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愁不过心上秋。
这个萧索的秋夜里,这样荒凉偏僻的乱石林中,风中竟传来阵阵高歌大笑之声。
星月的辉光透过稀落的树梢,在碎石上投下斑驳的暗影。林中赫然有一群汉子聚在篝火旁醉酒狂歌,秋夜的风凉的渗人,却也冷不住这群汉子胸膛里滚动的热血。这样的天气,该当饮烈酒。
篝火冉冉,火星飞升。粗瓷碗的相撞便成伴乐,粗犷豪迈的歌声再一次高涨:“男儿意飞扬,掌刀游八荒,管甚生死百年外,唯有一笑任苍莽。
十余只已空了的粗陶碗再一次相撞,化为一声脆响,汉子们醉眼相视一笑,同声唱道:“有塞内花正红,漠外草亦长,何不把那愁情,都做了这酒中梦一场。”
一曲既罢,便又是一阵大笑。有些人却连眼泪都笑了出来,面上的笑容豪迈依旧,泪光中却蕴着一抹言不清,道不明的暗流。今夜有酒有歌,天被地床,大笑而卧。但谁又敢担保明夜还能与身旁的朋友再谋一醉?马帮的汉子,过的本就是热血换冷酒的日子。
飘泊在这个江湖,所有人都落寞。
一个玄衫青年背靠一棵老枫树,听着汉子们的歌声,淡淡一笑,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抬头去望夜空,火光与星光在他漆黑瞳人中交缠闪烁,幻出一片迷濛的光华。这是一双如此明澈的眼眸,看了却觉得寂寞。
秋夜的星穹,纯净,清冽,千万年来便是如此。星月,秋风,篝火,加上歌与酒,最是容易勾人心绪。青年瞧着天穹中明灭闪烁的星子,竟似有些痴了。突然将手中空碗一抛,喝道:“酒。”便有旁边的汉子又递上一碗。
酒是烧刀子,一股辛辣的热流从喉间滚落入胸腹,直若火炭过喉。“痛快!”青年顺手一抛,粗瓷碗在乱石地上裂为无数碎片,仿若一个清脆的起始拍子,青年的长吟声随即悠然响起。
星辰依旧在,
沽酒长笑,只道烦恼更在天穹外,
难料,夜风微微,
竟吹入怀,竟吹入怀……”
到了后两句,语音渐低,竟似微微发颤,显是心绪激荡,已难以为继。短短数语,词意中却是豪气柔情交织,浸沁人心。
木柴在火堆中噼啪作响,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小心翼翼去瞧身旁的青年。先是一愣,突然哈哈大笑道,“兄弟们快来瞧,我们李堂主竟然也有含泪动情的时候。”汉子们纷纷往那青年脸上瞧来,爆出一阵大笑声。
“是这酒实在太烈,”那青年面上先是现出尴尬神色,转瞬已稳住情绪,笑着掩饰。那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笑道:“我这酒你又不是第一次喝,偏偏这就一次烈了?要不我再拿过其他一坛比比?”
“拿便拿,定然是这酒不对,”那青年转向众人,“你们也都别不信,都去把自己的酒拿过来比较比较。”面上已有怒意,却用极低的声音快速道:“南北,各十六。”汉子们一愣,原本颇有些醉意的眼光突然变的清醒无比,各自转身走向自己的车马。马帮走货,刀虽然不离身,但弓弩却还在车上。
青年似是漫不经心的往南面扫了一眼,大声道:“待我解了内急再来和你们慢慢理论。”说着走向西面林中,身形在一棵歪脖树后一转,便没入了黑暗中。
*** *** ***
“少把头儿,你说丰瑞行养着自己那百余人的护队不用,怎么把货交给蛟牙马帮护送了?这不是奇怪么?”一个汉子慢慢爬上前来,地上的碎石咯的骨头生疼,呲牙咧嘴道。
“你小子懂个屁,”胡泽马帮的少把头儿柯宜只有二十五六岁,面容看来极是文秀,但脾气却极是火爆,“丰瑞行的货在磐野城被林盟主劫了几次,午雨财那个老家伙要是还敢把货交给他手下那群脓包护队才是怪事。这批货你知道值多少?”柯宜白净脸上露出深沉的笑容来,缓声道:“少说也值一百万两银子。”
那汉子讶异的张着嘴,“一百万两?这么大块肥肉怎地一路上都没人动,林盟主就这么放过来了?”柯宜闻言也是眉头大皱,“最近我们七城盟和蛟牙马帮正为了芒水东段的商线起了争执,林盟主怕是不敢另起事端罢。不过待本少爷吃下这单货,看谁还敢瞧我不起?到时便是磐野城也要高看我胡泽马帮一眼。”说着心中涌起几分豪情来,此次自己擅作主张,瞒着父亲柯沥带了三十二人来越这单货,如若得手……柯宜得意一笑,眼前已浮现起山寨前万人夹道欢呼的情景来。
那汉子本待张嘴欲说什么,但想起这位少把头儿的性子,缩了缩头,不言语了。心中却颇不以为然,磐野马帮势力庞大,乃是七城盟的盟主。胡泽马帮不过是众多附庸马帮中的一个,磐野城都不敢轻起的事端,胡泽城又怎敢乱来?
一阵秋风冷飕飕的刮过脑后,柯宜不禁缩了缩脖子,面上却兴奋的发烫。眼见蛟牙马帮的人都去车上提了酒坛,连刀也放在了一旁。心中大喜,撮唇作势,一声呼哨响彻林间。
北面林中登时杀声大作,黑暗中瞬间冲出十余人来,举着兵刃向当中的车马冲去。蛟牙马帮的汉子们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愣了,提着酒坛毫无动作。柯宜正待挥刀起身,却有一只手轻轻拍在肩膀上,力量虽然不大,自己却偏偏无法动弹。柯宜大怒回头,登时目瞪口呆,身旁站着一个玄衫青年,正含笑瞧着自己,眼眸在月色下亮的令人心惊。自己的伴当与十六名手下,却满眼惊惶之色,俱是软软躺在一旁。
柯宜只觉浑身冰凉,此人竟能在瞬间将十七人毫无声息的制住,要取自己性命,当真是易如反掌。突然间又似想到了什么,惊骇的望坡下望去。
蛟牙马帮的汉子们手中那些酒坛似乎在眨眼间便不见了,变成了上好了箭的机弩。十余只劲弩带着风声呼啸而去。十几条胡泽马帮的汉子胸膛前血雾扬起,在月色下格外的动人心魄。利箭穿破人胸膛的声音,柯宜不是第一次听到。但唯有这一次却是有种心胆愈裂的感觉。
那青年望着坡下十余条汉子纷纷惨呼倒地,喟然一叹,“这又是何苦来?”一个满面络腮胡子的大汉急急奔上南坡来,“堂主,是胡泽马帮的人。”眼光一扫地上十几人,迟疑道:“这些人……”那青年摆摆手,转身走下坡去,“胡泽马帮把头儿柯沥为人还算不错,给他留个后,让他欠我蛟牙马帮一个人情。”
“你是谁?”柯宜颤声道,败的如此惨已是绝大的屈辱,连折在谁手里都不知道,岂非更丢人?那青年却恍若未闻,只是走下坡去。
柯宜感到前所未有的耻辱,自己连他的名字也没有资格知道么?嘶声道:“告诉我你的名字,以后……”
前面走着的青年身形依然未停,那满面络腮胡子的大汉却倏的转过身来,皱眉道,“以后怎样,还想找回这个场子?告诉你也无妨,我们李堂主,双名覆水。”
“李覆水……”柯宜望着蛟牙马帮一行人越行越远,心中终于明白为何这趟一百万两的货一路之上竟是无人敢动。
*** *** ***
华国午家,颇有传奇色彩。丰瑞行的始创者午凌本是一个边塞小商人,后来偶然得悉了青战部落的一次军事谋划,使华国二十万精骑免遭被伏全歼的下场。被赐予国商名号,由此开始发家。传承三代,到了这一代当家午雨财手里,更是将祖上留下的家当发扬光大,丰瑞行的产业遍及诸国,从油盐柴米到军马皮革,只要是有利可图的行当,便有丰瑞行的商号。
丰瑞行的富可敌国从丰瑞山庄的气势便可见一斑,丰瑞山庄的庄门虽然在山脚下,但屋宇连绵,却整整占去半座修然峰,夕阳斜照半山红叶,隐隐有无数屋檐流光溢彩,壮观却不乏秀美。
好布局,一个青年立于庄前,悠然望着修然峰暗自赞叹。庄门大开,一群人人迎了出来。当先一人正是丰瑞行的大管家午庆,径自向着那青年走过来,满面堆笑,“李覆水李先生,小人久仰大名。这番走货辛苦了,请众位兄弟庄内奉茶。
并不是所有的大商家都如人们想象中一般是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至少丰瑞行的当家午雨财不是,比起其他人来,反而显得更精瘦一些。削尖的下巴上有几缕山羊胡,给人一种老谋深算的感觉。
“这趟货多亏了李先生才能这般顺利啊,这是这趟的酬银,还请先生清点。”午雨财将李覆水让在客厅上座,客套两句,便递过一叠银票来。李覆水却连看也不看,随手便交给一旁的汉子,“谢过午老爷。”
一个七八岁的小童突然跑进厅来,正是午雨财的孙子午文。上下盯了李冰半晌,突然凑上身来悄声道:“听说你原来叫做李冰是么?我老师说你很厉害……”
午文声音虽小,但午雨财在邻座却听得清楚,闻言作色道:“文儿怎敢乱言?”说着连连向李冰告罪:“这孩子自小便顽劣,尽是听些小道乱言。覆水先生千万莫要将孩子话放在心上。”
“无妨,孩子天真而已。在下只是帮人运货讨生活的粗人而已,还没被人逼到如李冰那般铤而走险的地步。再说撵昀朝廷最后不是诏告天下,说李冰已葬身芒水了么?”李覆水面上却似笑非笑的望着午雨财,心中却是微惊。无风不起浪,午家既有人如此说,定是得了蛛丝马迹。连撵昀朝廷都查不准的信儿,丰瑞行反倒有一笔暗帐。这午雨财手下的情报网,当真是不可小觑。
“是,是,覆水先生怎会是那等逆……啊,不……”午雨财干笑两声,却掩饰不了眼中闪过的一丝惶恐。
丰瑞行能有今天这么大产业,自然有他的道理。手下人做事极是稳妥,这才不过两盏茶的时间,便有下人来禀报货已查点完毕,倒是解了午雨财进退不得的尴尬场面。
“既然银货两讫,在下这便告辞了。”李覆水长身而起,“林胡子,去招呼兄弟们,要上路了。”
“怎地如此匆忙?小老儿已命人摆下酒席……”午雨财话尚未讲完,李覆水却已走出厅门,“谢过老爷子盛情,只是在下还有些事情要办,这便告辞了。”
“老爷,这姓李这般不给面子,也太不视相了。”午雨财的贴身心腹武沥山皱着眉头凑上身来,“要不要给他些教训?”
“就凭你?”午雨财眼光中颇有些轻蔑,缓声道:“原本的蛟牙马帮虽有些名气,但也不过就是一群走投无路的乱民聚集而成的二流马帮而已。可此人到了蛟牙马帮不过短短一年,现下在芒水一带,又有几人敢不瞧蛟牙马帮的面色行事?”说着长叹一口气,回到桌前坐下,“便是纵横槐国,撵昀两国边境的七城盟,也不得不忌其三分。这等人物,岂是轻易惹得的?”
武沥山在华国也是颇有些名气的剑客,此番听得东家这般抬高别人,却轻瞧自己,面上一阵红一阵白,不服气道:“纵然如此,那也不见得此人便有多厉害,蛟牙马帮的把头儿不是一诺千金常青虎么?”
午雨财盯着早已空空如也的厅门,喃喃道:“别人或许会这么看,可是老夫行商五十余年,眼光自然会看得更深一些。你可知此人是谁么?”武沥山面上变了色,强笑道:“难不成真如小少爷说的,此人真是那个李冰不成?”
午雨财眼中闪过一丝迫人的精芒,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李覆水,李复水,复者为双,二水为冰,不是他又有谁?”武沥山大惊之下后退一步,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老爷以前为何不曾对小的提及?”午雨财低叹一口气,“不是老夫信不过你,这事实在关系太大,这也是曾淮一次执行任务时,无意中从蛟牙马帮中听来只言片语。”说完合上眼,整个人仿佛突然老了几岁,低声道:“你去把曾淮好好送走罢。”
武沥山尚未回过神来,闻言又是大吃一惊:“老爷,曾淮可是你画了无数心血培养出来的暗探啊,再说,他还是小少爷的启蒙师傅。”午雨财一双眼依旧闭着,语气中透着深深的疲惫,“他是个好暗探,也是个好师傅。可他不该将这件事漏了口风给文儿,你还没听出李覆水适才那番话中的意思么?――还没被人逼到铤而走险的地步,这话是在警告老爷我啊,莫要逼他走那一步…….”
武沥山打了一个冷战,心中也不知是惊是喜。自己今日知晓了这秘密,显然是东家将自己倚为心腹,但也代表着自己若稍有不慎,随时也可能落得如曾淮一般的下场。心情复杂之极,怔然片刻,这才领命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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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雨财并没有亲自相送,只是让管家午庆代劳。午庆面上的笑容虽然,但眼光深处却多了一丝不屑,李冰瞧在眼里,却也不放在心上。现在的午雨财应该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办罢,李冰回头望望客厅,嘴角的笑容变的莫测高深。
邻院书房传来少年们朗朗的读书声,“……流云易散人易老,豆蔻年华,拍手难招……”词意甚佳,李冰微微一笑,大户人家的孩子,果然与别处有几分不同。
山上的风似乎更萧索些,李冰胸口突然一阵气闷,咳了起来。“堂主,你……”林胡子跨上一步,关切之情形于色。
“老毛病,不妨事……”李冰摆摆手,淡淡一笑。眼前又浮现起去年初夏,那个血色黄昏下的一场激战来。最后自己这条命虽是保下来了,却也落下了病根。但从那以后每逢天气阴冷些,胸腹的旧伤便会反复。
抬头望着秋云在天,李冰心底悠然一叹。逝水如斯啊,不知不觉已过了一年有余,如今还会有人记挂着曾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李冰么?
没有答案,只有一阵秋风掠过,李冰禁不住又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