动,更不知伏着多少人。原本极大的叹斯院,竟是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远举与郑梗面带戏谑冷笑,悠然立于一个方阵之后。
吴子轩与犁铧从屋中缓缓走出,将李冰前后夹在当中。李冰心中惨然,只是一时心软,便将自己送入万劫不复的绝地,费尽了心机,到头来只换来个如此下场?面色微白,目光停在风舞那张艳若海棠的面容上:“公主当真是好心计,好城府。”语气中没有惊惶或者凶狠,甚至没有被人出卖后应有的一切情感,只是透着淡淡的失望。便是王宫中一个纤弱寂寞如是的少女,心计却也深沉的令人心寒,究竟是人住在王宫里,还是王宫住在人心里?
风舞冷冷的迎上李冰双眸,但目光甫一接触,却不由自主的将头扭向一旁。不禁又是气愤又是羞恼,一个倔强的声音在心中大喊:“我只是为亭第报仇,这等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怕他作甚?”
但同时亦有一个温和平静的声音在轻声低叹:“他若不是为了救你,又岂会是现下这般境地?到了此时仍这样温和清澈的眼神,又怎舞得起那等阴谋小剑?”风舞心中又是一刹那的恍惚,复仇的快感在瞬间突然变的如云烟般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