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无风，星空黯淡。
成月落点了香插在无名的牌位前，倚在炕上，把这几日的事儿跟他说说。
“无名，我觉得朝云也是个可怜人，不过她很坚强很勇敢。她做的事情我不敢去做，你说是不是因为我比较怕死的原因。我心里一边想着报仇一边又想活下去，也不知道这世间是否有这样的好事。”
“哦，对了，我还见着了夷华公主秦诺玉，到底不是自小就长在宫中的女子，她出生的时候当今圣上还在驻守边关，那一双燕子铛打出去，快准狠。而且把廖凡的性子看的恨透，几句话就降住了他。但我总觉得，有华发苍颜之称的左相穆远晟，以他的胸襟胆识，嫡系长孙的穆平邱不应如此，至少应该比现今强上许多才是。”
门外响起两声拍门声，李兴旺的声音传来，“月落？”
“我在。进吧。”
李兴旺推门而入，手里拎着一袋吃食递给她，“没吃晚饭吧。”
成月落接过来，是两张街头王二麻子家的芝麻馅饼和一块腊肉，于是立马觉得肚子饿了。
李兴旺安静的看着她吃，昏黄的灯火在他脸上镀上摇曳不定的阴影，他眼中暮霭沉沉似是掩着千愁万绪一般，这一刻，他一改昔日里白净书生的迂腐模样，隐有威严刚毅之风。
成月落嘴里嚼着馅饼，满嘴的芝麻香，问他：“兴旺，遇到什么难事儿了吗？”
他收敛了神情，淡淡的冲她一笑，不答反问道：“月落，你觉得你属于边城吗？”
“属于？什么意思？”
“或者说，如果要你终老边城，就像现在的这个样子，在这里过上一辈子，你甘心吗？”
李兴旺说这话的时候，挪开了眼神瞅向了窗外，无风无月的夜，夜色沉静如水。黑暗中似乎蕴集了更多的秘密、阴谋、杀戮……但终究是无法逃离，这夜色的笼罩。家族兴衰，个人的命运，似乎从择主的那一刻就已经身不由己了。
这话，他既问了成月落，也问了他自己。
成月落说：“我愿意，但是我不甘。”
李兴旺嘴角含笑道：“我也是。”
她吃完了馅饼，刚要把腊肉解决掉的时候，李兴旺制止了她，“那不是给你吃的！”
此时的李兴旺，神色一如昔日，是成月落相处多年的书生样子，仿佛刚才他犹豫却坚毅的阴霾神情，不过是灯火不明下她的错觉而已。成月落抖了抖身上的馅饼碎屑，打了他一拳道：“就两个馅饼，太小气了吧。”
“明个来我家吃饭，给你补回来总成吧。”他顿了顿道：“禾日回来了。要吃腊肉粥。”
成月落愣了下，继而沮丧道：“得了，家里祖宗回来了。我也回了。”
擦身而过的时候，李兴旺扯了下她的衣袖，她回身去看他，他只眉头上有一抹郁色，面上仍是平日那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的一本正经，道：“月落，不管禾日以后怎么欺负你，记住了，我都在你身边。”
成月落抬手又是一拳，“说的好听，自打他来了以后，都是你俩合着伙欺负我的。”
院子里点了灯笼，挂在歪脖的柳树下，是禾日带回来的。
他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坐在他屋子的门槛上，亮着一双眼睛笑嘻嘻的瞅着成月落。“我饿了。”
成月落瞪了他一眼，把手里的腊肉扔给他，“啃了吧。”
没走几步就听他懒洋洋地说：“这几****功夫练的如何了？”
到底是有求于人。于是成月落认命的去厨房开火。灶台旁堆了小山高的柴火，是禾日每次离开前去山上砍的，他丝毫不觉得把自己一身的功夫用在砍柴上是屈才了，反而乐得其所。
熬粥的功夫，成月落把腊肉和葱切了，又翻出来两个青椒，索性都收拾了下扔进了粥里。
李兴旺买的腊肉味道自然不错，禾日就着半截小葱喝了两大碗，然后舔了舔嘴角十分满足的看着她道：“耍套风华给我看看吧。”
那夜，无月无星，天空漆黑，唯那歪脖柳树下的灯笼照着院子的一隅之地。成月落用尽平生所学，全心全意的舞出了那套名为风华的鞭法。
舞罢，已经是一身汗水。
禾日嘴角噙笑，定定的看着她，点点灯火跌入他黑曜般的眸子里，眼中神采飞扬。
她歪头问：“怎样？”
“不错。我果然有为人师表的天分。”
成月落甩手一鞭挥去，用了七成力道，无端的携了一阵夜风而去。
禾日腰间的软剑如毒蛇信子一般，斜斜刺出，缠上了鞭子，他人顺势掠起，剑在他手中如舞蹈一般的兜了两圈，鞭上的力道便被卸去了。
成月落沮丧的甩开鞭子，手上立马就挨了一下。饶是他控制了软剑的力道，她的手背上也登时红肿了起来。
禾日严厉的看着她：“身为武者，无论如何都不能丢下手中的武器，除非你生无可恋，一心求死。知道吗？！”
成月落点点头，捡起地上的鞭子。
禾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扔给她，“有长进。”
成月落打开瓶子扣了里面的药膏涂在手上，凉凉的。“那……可以自保吗？”
“那要看你面对什么样的对手。一般情况下，可以。”
“哦。”
“以你目前的武功，自保尚可，但，报仇无望。”
成月落猛地抬头看向禾日，这是他头一次直白的把她心底的秘密说出来，尽管在这之前，他们二人有过哑谜一般的交流，彼此都有艰难的目标，但尚且不到时候去行动，只能等待。但是他从来没有说破。
见成月落盯着他瞧，禾日撇撇嘴，捡了跟杂草叼在嘴里，坐回门槛上，道：“先说说我不在的这几日发生的大事吧。”
于是成月落自送嫁队伍抵达边城起到今儿个下午之间，所发生的事情都说给了他听。
禾日漫不经心的听着，末了表扬了她一句：“不错，思维缜密。”
“一般，一般。”
他咬了咬嘴里的草，嘴角带着一份嬉笑，似不经心的问道：“这案子算是结了吧？”
成月落抬头望了望天空，漆黑一片，唯一的光亮就是禾日在院子里点的这盏灯笼。手在衣袖下攥成了拳头。很久之前，她在饭桌上，在吃馒头还是吃米饭之间犹豫不定的时候，父亲放下了筷子，盯着她说：“不论你选择什么，都是你自己吃，所以，这个决定只能你自己去做。一旦做了决定，便是难吃，也要吃下去。”母亲嗔怒的看着父亲道：“不过是吃顿饭，也得这么较真吗？馒头难吃就改吃米饭呗。”父亲正色道：“馒头和米饭的选择虽然无足轻重，但很多时候的选择是没有反悔的余地的，是赌上了身价性命的选择，选定了便要一往而前，无处后退。况且，选择是自己做出的，最起码，她自己应该尊重自己的选择。”
禾日也不催她，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沉默，等她回答。
半响之后，成月落道：“凶手虽然伏法，但此案仍是疑点重重。”
“哦？”
“其一，穆平邱虽然是朝云杀的，但那袭击侍卫佯装杀人，疑兵之用转移大家视线的黑衣刺客又是谁呢？此人身手绝对不低，从受伤侍卫的伤处来看，力道掌握的不差分毫，想来此人功夫怕是要更胜于他的轻功。这样的高手纵观整个武林也不会太多。而朝云困于凤凰楼中，又是哪里寻的机会去结识这样的高手，这样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帮助她的人呢？”
“嗯。”
“其二，朝云不过是区区一介艺妓，古筝弹得倒是不错，但也算不上惊艳才绝，比起京城里的姑娘怕是要差上几分，而且她姿色也不算上佳，这样的人怎么得了穆平邱另眼相看呢？而且初到边城的第一日，穆平邱怎么就如同毛头小子一般猴急的去逛妓院？”
禾日笑嘻嘻的瞅着她道：“想必你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我不过是在猜测。”
“说说你的猜测。”
“我猜测，是不是有人曾经跟穆平邱提起过，边城之内凤凰楼中有这样一位如何如何的艺妓，说的此人只应天上有一般。使得他记挂在了心上，急迫的想要一看究竟。”
禾日道：“要是如你所说，这人须得在穆平邱面前说的上话，且能让穆平邱那样的性子听得进去的，地位怕是不低。”
“不错，而且此人怕是和穆平邱并不和睦，隐隐有竞争之意，以至于一到边城穆平邱就奔着朝云去了。而且这人对边城之事应是极为了解的，话语可信度很高。朝云经他口一说，立刻就是才艺双绝的翩翩佳人了。”
禾日道：“猜测的合情合理，只是这样的人，你又想到了几个呢？”
“这一场孤女隐忍多年手刃仇人的仇杀案下，究竟是何种势力在背后充当助力，又是谁因了穆平邱的死而受益最大呢？”
禾日微微一笑，站起身抖了抖衣服，伸了个懒腰道：“案子总算破了，县令这会儿怕是奋笔疾书的写信给九殿下邀功呢。”
成月落回他一笑道：“自然是最先让九殿下知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