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本是坐在椅子上无精打采,不知为何,他一下便又来了劲头。
“三郎,冉姬姑娘明日就要启程去新罗了,你不打算去看看他么?”
“我想今夜她也没来找过我,怕是不想让我等诀别难过吧。”李隆基缓缓睁开双眼,一脸愁然,“那我们就自己去吧。”
李林甫苦笑道:“想不到在这神都之中我们也是大难不保的人了。”
两人来到冉姬的厢房门前,一曲清凄的曲子透门传来,李林甫轻轻叩门,自知此举有恙,在门外恭敬礼道:“冉姬姑娘,我们俩来看你了,可以进来么?”
屋内弦声一停,婢女为二人打开了房门,一入屋中便能闻见一股清雅之香,冉姬邀请二人坐下,顾自收拾起这案台之上的弦琴。
今日的冉姬姑娘更显美丽,盘起云鬓,戴着牡丹的簪花,肤洁白皙宛如白玉,不加花粉假饰,也是天生丽质,黑红交接条纹的胡服在她身上更显得高挑庄韵。
李林甫往房间内摆放着拿来的礼盒,忙碌间看见桌上书写着一首诗句,仔细拿起手中宣纸之上的诗句把瞧着,不禁的念了出来:旧时长道君起扬,烛年不复草尽荒,身陷金戈八百阵,一去孀留琴声长!”
李隆基听闻李林甫的念音之后对着冉姬问道:“冉姬姐姐,这首诗是何时所作?”
冉姬轻眸淡笑,为李隆基斟着茶水:“不知是何年月的事了,一时想了起来,练练字笔。”
这近半月以来的相处,李隆基是日日徘徊在冉姬厢房的这处庭院,如今冉姬真要是走了,心里却是无比的遗憾。
冉姬姑娘除了会那弦筝,还有一把俏丽的琵琶,所弹奏的曲子都是李隆基往日未曾听见过得。冉姬见李隆基身为皇族却心肠正直,对自己也是恭敬有嘉,倒也满足了李隆基这爱曲之心,可这真要走了,去往一片迷途之地,倒也略微有一些些不舍。
接过李林甫手里那宣白纸,冉姬把纸轻轻折起,放在一旁已经收拾好了的行囊里,对着两人轻轻一笑,小心翼翼的拨开桌面之上早已修补好的黑漆古筝,拿出一小盒,凝视许久之后慢慢打开。两人齐齐一看才知是一面圆型的一个玉珏,玉身通体晶莹,无一丝杂质,就是这个图案有些怪异,不过也是极好的玉石雕琢而成的。
冉姬双手持着玉珏,向着一脸疑惑的李隆基:“多谢小王爷多日的款待,奴身无以为报,这是多年一直陪着奴身的玉珏,也算奴身的家当所在,现在奴身将它送给小王爷,还望小王爷莫要嫌弃。”
三郎腼腆着脸,推手回道:“冉姬姐姐,我看你如此小心的保管这玉珏,怕是你极其心爱之物,我怎么能夺人所爱呢?不可,不可。”
李林甫见到冉姬送玉珏给李隆基,竟然没有自己的,心里埋怨起来,连忙跑来想要抢了去,却被李隆基一把抓在手里。
李林甫见是夺玉不成,对着冉姬抱怨起来:“怎么只有他的,没有我的,冉姬姑娘你偏心,哼…”
这近几日,李林甫就没来过亲王府了,李隆基便推断是去了别地游山水去了。冉姬本以为自己走时李林甫也不会归来,也未准备些许奇巧礼物送给李林甫作为留念,看了一眼自己随行的包裹物件,对着李林甫说微笑道:“奴身这里也没什么贵重之物,若是李公子不嫌弃,随意挑些,就当奴身给公子赔罪了。”
李林甫听是冉姬竟然忘记了自己,一脸的不悦,却又像个孩子般撇嘴道:“我要三郎那个,冉姬姑娘你会给么?”
“这…”冉姬看向还捏着玉珏的李隆基。
“林甫兄长,拿去吧!”李隆基把手里的玉珏递给李林甫后,林甫立即笑面如花,仔细的把赏起手里的玉珏,还时不时偷偷瞄一眼身旁的李隆基,生怕他会反悔要了去,不由说了一句:“自古美玉当是在月光之下细细观赏,这屋子里太暗了,你们先聊着,我出去仔细看看。”
屋里的李隆基和冉姬相视摇头,今晚这哪里来的月亮,李林甫真是童真稚趣无比。
此时,看向身前这皙美的冉姬,李隆基露出一脸的不舍,叹了一口气道:“去往新罗这一路,路途遥远,不知何时才能与姐姐相见。”
“该见得始终会见。”冉姬慢慢为李隆基斟上热茶,“小王爷,请。”
李隆基握着手里的茶杯,踌躇许久,道:“姐姐,要不,你暂时先不要去那新罗之地吧,等我明日朝堂完了,若是…还能…”李隆基止住自己的语结,提了一口气再次说道,“我想陪姐姐一起去。”
李隆基自加冕冠王之后,在父亲的严格教导之下,迄今也未多接触过太多女子,更别谈婚娶之事。如今面对着秀美的冉姬出现了如此多的窘样,心里跌重至极,脸庞悄然羞红起来
冉姬被李隆基这一言给说的惊了,看着面前这小王爷一脸认真模样,心暖凝视而起。
“奴家本就是一阶平白百姓,怎可带上小王爷如此颠簸,再说,王爷身负国家重责之人,也不可随意离开神都,小王爷的心意奴家这里是心领了。”
“可是…冉姬姐姐。”李隆基欲想再言,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挽留。
冉姬轻摇了头:“小王爷,以后还是不要叫奴身冉姬了,这是蘭苑阁娇娘给娶的艺名,如今奴身就要离开这繁华之都,就只行单名一冉。”
“那我叫姐姐什么才好。”李隆基追问道。
“奴身也未想好。”
三郎思前想去,显着些微不妥颜面:“既然姐姐,不爱这冉姬之名,我有一名不知姐姐可喜欢?!”三郎满是担心的看着已经洗耳恭听的冉姬,急思之后,慢慢出道,“不如以后,姐姐就叫冉离吧。”
“冉离?!”
三郎点了点头道:“对,不知姐姐可喜欢用此作名。”
“如此,甚好,那奴身日后就以冉离行名了,奴身多谢小王爷赐名。”
…………
冉姬旧去,冉离重生。夜已渐渐入深,林甫也早已归回府中,李隆基深夜难以入眠,次日的朝堂和冉离的离别,压在他的心头,辗转反侧。
透着烛光,冉离对着铜镜垂怜沉思着,李隆基的心意在她心里自然有数,奈何命坎多磨,无奈一笑,这世间造化弄人。
晨鼓震响,军卫罗列,百官奉旨入殿。李旦满面忧色的领着三郎走在长阶之上,李林甫没有官阶和爵位也是衣着光鲜的跟在后面。
朝堂之上,太子李显也来了,见到李旦三人一行的到来,忙上去迎接,太子李显听闻李隆基的事情之后,作为叔父自然要来为之担当,希望面求圣上,对李隆基能网开一面。
朝会还未开始,李隆基一直心不在焉,如有心事般走在最后,李林甫一直在旁追问,他也并不作答,面对李显的问候也是敷衍的行礼言说。
众人在大殿内候着女皇的到来,李隆基看着身边的李林甫,今日倒是一表正经起来,华服璞帽,一应俱全,腰间还挂着昨夜冉离送给他的玉珏,看到此处,李隆基不禁心里阵阵苦楚,闭目作思。
李旦一直看着今日这李隆基和平时有些异常,自想倒也对,武进之事今日皇上便要裁决出来,三郎此刻这般模样倒也正常。
两方队列的官员也在小声议论着,看着默不作声的李隆基一直站在那里,有的怜悯,有的偷笑。
李隆基听着形形色色的讨论言语,忽地睁开双眼,转身快步向着大殿之外跑了出去。
李旦还在和李显讨论着今日的应对之策,李显见是李隆基跑了出去,连忙提醒身前的李旦。李旦见此情况,这还得了,慌忙追了出去,出了殿门后才大声叫道:“你个逆子,还不给我回来…”
两人就这样追逐起来,从大殿追到龙阶,从龙阶追到轩门。
轩门之外来了骑着高马的两人,身着玄甲麟盔。正是青炙和冥寒两位麟麒近卫,两人刚一下马便看见三郎迎面跑了过来。而后李隆基更是不作一语便上前夺了冥寒手里的快马,一路疾驰而去。
冥寒还在愣神,马就被抢了去,对着身边戴着赤炎面甲的青炙说道:“这是谁呀?抢了咱们的马。”
青炙把马缰绳交给接迎两人的军卫,回言道:“是小临淄王,轮亲王的第三个儿子。”
“哦,我说怎地如此这般无礼。”
青炙狠一眼身旁的冥寒:“今日汇报武进之事要紧,我们先进去面见圣上,你的马,回来再说。”
朝堂之上,李旦累得满额汗水站在李显身旁,而此时女皇威仪至来,仪仗陪护在其左右,待到女皇坐定,众官即刻伏地拜礼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皇欣然点头:“众爱卿平身吧。”
梁王武三思起身之后,一马当先站了出来,提醒起女皇:“皇上,今日便是要决断临淄王所犯之事,可就在刚才,临淄王不知何故,跑了出去,莫非是畏罪想要私逃不成?”
女皇怀疑道:“额…”声线拖长,显着很是不信,“既然已经来了,就证明隆基没有畏罪,我看他临时出去也是有重要之事,今日就咱们就再议吧。”
要说女皇偏爱的子嗣里除了太平公主,剩下的便是这李三郎李隆基了。李隆基自幼相貌楚楚,天资聪颖,且胆略高于常人。话说有一回,军将武懿宗斥责出了错的侍卫,被尚还年幼的李隆基见到了,便大骂武懿宗说:“我家朝堂之卫,岂容尔等随意辱骂!”后来女皇知道了此事,不但没有怪责李隆基,反而更加疼爱自己的这个嫡孙。
百官见女皇之意并不是急着要讨论李隆基所犯罪过,原本支持梁王武三思的人也闭上了口,没有一个站出来附议武三思的。
李旦见朝堂之上的母皇有意包容李隆基,喘出一口大气,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见殿内没有人在言语,女皇无趣的说道:“朕原本以为,各位爱卿会相持不下,各梳己见,如此看来,今日朕怕是要失望喽。”女皇言罢,示意起身旁的总管理事,只听:
“宣,天策麟麒卫觐见。”
殿门之外进来两人,一个青色铠甲,一个赤色铠甲,来到大殿之中后,两人跪地行礼:“皇上天福,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皇点头示意两人起来:“朕命你二人查证,你们俩说说武进是怎么死的吧。给这殿内的众卿一个交代。”
青炙上前一步,拱手致礼:“是,皇上…”
洛水之边,冉离一身素服,头戴锥帽,披着一条黑绸披风,手里抱着一把俏丽的琵琶。她回头隔着帽纱看了一眼,轻轻婉叹起来,随行侍女轻言道:“冉离姑娘,你看,船快开了,咱们还是走吧。”
帽沿之下的冉离轻轻一笑:“怎可不恋此地,等了多少个年月,终将是要离开。”
冉离和侍女上了船,在一处稍显平静的地方坐了下来。今日这趟船的人并不是很多,大多也是往来客商和些许游玩山水的人。不同地方而聚在一起的人们说说笑笑,几三个客商已经聚在一起,拿出自己自带的酒水喝了起来,正高谈阔论,一黑袍中年男子和一个白衣的书生模样打扮的人则是指指那山,看看那水,两人一路是诗意绵绵。
船开动起来,借着河风吹起的帏帆,慢慢驶了出去,冉离端坐其中,双手挽起琵琶,一股离愁之感涌上心头,露出纤指轻拨起手中的琴弦。
而洛河之边,一少年快马疾驰追赶而来。
“冉离,冉离…”
船上还拨弄着琵琶的冉离一听,才知是那大叫之人便是李隆基,心内伤感,琴声一乱,便停了下来。
船上的众人纷纷走到船沿指笑着在岸边追逐而来的华楚少年:“你们看看,这少年是怎么了?”
岸边再次传来:“冉离,我知道你在船里。”快马之上的李隆基又是一个向后鞭打,“驾,驾…”
冉离心神一动,不忍李隆基再劳累奔波,抱起手里的琵琶,徐步来到船沿之处,撩开自己的帽沿,眼神满是不舍。
周围的人们见到撩开锥帽的冉离,一面天姿只貌,一男子感叹道:“好美,张兄你说这是天女下凡么?”
旁边男子吞下一口唾沫,久久才回:“我想,是吧…”
冉离向者岸边快马之上的李隆基大声道:“小王爷,快些回去吧。”
旁人一听仙女口中说道是王爷,皆是一惊,原来岸边这个痴情少年是个王爷啊,心内担心害怕,纷纷闭住自己的嘴,眼神却没从冉离身上离开。
“我不走,我想你留下来…”马嘶乏鸣传来,李隆基仍不停歇。
冉离双眼滑出两行热泪,这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感动。心思那年幼之时,一身伤寒骑着快马,夕阳残下的追逐着那个持着节仗,身穿金胄铠甲的男子,他始终都没有回头看过自己一眼,留下她失望的在长道之上泣不成声。
“小王爷,冉离会回来的…”
马上又是传来急促的声音:“我知道,你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驾…”
冉离流着泪水浅浅一笑:“会的…”
船已驶入峡谷之中,前方已无路可走,李隆基胯下的骏马也劳累至极,连着李隆基跌落在岸边。李隆基连忙起身,顾不得拍打粘在身上的泥土,追进浅水之中,向着驶远的船再次大叫道:“冉离,答应三郎,你一定要回来…”
冉离对着水里十分狼狈的李隆基点头微笑起来,挥着手,低声言道:“保重,小王爷…”
船已经消失在李隆基的眼中,他不停扑打着膝上的河水。愤怒,失望,离愁,五味杂陈。
船上的人们目睹此事之后,,几人摇头惋惜道:“看来,世间真有如此纯真之情,这位小王爷真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
白衣书生对着身旁的黑袍中年男子讲道:“羡安先生,真想不到临淄王自己都大难不保,却跑这里来送这位犹如仙姿的娇人,真是可悲可叹啊。”
李羡安笑笑回道:“这世间之事本是如此,当别人亏欠于你,自然会有其他人来补偿你这份亏缺,凡人如此,皇上如此,这位麟麒卫之一的冉七也是如此。”
“先生所言极是,我想日后小临淄王知道了这位冉离姑娘的真实身份之后,又是会做如何变化呢?”
李羡安看向身边怪石翘立的峡谷:“一切顺应天意便是…”
故此作别憔木舟,一曲离愁向东流。急马单骑逐红颜,却羡他人语不休。
朝堂的大殿之上,女皇仔细听完青炙冥寒二人的呈报之后,对着殿内众百官说道:“众爱卿,都听见了吧,武进是死于误食有毒之物,与临淄王并无任何关系。”再看向低头慌乱的武三思,“梁王,看来,你也确实不知实情,一番爱子之心,朕能体会。”
百官面对青炙和冥寒一个夜间便能在众多森严守卫之下的武进府里查明武进之死的真因,先是深深折服,后又是一片隐隐的担心,这麟麒卫办事向来都是雷厉风行,用尽手段。真要是哪天犯事落到他们手中,真不知该是怎么个死法。
“母皇圣明,还了临淄王一个清白。”殿中的李显出来恭维起高坐在上位的女皇,心头之石也是渐渐放下。
女皇见殿内毫无异议,连梁王武三思也闭口不再追究,看了一眼青炙和冥寒,满意的淡淡一笑。
【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