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熙出现在合庆宫的时候,已经是子夜时分。
合庆宫本就是座安静的宫殿,入夜更显寂寞。许是因为孤单的原因,合庆宫里的灯在晚上从未熄来过,屋外的宫灯挂在廊上滴溜溜地跟着过廊风一起打转。他未在院内做过多的停留,脚步轻踏越上二楼回廊,抬手扣门。
“是谁?”里面的人显然未睡,声音清醒如从屋子里漏出来的灯光,泡在秋夜里愈发清亮。
“和王之子赵世熙,求见如妃娘娘。”世熙道。
里面似乎略微沉吟了一下,随即道:“进来。”
世熙推门而入。内室的帐幔低垂,如果正常主人应该早已在那帐幔之后进入梦乡。然而如妃此时却端坐于外厅桌前,桌上摆了文房四宝在,如妃立在桌前低头作画也不抬头。
“世子你深夜造访,必是有大事与我商量。”本是打着问号的一句话,她说的却又极为肯定。她手中笔锋忽转勾出一尾焦叶。
世熙笑道:“如妃娘娘言重。娘娘差宫人送过去的口信我收到了,觉得有必要来见一见娘娘。娘娘既称我‘故人既到’,我自然不能失了礼数。”
“你可奇怪我为何知道你住在宫中?”如妃抬起头来看他,将下巴往内室抬了抬。世熙走过去掀起内室的帐幔朝内室看了一眼,有位女子伏于内室桌面之上。他仔细听了听,那女子似是已经没有了呼吸。他步上前去,看到的是梅娘的面孔沉睡在他眼前,他伸手前去探她的呼吸与脉博,果然如他所料。桌子上搁着一只酒壶和一杯喝了一半的寒酒,他将剩下的那半杯酒搁在鼻子底下闻过便又放回原处走了出来。
“是你害了她。”他道。
如妃摇摇头,“不,是她害了她自己。她太痴情,逃回京中无非是想避开你,我怎能容许她如此软弱?当她知道她把你的事情当作心事告诉我,或许会害了你的时候,一时想不开便自己饮毒而去。”
世熙看着她不再说话。她勾完最后一笔,终于抬头置笔。
“我原以为我不会像她那么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作完这幅画,我觉得我得要休息了。”如妃走过他的身旁往内室里走,又道:“世子,你没错,她的死与你无关。她只是被她自己的心毒害。”
世熙走过去看如妃作的画。她画了一幅菊,全是未开的花苞,一个个将身体抱得紧紧的躲在繁叶后头。
窗前烛火忽又暗,蜡烧字墨愁肠。
君言月圆归复还,破竹作伐渡浅川。
西院池中菊开满,东门盼君切。
菊若有灵犀,迟开数月谢人意。
他方将她所写的句子在心中默念一遍看完,便听到内室里有轻轻的、碎了的陶瓷跌在地上的声音。那声音像是她纸上花开的声音,奢华而清脆,不留余地直切心脏最坚强也最脆弱的伤痛而去。
他走出合庆宫没多远又拐回头去。如妃像是睡着了一样躺在床上,地上碎着他方才看到的那只酒杯,只是里面的酒却是没有了,只剩一地冰凉的杯子的碎渣。他将梅娘抱起来走出合庆宫去。
四仲远远看到他回来,便道:“王爷来了。”他将怀中的梅娘交给四仲,道:“将她葬了。”自己便走到屋子里去。
“爹、宋栋。”
赵德正问道:“你抱回来的果真是梅娘?”世熙点头,隧将自己合庆宫一行告知给赵德正,道:“恭王府是我去还是爹去?”
“我去。”赵德正道:“恭王之所以执着这么些年,无非是因为当年他弟弟的事情。那件事情是由我经手,他心中恨我恨皇上,始终搁置不下这个包袱。解铃还需系铃人,必要时皇上会亲自去跟他谈,最好是他自己将同党名册交出来,那样的结果对他是再好不过。”
“如果他并不是因为私恨,又当何处置?”宋栋道。
“最坏的打算便是没有名册。”赵德正道:“让那些见风使舵、心术不正之人逍遥法外实非我等所愿,如果那样所有的努力全都白白浪费!如果没有名册,恭王便要上那斩头之台,杀一儆百。。。。。。”他忽然道:“世熙,如果这件事情做得圆满,你以后可有何打算?”
赵世熙想想,道:“唯一的打算就是离开京城。爹,我想与晴儿成亲。”
此话一出赵德正的面色瞬间变成灰土之色。宋栋见状刚想要说点什么,始终也没有说出口。
“义父,我在外面等你。”他走出去,顺手关了房门。
世熙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他道:“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讲?”
“你不能同晴儿成亲!”赵德正压制着心中的恐惧和怒气,道:“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这却为何?你不是也觉得晴儿挺好的么?”世熙道。
屋子里的气氛像是拉在弓上的箭,没有方向却又张力十足,射出去的威力叫人害怕。
赵德正道:“你可还记得晴儿当初为什么要去和王府?”
“故人遗物。”世熙气道。
“那是她娘亲的骨灰。”赵德正看着世熙,眼睛里的怒气一点点往下降,“不要奇怪她娘亲的骨灰为什么会在咱们府上。”
“我年轻时候在江湖上走动,这你是知道的。庄媛心是杭州和风镖局的大小姐,有回我去托镖与她相识。后来皇上登基,我不得不回京辅佐。岂料这一回便再也回不去。老王爷早在京中替我定下了亲事,我回京不到三天就将我架上了喜堂。当时新帝登基,朝政不稳,我必需留在京中。但我放心不下媛心,便与老王爷坦诚了一切,希望他能够派人去杭州接媛心进京并且接受媛心。老王爷答应了,我等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等来的却是和风镖局起火,无一生还的消息。。。。。。至今我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人为、还是天灾。”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来给世熙看,“这本是一对,媛心半边我半边,这些年来我从未离身。若不是有这玉这些年来陪在我身边,或许我解释这一些给媛音听的时候,她根本不会相信我。。。。。。”
“晴儿的娘,是庄媛心的妹妹。”世熙道。
“不!”赵德正看着世熙,道:“媛音,是庄岚的娘亲、庄晴的姨娘!”他说着双目就已经红了起来,像是要烧出滚烫的血。世熙被他这话吓得半天回不过神,他又道:“晴儿,她是你的妹妹!”
世熙看着赵德正的眼睛,突然间就笑起来,道:“那又如何?”他越笑脸上的表情却越是脆弱,走到眼泪不争气地滚出来,他仍旧笑道:“那又如何?”他一边笑一边往外走,嘴里头不停地道:“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晴儿的眼睛因为‘彼岸修罗’的原因。。。。。。”赵德正在他背后道。
他站在原地僵持了一会儿,继续笑着出了房门而去。
世熙出了宫门没多久天上就渐渐又飘起雨来。他想起庄晴第一次进和王府的那个夜晚,那晚似乎也是下着这样轻灵的雨,打着微凉的空气飘进人的耳朵里、眼睛里,慢慢流到身体里去,凉凉的能够叫人忘掉许多烦忧。
真是好笑的事情!之前他还淡淡地说“我们成亲吧”,那时候她说“我娘不答应我不会跟你成亲”——他倒真愿意她娘不答应他们的婚事!至少他们还能够拥有私自出走的权利!至少他还能够正大光明地用正当的理由去照顾她一世!
他到安定侯府的时候雨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下。走过艳飞的灵堂他停了下脚步,远远地看着守灵的人跪在灯火飘摇里眼泪模糊——他们还以为如妃会来“验尸”呐!殊不知如妃此刻早已经去了,她也有她不得不这样做的苦楚。
他往侯府后院找去,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找过去。
后园里掌着一盏孤灯在茶亭下。
亭下有人拥光而坐,躲在亭下避着外头的雨丝。
“方先生,你代我回房取件披风来可好?这雨下得顶好,我想再坐会儿,可实在是太冷了。”庄晴道。
方远扬看看亭外的雨,不敢去拂她的意,只得道:“好罢,你在这里等我,千万不要走开。”不知哪来的担心,他竟怕她会不见么?
庄晴笑笑,道:“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我能去哪儿呢?”
世熙的心被她这话揪得生疼。他看到方远扬消失在回廊里,才走出藏身的阴影到茶亭下去。
庄晴听到脚步声,脸上的表情稍僵了下,随即笑道:“方先生你还没有去么?”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愉快一些,“虽然冷,但我还是想再多坐一会儿。”
世熙走过去站在她的面前,影子被那盏灯的光芒拉得长长的贴在她的脸上。他看到她的眼睛里掉出眼泪来,伸手就去帮她擦掉。现在的他,还有什么资格对她说“晴儿,你不要这样,你难过、我也会难过”。。。。。。虽然这是他心里顶想要跟她说、顶想要叫她明白的话。。。。。。他还有什么资格呢?
庄晴伸出手来去拉住他的手,道:“你放心罢,我是不会再哭的了。”她的一只手里原来握着他之前送给她的那块玉。他不语,从她手中拿过玉替她戴在脖子上。看了许久之后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转头就出了茶亭。
方远扬没有多久就走了回来。
“方先生,你走那么快做什么呢?”庄晴道。
方远扬小跑过来,笑道:“那么远,你都听到我的脚步声了吗?”
“却不知为何,眼睛不好的人,听力和嗅觉都会特别的灵敏。”庄晴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