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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战湘潭(二十三)

第六十二章战湘潭(二十三)

在这几天的战斗中,市总被烧近半,到底是官兵发火烧船燃及岸上的房屋,还是太平军自己所为呢?其实两方都干了。

首先是太平军放火,再是湘勇放火。在此前一天,太平军在燕窝放火,次日又接着在窑湾、唐兴桥等处放火。湘勇陆师出击,毙敌数百人。湘勇陆师“乘胜将贼踞总市上民房亦放火烧,烧毙亦无数,生擒六十余人”。接着湘勇又三路进击,太平军退入城内,湘勇就在城外烧,烧毁木城四座、望楼一座,缴获三百斤大炮三尊。

可见双方都烧红了眼。当然放火最凶的还是湘勇。先烧屋,后烧船,再烧屋。烧到什么程度呢?火光烛天,百里之外都可以看到。烧得“湘波为之鼎沸”。其时,“下游贼船仅存文昌阁下三十余号,其余皆烧净”。

彭玉麟在这场“烧”字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他是首倡者。

湖南巡抚在光绪十六年给清廷关于在湖南为彭玉麟建专祠的奏疏中这样写到当年的湘潭之战:湘岸连樯十里皆贼舟,彭玉麟倡率水师三营,首尾夹攻,同时纵火焚舟,烧溺无算。城贼奋气,突开此门遁走,而衡山宁乡靖港之贼,见势不敌,亦皆溃散。

彭玉麟的亲家大学士俞樾这样吹嘘湘潭之战中的彭玉麟:议攻湘潭,公请先行。望湘岸连樯皆贼舟,然多辎重,少战舰。公计士卒争利必乱,乃以三营攻其首尾,自攻其中纵火,同时烧之,贼死无数。城中贼皆走,公还。大军恂恂如未尝战,辎重一无所取。

真的是辎重一无所取吗?

湘勇水师第五营,全部是湘潭县、湘乡县的兵。他们愤怒于彭玉麟野蛮的“三光”政策,称彭氏的“火攻”法为暴殄天物。在参军之前,到当地招兵的营官曾明示:参加湘勇的目的是发战争财,此时不发又待何时?更何况前日一场三打哈输光了裤子。

虽然,彭氏已经明确表示:在战斗中不许捡拾贼之弃物。现在第一轮战斗结束了,湘勇水师大胜了,在稍事休息的间歇,几名湘乡籍的湘勇水勇商议:劫持一条满载金银财宝的货船沿涟水而上,直接开到湘乡境内,到达家乡的河岸边,立即叫家乡的父老乡亲将独轮车推来抢运船上的财物。一切都隐匿完毕之后,听凭货船一路漂下去。然后,他们在家乡喝够了米酒,从陆路再绕行归队。不归队是不行的,从入营的那一天起,他们的性命就交给了营官,走了和尚,走不了庙,还有保人的担保。当然他们会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诸如:被贼冲散,转辗反侧,冲过贼占区,杀贼数人,重归营队等。

如此,杀贼有功,你奖赏还来不及呢!虽然大家心里都清楚实际上是怎么回事,但是,摸摸腰包中他们上缴来的银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战场上被冲散而迷路也是经常的事,特别是苦战、血战之后,不少番号的人员挤在一起,很难分辨。不管我军还是国民革命军都专门设立了收容站,这个收容站兼有搜索人员,救治伤员,辨别身份,联系部队,帮助失散、伤愈军人归队等等功效,《集结号》里面的谷子地就比较倒霉,只遇上了野战医院,而不是专门的收容站。而《我的团长我的团》里面的主角们也有被关押在收容站的经历。

咸丰四年四月初三(1854年4月29日),湘潭城北面的拱极门外湘军陆师大本营。

我与周凤山、李朝辅、伍宏鉴、魏崇德、郭鸿翥、江忠淑等人在地图前分析下一步行动。

首先我开口:“这几天要感谢水师的支持,如果没有水师的支持,胜负真还不好说。这几日,诸位都疲劳了,尤其是凤山的二个营,伤亡很大,需要休整。忠淑,从今天开始,你们楚勇要多担一点。现在看来,湘潭的长毛已成瓮中之鳖,死期已到,我们不能让他们溜出去。大家来分析,长毛下一步可能会如何办?只有摸清了长毛的想干什么,我们才好有所准备。不是说吗?直角坐标百战不殆!”

周凤山一抱拳说:“将军,长毛肯定想的是如何突围。城外的辎重船已经被我水师烧光了,只有窑湾一带有船,我分析,下一步,长毛可能会拼死往窑湾集中。”

江忠淑指着地图画了一道圈说:“现在我们把精力都放在江上和市总一线,如果宁乡和靖港的长毛过来如何办?”

李朝辅担忧的补充:“宁乡的长毛有不少。离湘潭只有几个时辰的路程。我最担心的还是北门。”

魏崇德说:“我担心的如果宁乡靖港的长毛探知省城空虚而扑长沙的话,那还真不知道如何办?长沙现在已无一兵一卒可调了,可以说无兵把守。从长毛的角度来分析,打长沙是救湘潭之敌最好的办法,围魏救赵嘛。长毛中还是有人才的。”

伍宏鉴道:“这就要分析长毛有没有这个胆量,有没有这个实力。依我之见,整个入湖南的长毛充其量三万人,湘潭实际上是他们的主力,靖港宁乡两地加起来最多四千人,岳州可能多一点,六千人?湘潭的长毛这几天的添油战术,让我们干掉了一万多人,就算他们沿途掳夫,将这个数字补平,湘潭捅破天也就一万多人。宁乡、靖港四千人去打长沙?不可能。至少从长毛以往打得仗来看,是绝对不可能的。且都是一些新掳来的短发,战斗力极差。长毛历来喜搞人海战术,搞漫山遍野,吓得官军魂飞胆丧,但是长途行军他们却是做不到的。所以,我认为他们行围魏救赵的可能性不大。”

郭鸿翥道:“只要围魏救赵的可能性不大,湘潭的长毛解决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魏崇德道:“问题是,战争没有可能。就像打麻将,单调的可能性不大,但是老子就是常常单调,还有自摸的机会呢!”

周凤山道:“我们一直强调北门,而且大营就驻扎在这儿的道理就在这里。”

我皱皱眉头说:“不能等了,夜长梦多,湘潭的战事必须在这两天内结束。北边不能松。长毛,只能让他们往南走,不能让他们往北走。涤帅为了湘潭,可以说把什么家当都丢给我们了,我们不能让他再受惊了。”

周凤山道:“北门我们的兵力部署达到近八千人了。我看,长毛已经知道北门突围无希望,南突的可能性就很大了。我们不如暗中将北门一半以上的兵力抽到南边来。北面佯攻,南边是重点,通知水师烧窑湾的船,彻底断其水上逃跑的念头。总之,我们对湘潭之长毛已成关门打狗之势,不能功亏一篑。”

我点点头:“凤山这计极妙,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当然北门在佯攻的过程中要加强哨探,要水师也准备快船接应,一旦发现长毛从北边突围,南边的军队就立即登船,顺流北调,南北最多也就半个时辰的路程嘛。”

“报……”帐篷外面传来一声经典的声音。

“怎么?”周凤山代我发问。

“长沙紧急军情!”信使半跪在地上,把一封信高高的举过头顶。来的人我见着眼熟,应该是曾国藩亲兵营的,但是叫不出名字来。

“难道是长毛偷袭长沙?”众将吃惊的相互望着,周凤山急忙前去抢过信,撕开信封就看。

“都看看吧,应该是涤帅偷袭长毛不成,反而中了长毛的埋伏,差点落水身亡。”

“啊?!”众将更是惊奇,都上前去抢信看。

等众将匆匆浏览过那封信,魏崇德拿着信问我:“塔大人,您是怎么知道的?”

“没什么,我南下之前给涤帅算过了,涤帅可能有水劫,所以劝涤帅不要出击,没有想到还真的……”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揉着眉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将军,那我们该怎么办?”周凤山小心翼翼的问。

振作,振作,书上都说了,是我“塔齐布”在湘潭十战十捷,才让曾国藩的靖港之败,轻描淡写的就那么过去了。如果因为我,湘潭没有打下来,那可就遭了。不对啊,不是说靖港之败后,曾国藩就收到湘潭十战十捷的消息,振作的吗?是书上出了问题,还是我这只小蝴蝶煽动的翅膀?

“塔大人,您快拿主意吧!”

“塔大人!”

“将军!”

……

在众将的催促下,我右手使劲的揉揉头,然后重重的敲在桌子上,大声说:“刚刚的消息谁也不许说出去,统统都给我烂在肚子里,传令各营,就说涤帅在靖港大败长毛,收复靖港,长毛已经被赶到岳州了,另外再加派嗓门大的勇丁,在城外面大声喊。明天早上,我要城里的高客(音译,湖南土话,老鼠的意思)都要知道长毛在靖港兵败。”

“是。”

“还有。”我深吸了一口气说:“给长沙报捷,就说我湘勇在湘潭十战十捷,已经收复湘潭,长毛全军覆没。”

“将军,谎报战功可是要杀头的啊!”周凤山急了。

我瞪了他一眼,说:“长沙官场早就看我们不顺眼了,涤帅新败,闲言碎语不知道要把他说成什么样子,如果没有点说不下去的战功,恐怕涤帅又会寻短见。”

“那战报报上去,湘潭城还在长毛手里,怎么办?”伍宏鉴抢先问。

“当然用最简单的方法——打下来!”我敲敲地图,指着湘潭城说,“最近,城中新老长毛之间不合,也是我们可以利用的,上次在城门口都能火拼,如果炸营了那会怎么样?”

我对众将笑了笑,然后对帐篷外面喊:“必发,进来。”

童必发进来之后给我打了个千:“将军有何吩咐。”

“你带着几个好手,趁天黑,摸进城去,找到长毛中湘潭人的驻地,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要挑起新老长毛之间的内讧,越大越好!”

“喳!”童必发领命之后出去了。

我再对着众将说:“从明天起,各营轮番攻城,不得停息,长毛不跑,就逼着他跑。”

“是。”众将齐声回答。

“对了,我们自己写可能长沙那头骆驼还不相信,叫那个刘……刘什么去了的?”

长沙那头骆驼指的就是长沙巡抚骆秉章,众将听看都嘿嘿的笑。

“那个,他应该就是湘潭知县刘建德。”笑过之后,魏崇德好心提醒我。

“管他叫什么,叫他也写!”

“那他要是不写了?”李朝辅担忧的问。

“腰上的刀是摆设吗?架在他脖子上,看他写不写!”看着李朝辅又要问,我直接说:“如果他还不给面子,把他裤子脱了,拿个匕首在他**上比划比划,还不写,我就冒办法了。”

“是。”话说到这份上,那个刘建德的命运也就清楚了。

继续商量攻城的事之后,众将告辞退出我的营帐。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靖港之败后,曾国藩可是最不好过的。说起来,曾国藩、蒋介石也真是霉运指挥官,不插手指挥的,可能会败,但是插手指挥的,就一定会败。

曾国藩从靖港开始,一直到祁门老营被围,曾国藩是信这个邪了,曾国荃攻打江宁的时候,只是瘟疫过后去探望一下,就立即缩回安庆等待战报。而蒋介石一直不信邪,从刚出道的华阳一战,陈赓把他背出绝境,到最后的东山岛之战,特别是淮海战役(国民党战史称为徐蚌战役)本来杜聿明就定下打不过就跑的计划,可蒋介石却为往哪边跑出现了疑问。杜聿明正按照原计划向西向永城方向逃窜,华东野战军发现后已经很迟了,只能派兵追击,尽尽人事,没有想到十二月三日上午10点左右,蒋介石派飞机投一份亲笔信,命令杜聿明转向东,向濉溪口攻击,协同由蚌埠北进之李延年兵团南北夹攻,以解黄维兵团之围,杜聿明无奈的从命,华东野战军发现发现后大喜,十二月四日,十一个纵队赶到,把杜聿明兵团包围在永城东北之陈官庄地区。杜聿明不久就做了俘虏。

几天前,我那首战告捷的战报到了长沙,曾国藩还有满城的官员们都送了一口气,但是对于湘勇的讽刺依然不见少。

第二天,曾国藩接到长沙的乡团报告,他们说,靖港的太平军军营中只有几百人,打不过湘勇,可以先把太平军赶走。并同意派遣长沙团练随军协助作战,建好浮桥,供湘勇部队使用。

“曾侍郎,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失之可惜呀!”

曾国藩摸着胡子,良久没有做声。向北出兵,这是他既定用兵计划,消灭靖港这股长毛,符合这个计划。同时也担心湘潭久攻不下,靖港的太平军会来攻打省城。

有了上次岳州的失败,曾国藩慎重多了,发不发兵,他仍然没拿定主意,只好自言自语:“长毛安排五百号人在靖港做什么呢?”

“涤师,管他做什么!先把这五百号长毛收拾再说。”王錱急着要报羊楼司之仇,在一旁竭力怂恿。

“涤师,靖港离此不远,我看先派几个人去打听打听,若确如隆少爷所说的,再发兵不迟。”李续宾也很想借这一胜仗来洗羊楼司之羞,但他比王錱稳重些。

王錱、李续宾二人的态度促使曾国藩下了决心。“倘若真的只有五百人,”他在心里盘算着,“水陆洲现有三千人,以数倍兵力前去剿洗,必胜无疑。这一仗打胜了,大可振作湘勇士气。”

是的,曾国藩此时太需要打胜仗了!他终于采纳了李续宾的建议。晚上,派出侦探的人回来真报,长沙乡团说的一切属实。曾国藩终于决定出兵。

第二天,湘勇四更起床吃饭。王錱、李续宾带领全部陆勇,曾国藩坐着拖罟,亲自指挥全体水勇,浩浩荡荡向靖港开出。一路顺水,战船很快驶到离靖港二十里水路的白沙洲。

水师在白沙洲停下。不久,陆勇也赶到了。骑兵回头报告:靖港镇上正在杀猪宰牛,八仙桌摆满了一条街。曾国藩大喜,下令水陆并进,水师在靖港登岸,陆勇过浮桥在靖港会师。

中午时分,湘勇水陆两支人马聚集在靖港。到这时为止,一切都很顺利。

可是,等湘勇冲到靖港镇上,八仙桌虽摆满街,却不见半个太平军。正在疑惑之际,忽听得一声冲天炮响,埋伏在铜官山上的两万太平军将士一齐钻了出来,一个个举着大砍刀,呐喊着奔下山,像一股势不可挡的急流冲过浮桥,压向靖港。

曾国藩看着漫山遍野的红、黄包巾,方知上了当,心中叫苦不迭。湘勇只知道靖港仅有五百长毛,满怀轻易取胜的把握,眼前忽然出现的这种惊天动地的场面,完全没有料到,个个吓得胆战心惊,尚未交手,先已气馁腿软。

王錱、李续宾只得强压住阵脚,指挥湘勇迎敌。刚一接仗,湘勇便纷纷败下阵来。

靖港镇上,四面八方响起“活捉清妖曾国藩”的吼叫。炮声、鼓声、脚步声,仿佛雷鸣电闪。湘勇这时没有强有力的军官指挥,平时训练的东西完全发挥不出来。逃跑吧,又不知向何处奔逃,只得退回江边。

曾国藩又气又急,无计可施。看到一群湘勇抱头鼠窜,直向江边奔来,他怒火中烧,慌忙抽出王世全所赠的宝剑,离船上岸,叫康福将一面军旗插在江边,自己仗剑立在旗下,鼓起三角眼高喊:“有过此旗者,立斩不赦!”

溃勇一开始还是被镇住了,呆立在江边,不敢前进,有几个想将功补过的,又硬着头皮转回去。这时,又一股溃勇犹如被狂风卷起的败叶,没头没脑地来到江边。

其中一个湘乡籍小个子勇丁慌慌张张,只顾逃命,没有看到曾国藩站在那里,晕头转向地从旗杆边跑过去。曾国藩恨得牙齿直咬,一剑刺去。小个子勇丁惨叫一声,痛得在地上打滚,鲜血染红了河滩。趁着曾国藩抽剑的时刻,一群胆子较大的逃勇慌忙绕过军旗,手忙脚乱地向停在江边的战船涌去,并不等将令,便扯帆开船,一面盲目地向两岸开炮,许多湘勇则趁混乱之机脱下号褂,丢掉刀枪,躲进草丛树后。

周国虞和新近前来投奔的串子会大龙头魏逵,带着兄弟们从靖港街上冲过来,一路高喊:“抓住曾国藩!”

“杀死王錱、李续宾!”

“为弟兄们报仇的日子到了!”

曾国藩虽仍仗剑立在军旗下,但已丝毫不起作用,一队队溃勇绕过军旗,跳上战船,仓皇逃命。浮桥头边,王錱率领的一批敢死队经过一番搏斗,略占上风,浮桥被湘勇夺过来了,但一批批溃勇却乘机从浮桥上逃跑,奔走在回长沙的路上。

曾国藩气得把剑扔到地上,命令康福带人去拆桥。李续宾跑到曾国藩面前请求:“涤师,千万莫拆桥,让兄弟们寻一条活路吧!否则就要全军覆没了。你老也赶快上船,此仇来日再报。”

曾国藩看着如海浪般压来的太平军,以及全部乱了套、争先恐后上船逃命的湘勇,无可奈何地直摇头,但仍不愿意上船。李续宾急得团团转。忽然,有人高喊:“韦永富,射军旗下那个大胡子!”

话音未落,一支箭擦着曾国藩的左耳飞过去,他吓得魂都掉了。李续宾、康福过来,将他硬拉上拖罟,立即开船。

太平军划出二百多艘小舢板,环绕湘军战船四周,对湘军火烧枪击。湘军水勇纷纷弃船逃跑,或将战船凿沉,不让它们落到太平军手里。

这时,江面上刮起了西南风,战船逆风逆流而上,甚是艰难。为了让战船不至于冲到太平军的军营里挨打,李续宾逼着勇丁下船,到岸上去拉纤;褚汝航督促水勇放炮掩护。

各船火炮一齐发射,终于勉强把后面追赶的太平军压住。没有上得了船的勇丁,则四处寻路,翻山越岭,丢盔卸甲地向长沙方向逃去。从开仗到全线崩溃,前后不过一顿饭工夫。

曾国藩坐在拖罟“飞龙号”上,听着后面追兵一声声“活捉曾妖头”的喊叫,看着两岸飞蝗般射来的箭,以及自己这副仓皇奔命的狼狈相,又恼又羞。

自衡州出师以来,与长毛打的两仗,都以惨败告终,还不知湘潭那边战局如何,长毛如此诡计多端,居然觉得怕多半也会失败。辛辛苦苦训练了一年、期望建不世之功的湘勇,竟是如此不堪一击。曾国藩灰心至极。皇上的重托,恭王、肃学士、镜海师的信任,自己的抱负,眼看都将化为泡影。《讨粤匪檄》中的那些大话,将会永远成为子孙后世的笑柄。想到这里,曾国藩羞得无地自容。他闭住眼睛,眼前忽然出现了鲍起豹狰狞愤怒的面孔,徐有壬、陶恩培忌恨阴冷的面孔,骆秉章幸灾乐祸的面孔,以及长沙官场形形色色不怀好意的面孔,心里又烦又乱。

“活捉曾妖头”的喊叫声从后面铺天盖地压来,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了。曾国藩以为今日必死无疑,他深知自己已与太平军结下大仇,一旦被抓,结局只有这样几种:抽筋、剥皮、点天灯、五马分尸、剜目凌迟、枭首示众。哪一种都令他心惊肉跳。他设想受刑时的痛苦,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不行!我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岂能受长毛的侮辱,还不如自己一死干净。”曾国藩下定自尽的决心。

曾国藩两眼下垂,面色煞白,无神地望着舱外湍急北去的江水。怎么也不能想象,这条从小深受自己喜爱的美丽多情的江水,今天居然会无情地吞噬自己的躯体。

“命运呀,这是命运!”曾国藩在心里绝望地长叹了一口气。

康福进舱来,见曾国藩死人般地呆坐在凳子上,两只眼睛已经木了,他猛然意识到情形不妙。康福悄悄退出,坐在舱外,一步不再离开。

船过白沙洲,曾国藩望准了舱边有一个漩涡。他推开舱门,紧闭双眼,纵身向漩涡跳去。康福听见水响,见舱门大开,知是曾国藩投水,一边大喊“救曾大人”,一边跳进漩涡中。

满船人大惊,纷纷奔向船舷边。康福水性好,很快就把曾国藩推出水面,船上人接住,把他抬进舱内。众人见曾国藩一脸灰白,担心已死。康福把手放到曾国藩鼻孔边,觉察到一丝气在出进,才放心。大家七手八脚给他换衣服。好半天,曾国藩才睁开眼睛,看见康福湿漉漉地站在旁边,知是他下水救自己上来的。他怒视康福一眼:“你是想让长毛侮辱我吗?”

康福急中生智,忙笑着说:“大人,刚才长沙飞马来报,塔副将在湘潭大获全胜!”

曾国藩冷冷地说:“船在水上走,飞马报信,你是如何知道的?”

康福不慌不忙地答:“璞山在陆路遇到报捷的骑兵,为着使大人放心,特遣人坐小划子前来相告。”

“人呢?”

“在后舱,待我去叫他。”

“不用了。”曾国藩又闭上了眼睛。

康福对着曾国藩轻轻地说:“大人,你老安心养神吧!一切到长沙后再说。”

曾国藩已无力再说话,平躺在床上,让拖罟拖着他向长沙逃去。一路上风吹浪打之声,他总疑心是长毛在追赶,直到靠近水陆洲,惊魂甫定。

就在曾国藩靖港惨败投水被救仓皇逃回水陆洲的这天傍晚,巡抚衙门西花厅里,为陶恩培饯行的盛大宴会正在进行。

前几天,陶恩培接到上谕,擢升山西布政使,限期进京陛见,赴山西接任。

陶恩培心里好不得意。一来升官,二来离开了长沙这个兵凶战危之地。出席宴会的官场要员,城里各界头面人物,都殷勤向陶恩培致意。酒杯频频举起,奉承话洋洋盈耳。这里是荣耀、富贵、享受、升平的世界。

正当骆秉章又要带头敬酒的时候,一个戈什哈匆匆进来,向各位报告靖港之役的消息。骆秉章为之一惊。陶恩培却分外快活起来。一边是蒙恩荣升,一边是兵败受辱。孰优孰劣,孰是孰非,不是清清楚楚了吗?

骆秉章的酒杯僵在半空,陶恩培主动把杯子碰过去,微带醉意地说:“中丞,你感到意外吗?说实话,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曾国藩这种目空一切的人,不彻底失败才怪哩!”

骆秉章苦笑着喝了杯中的酒,心想,你陶恩培今夜就离开长沙了,你可以说风凉话,我怎么办呢?看来长沙又要被围了。想起去年担惊受怕的那些日日夜夜,骆秉章心里害怕。

鲍起豹喝得醉薰薰的,满脸通红,他放下手中的鸡腿,嚷着:“怎么样?诸位,我早就把曾国藩这个人看透了。一个书生,没有一点叽吧本事,眼睛却长到头顶上去了。上百万两银子抛到水里不说,现在引狼入室,完全打乱了我的用兵计划。”

说罢突然站起,对身边的亲兵大声吼道:“传我的命令,关闭城门,加强警戒,准备香烛花果,老子明天一早上城隍庙里请菩萨。”

听着鲍起豹下达的军令,西花厅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才过了几个月的平安日子,又要打仗了,大家都无心喝酒吃菜,叽叽喳喳地讨论开来。干瘦的老官僚徐有壬气愤愤地说:“练勇团丁,剿点零星土匪尚可,哪能跟长毛交战呢!我去年有意将他们与绿营作点区别,免得刺伤绿营兄弟的自尊心。若不加区别,一体对待,大家说说,还有没有朝廷的体面?他曾国藩还不满,还要负气出走,还要在衡州大肆招兵买马,想要取代绿营,真是不自量力!也是朝廷一时受了他的骗,结果弄得这样,把我们湖南文武的脸都丢光了。”

唯独左宗棠坐在那里不语。他既为鲍、陶、徐等人的中伤而愤懑,也为曾国藩不争气而懊恼。忽然,鲍起豹又嚷起来:“骆中丞,我们联名弹劾曾国藩吧!此人在湖南一年多来,好事未办一桩,坏事数不清。这种劣吏不弹劾,今后谁还肯实心为朝廷卖力?”

陶恩培、徐有壬立即附合。骆秉章稳重,他制止了鲍起豹的鲁莽:“曾国藩兵败之事,朝廷自会处置。至于弹劾一事,现在不忙,待朝命下来后再说吧!”

左宗棠坐在一旁气得腮帮鼓鼓的,心里骂道:“这班落井下石的小人!”

看看时候不早了,陶恩培想今夜如走不成,万一长毛围住了长沙,就脱不了身;若不幸城破身亡,那就冤枉透顶了。

他站起身,对骆秉章和满座宾客拱了拱手,说:“恩培在湖南数年,多蒙各位顾看,今日离湘,实不忍之至,且大战在即,真恨不得朝廷收回成命,好让恩培在长沙和全城父老一起与长毛决一生死。只是一切都已安排就绪,今夜就得启航。恩培感谢各位厚意,就在此与骆中丞、徐方伯、鲍军门和各位告别了。”

说罢,挤出几滴眼泪来。不知是为陶恩培的深情和忠心所感动,还是想起马上就要打仗而胆怯,很有几个高级官员掩面哭泣。骆秉章说:“哪能就在这里分手,我们都一起送陶方伯到江边上船。”

当灯笼火把、各色执事前后簇拥着几十顶绿呢蓝呢大轿出现在江边的时候,曾国藩正兀然坐在船舱里,望着汩汩北流的江水出神,心想:湘潭并没有胜仗的消息传来,看来多半也败了。长毛确实会打仗,怪不得两三个月间,便从长沙一路顺利地打到江宁。突然,他看到一列庞大的轿队向他走来,心里觉得奇怪:如此浩浩荡荡的队伍深夜来到江边,一定是湘潭获胜了,骆秉章带着文武官员们前来祝贺。自从岳州败北逃到水陆洲两个月了,除开左宗棠来过几次,还有骆秉章跑来要援兵外,从没有一位现任官员登船看望过他。徐有壬、陶恩培等人好几次送客到江边,都不肯多走几步上他的船,想不到今夜大出动。

但他又不大相信,对康福说:“你上岸去看看,可能是骆中丞他们来了。打听好了,就上船来告诉我。”

康福走后,曾国藩赶紧收拾一下,戴上帽子,穿好靴子。

一会儿,康福进舱了,满脸怒气地说:“骆中丞倒是来了,但不是看我们的。”

“他们到江边来做什么?”曾国藩不理解,不是来贺喜的,深夜全副人马到江边,为的何事呢?

“说是陶恩培荣升山西布政使,今夜刚在巡抚衙门里结束了宴会,骆中丞、徐方伯等人亲自送他上船。”

像重病之人盼来的不是救星而是死神,曾国藩颓然倒在船舱里,吓得康福忙把他背到床上。曾国藩想到自己如此辛苦劳累,亲冒矢石,尽忠国事,得到的却是失败、冷落,陶恩培嫉贤妒能,安富尊荣,尸位素餐,却官运亨通,步步高升,愤怨、不平、痛苦、失望,一时全部涌上胸膛。他睁开失神的三角眼,对康福说:“把贞幹叫来!”

曾国葆的贞字营(即原来的龄字营)死伤最重,听到大哥叫他,垂头丧气地进了舱,走到床边问:“大哥,这会子好点了吗?”

“你带几个人到城里去买一副棺材来。”

国葆大吃一惊,带着哭腔说:“大哥,你不能再寻短见了,你要想开点!”

曾国藩鼓起眼睛吼道:“不要多说了,叫你去你就去!”

大哥与满弟之间相隔十七岁,国葆从来是敬兄胜过敬父。

曾国葆尽管心里十分不情愿,也不敢与大哥顶嘴,只得说声“好,我就去”,就退出了船舱。出舱后,他赶紧把这事告诉康福、彭毓橘,叫他们务必不能离开半步。

透过船上的窗户,曾国藩看见离他三百步远的江边灯火明亮,陶恩培满面春风地与各位送行的文武官员、名流乡绅一一拱手道别;各衙门和私人送的礼物,一担接一担地抬进陶恩培的坐舱。

陶恩培的大小老婆们,一个个披红着绿、花枝招展地被扶上跳板,一扭一摆地走进船舱。半个时辰后,陶恩培才登上甲板,在众人一片“珍重”声中,官船缓缓启动;然后,一顶接一顶的绿呢蓝呢大轿气派十足地向城里抬去。似乎谁都没有想到,有一个从靖港败回的前礼部侍郎、现任钦命帮办团练大臣就在离此不远处。

曾国藩此时已万念俱灰,决心一死了之。但既奉命办事,就不能不给皇上最后一个交代。他提笔写了一封遗折:

为臣力已竭,谨以身殉,恭具遗析,仰祈圣鉴事。臣于初二日,自带水师陆勇各五营,前经靖港剿贼巢,不料开战半时之久,便全军溃散。臣愧愤之至。不特不能肃清下游江面,而且在本省屡次丧师失律,获罪甚重,无以对我君父。谨北向九叩首,恭折阙廷,即于今日殉难。论臣贻误之事,则一死不足蔽辜;究臣未伸之志,则万古不肯瞑目。谨具折,伏乞圣慈垂鉴。谨奏。

写完后,又仔细看了一遍,改动两个字;想了一下,又附一片于后,片中称赞塔齐布忠勇绝伦,深得士卒之心,请皇上委以重任,并保荐罗泽南、彭玉麟、杨载福等人。

遗折遗片写好后,曾国藩反觉得心静了些。他想起应该向弟弟交代几句办理后事的话,于是又拿出一张纸来,写道:

季弟:吾死后,赶紧送灵柩回家,愈速愈妙,以慰父亲之望,不可在外开吊。受赙内银钱所余项,除棺殓途费外,到家后不留一钱,概交粮台。国藩绝笔。

现在,曾国藩轻松多了。他要好好思考一下,究以何种方式自裁:投水,还是上吊?

左宗棠的蓝呢大轿紧随着藩司徐有壬的绿呢大轿之后。

对这种官场的虚文应酬,他深感厌倦,本不想到江边来送陶恩培,只是因为想看看靖港败退下来的湘勇阵营最近是否有所变化,才随着骆秉章出了城。他看到水陆洲一带船破桅断,灯火稀疏,心中甚是不忍,决定明早再一人前来看望曾国藩。

猛然间,他见前面有几个人抬着一口黑漆棺材向江边走去,在旁边指指点点的竟是曾国葆!他心里一惊,难道是曾国藩死了?不然,为什么由曾国葆亲自监抬棺材呢?他吩咐停轿,待后面的轿队过去之后,轿夫抬着他,飞速向曾国藩的大船奔去。

曾国藩见左宗棠进来,跟他打了声招呼。左宗棠见曾国藩没死,舒了一口气,开门见山地质问:“听说你在白沙洲投水自杀,有这事吗?”

曾国藩点点头。

左宗棠又问:“我方才见贞幹指挥人抬了一副棺材往江边走,这副棺材是给谁的?”

曾国藩斜着眼睛回答:“鄙人自用。”

左宗棠突然心头火起,大叫:“好哇!好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曾涤生,你大丈夫不做,却要效法愚夫村妇。你若真的死了,我要鞭尸扬灰,劝说伯父大人不准你入曾氏祖茔。”

曾国藩没想到左宗棠不但不劝慰他,反而来这样一顿痛骂,又气愤又尴尬,冷冷地问:“你说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理由何在?”

“好吧,让我慢慢地说给你听,使你心服口服。”左宗棠一屁股坐到曾国藩床边,声色俱厉地说,“你二十八岁入翰苑,三十七岁授礼部侍郎衔,官居二品,诰封三代,皇上对你的恩情,天高地厚,河长海深。洪杨作乱,朝廷有难,皇上委派你帮办团练,指望你保境安民、平乱兴邦,你却刚刚出师,便以受挫而自杀,置皇上殷殷期望于不顾,视国家安危为身外之事,你忠在哪里?”

曾国藩身冒冷汗,惨无血色的面孔开始出现绯红,两眼依旧微闭,躺在床上默不做声。左宗棠继续说:“令祖星冈公多次说过,懦弱无刚乃男儿奇耻大辱。你将祖训书之于绅,发愤自励,并以此教诫诸弟。京中桑梓,谁不知道你曾涤生这些年来自强不息,是曾氏克家兴业的孝子贤孙。现在一受挫折,便想一死了之。这不是懦弱无刚是什么?上让老父为之伤心,下使子弟为之失望。你死之后,何能在九泉下见令祖星冈公?令尊大人在你出山前夕,庭训移孝作忠,实望你为国家作出一番烈烈轰轰的事业,流芳千古,使曾氏门第世代有光。你今日自杀,使父、祖心愿化为泡影,请问孝在何处?”

左宗棠的一番貌为谴责,实为信任的话,使得浑身僵冷的曾国藩渐有活气。这个自诩为今亮的怪杰,是充分相信自己能够建功立业、流芳千古的啊!他从心里感激左宗棠的好心,但嘴上却有气无力地说:“国藩自尽,实因兵败,不得已而为之呀!”

左宗棠横眉望了曾国藩一眼,根本不理睬他的辩白,依然侃侃而谈:“一万水陆湘勇,从四处赶来投在你的麾下,他们都是你的子弟,犹如儿子投靠父母,幼弟依赖兄长一样,眼巴巴地盼着你带他们攻城略地、克敌制胜,日后也好图个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现在,你全然不顾他们嗷嗷待哺之处境,撒手不管,使湘勇成为无头之众,最后的结局只能落魄回乡,过无穷尽的苦日子。这一年多来的辛苦都白费了,功名富贵也成了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作为湘勇的统帅、子弟的父兄,你的仁在哪里?众多朋友,应你之邀,放弃自己的事情来做你的助手,郭筠仙募二十万巨款资助你。他们图什么?图的是你平天下巨憝,建盖世勋名,大家也好攀龙附凤,青史上留个名字,也不枉变个男儿在世上活过一场。你如今只图自己省去烦恼,却不想因此会给多少朋友带来烦恼。你的义又在哪里呢?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八个字,只因你今日一死,便如同铜打铁铸,永远伴随着你曾涤生的大名……”

不待宗棠说完,曾国藩霍地从床上爬起,握着他的手说:“古人云‘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这不是指今日的我么?国藩一时糊涂,若不是吾兄这番责骂,险些做下贻笑万世的蠢事。眼下兵败,士气不振,尚望吾兄点拨茅塞。”

左宗棠想,曾国藩毕竟不是俗子,此番能够复起,前途大有指望。他微露笑容说:“宗棠深怕仁兄一时气极而懵懂,故不惜危言耸听。涤生兄,我想你一定是见到今夜江边送陶恩培荣升而更抑郁。其实,这算得什么!像陶恩培那样的行尸走肉,宗棠从来就没正眼瞧过。漫说他今日只升个布政使,就是日后入阁拜相,也不过是一个会做官的庸吏罢了。太史公说得好:‘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不能在史册上留下惊天动地、烈烈轰轰的丰功伟绩,再高的官位也不值得羡慕。至于世俗的趋炎附势,只可冷眼观之,更不必放在心上。孙子云:‘善胜不败,善败不亡。’经得起失败,才会有胜利。失败不可怕,怕的是败后一蹶不振,缺乏不屈不挠的气概。昔汉高祖与项羽争天下,屡战屡败,最后垓下一战,项羽自刎。诸葛亮初辅刘先主,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几无容身之地,最后才鼎足三分。这些都是仁兄熟知的史事,以宗棠之见,今日靖港之败,安得不是日后大胜的前奏?此刻溃不成军的湘勇,异日或许就是灭洪杨、克江宁的雄师!”

慷慨激昂的议论,意气风发的神态,给曾国藩平添百倍勇气。他握着左宗棠刚劲有力的双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左宗棠摸摸口袋,猛然想起一件事,说:“昨日朱县令来长沙,谈起日前见到伯父大人情形。伯父大人临时提笔写了两行字,托朱县令带给你。今日幸好放在我身上,你拿去看吧!”

左宗棠从衣袋中拿出一张折迭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曾国藩看时,果然是父亲的亲笔:“儿此出以杀贼报国,非直为桑梓也。兵事时有利钝,出湖南境而战死,是皆死所,若死于湖南,吾不尔哭!”父亲的教诲,使曾国藩心酸:今日若真的死了,何以见列祖列宗!他抖抖地重新折好父亲的手谕,放进贴身衣袋里,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就在我昏昏沉沉的睡觉,曾国藩焦急的等待着湘潭战报的时候,湘潭城中丞相殿里面,太平军征湘军的高级军官召开紧急军事会议,这一次议的不是如何向湘勇复仇,而是如何突围。

形势对于湘潭的太平军来说越来越不妙。北面的文星门被湘军堵死了,观湘门外的湘江航道被湘军水师霸占了,市总以下到昭山一线水域被湘军水师全部控制了,这一区域内原有的数千艘辎重船也被湘军水师全烧干净了。往北突围与大部队会合的可能性全无,江上走也不行了。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

陈玉成作为列席代表参加。他感到悲哀——他一直人微言轻。古人云:“肉食者鄙,未能与谋。”硬要到了此时性命悠关之际,才有人想到自己。但仍然是列席,不能发表意见。他的意见只能通过诸如国宗石镇仑、秋官正丞相曾添养这样的高官才能够传到最高层。而此时的曾添养也因为屡战屡败而没有了战前的地位。从一开始打湘潭,看到太平军十仗皆输,这位监粮官就觉得窝囊。

石镇仑以国宗的身份,同时因他在整个湘潭之战中没有明显的失误(因为一开始就受伤了,后来一直在养病,肯定失误少)而成为这支部队中最有分量的人物,他一开口就把陈玉成前日与之谈论的思想倾了出来:“虽然今天是讨论如何突围,但是,我在这里还是想罗嗦几句——关于此次湘潭之战的得失问题。因为这个问题认识不清的话,突围方向与突围方式又会偏差,那将真正导致全军尽殁——本来,这次打湘潭,我们的战略目标是迅速拿下湘潭,利用两天时间掠夺二千多艘船只后即将辎重、兵力浮江而下,与靖港的太平军南北夹攻长沙。一个顺流而下,一个顺风而上,此时长沙空虚,可一鼓而破。而我们有的人被湘潭的富茂迷住了眼睛,以为这个地方可以开辟根据地,于是企图长踞湘潭,并为此作了大量的布置。当时,有下级军官提醒我,太平军的水师力量必须加强,要将一部分辎重船卸货用作运兵船,同时必须尽快地改造辎重船作为炮船,人货混装的运输办法是绝对行不通的。我向我们的军事最高层提了出来,但没有被采纳。当我军在四月初三水仗大败、辎重尽毁的情况下,我又提出应该立即放弃湘潭,尽早将掳来的物资从河西陆路向北撤退,又未被采纳。我警告过各位,湘潭从历史上历次战争来看,就是一个易攻难守之地。它无险可恃,无山可凭。即使以湘江为堑,防东面之敌,东面之敌可以从湘江上下游任何一个地方渡江,绕到防线的背后进攻湘潭城。湘江不同于长江,并不宽阔,横渡易于反掌。历史上的明智的军事家绝不把湘潭作死守之地。但没人听。你们要听什么?你们很多人全凭过去的经验,机械呆板!又比如,我们在与清妖塔齐布二仗失败的情况下全部弃城上船下漂还来得及,此时湘军水师离城还有四十里,有数千艘我军水军船只,即便与湘军水师在江上打起来,十条船撞一条船,也可把湘军水师击个稀巴烂。又没人听。你们醉心于火攻,从《三国演义》中学了点皮毛!《三国演义》是什么?是小说家言!火攻要有条件,没有条件,我们有的人也要上,结果如何?烧了自己,白烧了天国的财富。最让我痛心疾首的还不是这个,那就是我们对湘潭人的政策。我早就说过,湘潭这个地方,是我们发展革命势力最具潜力的地方,清初,清妖在此屠城,湘潭人有一本血泪账,正要与清妖彻底清算。我们完全可以发动群众,从敌人内部进行瓦解,结果我们呢?老办法,掳!高层听凭部卒烧杀抢掳强奸,无恶不作。有个别营,听任部卒强奸妇女,**不给钱,与敌人一起嫖,嫖得连自己的命都没有!我说过,掳,只能掳富人,杀,只能杀地主,嫖,只能嫖敌人的老婆。可是呢?我们什么都掳,从妇女到儿童,驱妇女上阵,驱孩子上阵,我们这种灭绝人性的做法还有没有革命性可言?导致湘潭人由同情天国到躲避太平军到反过来支持清妖。可以这么说,湘潭这个地方,甚至湖南这个地方,今后我们要发展革命势力是非常困难了!我们的名声搞臭了!没有老百姓的支持,这样远距离的征伐今后如何进行?诸位想过没有?一支军队,没有民众的支持,就没有根!我们为什么在广西如鱼得水?因为有老百姓的支持,因为我们有根!为什么我们在广西不烧杀抢掠?因为那里是我们的家乡。这是什么混账逻辑?因此,我们要检讨的重点还不是湘潭的军事失利,而是我们的政治!我警告各位,在马上要进行的突围中,不能再出现烧杀抢掳强奸的事。我们要一路发动群众,为今后留下革命的火种。下面讲如何突围——”

罗琼树插话:“讲得太好了!为什么我们不早按此行事?那我们绝对羸得这场战争。”

林绍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败局已定,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就到此为止了。他现在最后悔的事就是担当征湘军的总指挥,领导真不是那么好当的。你看他石镇仑说别人多轻松,事后诸葛谁都能做,难道我想弄成这种局面?

以后,如果有以后,记住,千万只当副手,切莫贪图一把手的威风。他多少次想到自杀,但想起这支部队,三万多人出来,此时不到一万人了,如何把他们带出绝地,这是责任,这是义务,至于今后,自己甘愿接受天国最严厉的惩处,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

石镇仑喝了一大口茶,接着说下去:“下面谈一谈我的突围思路,供各位讨论——从目前情况看,从北门突围看来很不现实,从东门走水路往北也不现实,现在唯一可行的是往南——窑湾还在我们手中,下摄司还在我们手中,那里还有千多艘船。我们上船往上游走。大家注意,现在发的是北风,逆行比顺流不会慢,只要我们出了湘潭境,就安全了。到了醴陵,往东就是江西,那一带是山区,敌人统治薄弱,我们可以从那里辗转往湖北通城与大部队会合,也可以就在湘赣边区开辟根据地。这就是我这几天的思索。大家议一议。”

“倒是一个好思路。清妖想到我们只会强行往北突与靖港的大部队会合,不可能想到我们会往南走。”

“这叫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越安全的地方越危险。向东、向东南是最安全的!”

“但从城中突出到窑湾有一大段路,十六总已经被清妖重兵截断,我们到窑湾只能从市总穿过去。那么,必须用一半的力量来对付陆路的清妖。现在陆路的清妖已经达到八千多人了。”

“我主张,分散突围,化整这零,这样可以达到分敌之兵,然后主力再从窑湾上船南走。”

“突围可以从三个不同的方向突,到指定地点会合。西边可走砂子岭,北面走来时的路,南面按国宗讲的线路。”

“南线看来安全一点,实际上前进的路上没有任何配合,完全是孤军远征了。”

“我们不远万里来奔袭湘潭又有什么配合?”

“我认为,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合力突围,一起走。团结才是力量。我们整个兵力不足一万人,如再化整为零,必死无疑。与其看着死,不如大家死活绑在一起。”

对于如何突围,大家的意见不一,且分岐很大。当此生死关头,大家都心乱如麻,更加坚定对自己有利的方案正确。

最后,还是林绍璋拿主意。他说:“各位所见都有道理。分散突围,集中突围,南线,北线,都行,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冲出湘潭。我看,先按国宗所言,从窑湾上船南突,出了湘潭地界后,再化整为零,彼此之间有个照应。今天晚上就突围,突不出去,就麻烦了。”

于是,太平军各将回去,全城作好了突围的准备,只等一声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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