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老张头把五个人送出了太平间，外面已经是黄昏了。一缕暖光从天缝间散了出来，将西边的群山镶上了一层金边，深蓝色的天空没有一点儿杂质，那是一种圣洁。
太平间诡秘的光环渐渐退去，清新的空气里面还飘出淡淡的甜味，但五个人组成的黑雾一直没有散去，随着滚滚的人流移向了街边的一个小花园，他们在一个石桌前围坐了下来。那个姑娘忍不住又滚出了热泪，她的头轻轻地倚在少妇的胳膊上。刘老师抬头看了看天，又扫了一遍大家的脸，绝望地说，算了，我们救不了小来了，他睡得太死了，也没有人能相信我们几个说的话，大家都认为他已经死了，你们说怎么办？老人接着说，小来如果真的没死，当尸体火化的时候会不会把他给烧醒了？小伙子说，就算给他烧醒也来不及了，人早烧完了。少妇含着眼泪说，现在只能再去找医生和警察，能不能再拖几天，等一等，看看魏哥能不能醒。
五张阴暗的面孔，五双无可奈何的眼睛，五种不同的抽泣声，还有五颗破碎的心灵，这五个人现在就代表这个世界。
刘老师最后说，你们都回家吧，我再去找佟医生谈谈。黑雾终于散去了，淹没在华灯初放的城市里。
刘老师转身向住院大楼走去，由于已经过了探视时间，
大楼里空荡荡的，偶尔身边闪过几个急匆匆的身影。刘老师顺着楼梯爬到二楼，佟医生的说话声已经远远传了过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把整个楼道震得“嗡嗡”直响，很多医护人员和病人都跑了出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最后，佟医生歇斯底里般喊了起来，我受不了了！你们再这样拖下去我就要疯了，我现在已经疯了！他明明已经死了，可你们还让我天天去给他做检查，我不能天天和一个死人在一起，我快崩溃了，我也是人。佟医生把最后这个“人”字喊得很响很长，久久在楼道里回荡。借着佟医生喘气的功夫，一个雄壮而低沉的声音也随之响了起来，请你别激动，我也是在执行公务，在没有得出结论之前，我们谁也没有权力去决定这件事，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负的了责任吗？佟医生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真的不想再管这件事了，我不负任何责任，但我知道他已经死了，如果真像你们所说的那样他是睡着了，那我今晚也想像他那样睡觉，最好永远也别睡醒，反正从现在起我不管了，你有什么话找我们院长说去。
佟医生办公室的大门被重重地关上了，楼道里恢复了宁静。刘老师悄悄走到那扇门前，踮起脚尖隔着窗户向里望去，佟医生坐在一把椅子上，双手抱着头，弯下腰，把脸紧紧地贴在自己的大腿上，就像一个受审判的犯人。胖警察则歪靠在办公桌边，用两个粗粗的手指夹着一支烟，青色的烟柱一直伸到房顶。胖警察一直没有吸，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对面的佟医生发呆。他此时也很犯难，刚才佟医生也说出了他的心里话，天天陪着一个死人折腾来折腾去，让外人知道真是笑掉大牙，如果能像魏小来那样永远睡着了，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躺在床上睡大觉，等这事过了再醒过来，那该多好啊！
香烟一直在警察的手中燃着，像一条灰色的小蛇，慢慢向那粗大的手指蠕动，突然，胖警察的手抖动了一下，那条小蛇摔在了地上，变成了一堆灰烬。警察摘下帽子，他看到了帽子上金光闪闪的国徽，这是国家赋予他的职责，他不能就这样让一个生命不明不白地结束。
佟医生仿佛被烟呛了一下，一阵咳嗽，带动全身都在抖动，他直起身子，用无奈的眼神看着胖警察，四眼相聚，两人都做出了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胖警察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佟医生的背，小声地说，佟医生，你先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我先走了。
胖警察在门口看见了刘老师，他的神经又一次绷紧了，他机敏地向刘老师招了招手，什么也没有说，示意他跟自己走。
两人并排走出了医院的大门，天已经全黑了，暗黄色的路灯重新点燃了街道，马路上熙熙攘攘，街边花花绿绿的店铺和餐馆挤满了衣着艳丽的身影，一股股香气从里面飘了出来，空气中夹杂着各种声音，但俩人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胖警察把刘老师让进了一家装饰精美的小餐馆，娇艳的老板娘看到胖警察，立刻笑嘻嘻地迎了上来，用甜美的四川话打着招呼，龙哥，你可好久没来了，快到里面坐。说着亲自带路，把两个人领到了一间包房里。待他们坐下，老板娘肆无忌惮地把两只手搭在了警察肩头，轻轻地摇着，温柔地说着，龙哥，您想吃点什么？胖警察摘下帽子，扭过头色眯眯地看了看身边这个花枝招展的女人，竟然伸出手拍了拍女人微微翘起的屁股，笑着说，宝贝儿，你越来越迷人了，按老规矩上，你再给我拿一瓶二锅头。女人像一个发qing的动物，扭动了一下柔软的腰肢，关心地说，龙哥，您今天可穿着制服呢，能喝酒吗？龙哥笑了笑说，让你拿你就拿，大不了今天我不走了。女人的脸上顿时飘过一阵红霞，自豪地说，龙哥，您等一会儿，马上就好。说完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随手把房门给关上了。
刘老师像看电影一样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女人走出房间，他才缓过神来，慢慢地说，龙哥，你跟这挺熟啊！警察笑了笑说，刘老师，您可别叫我龙哥，叫我小龙就行了，干我们这一行的，如果不会逢场作戏，怎么能保证百姓一方平安呢，今天咱俩喝两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跟我说说，看小弟能不能帮帮您。
刘老师点了点头，他的心里此时塞满了话，真希望能找一个教堂，再去找神甫那样的人去忏悔。可对面的警察让他有点儿捉摸不透，他觉得警察不应该是刚才那个样子，怎么能和一个餐馆的女老板娘眉来眼去呢？太有损人民警察的光辉形象了。但此时刘老师心里只想着小来的事，龙警官在这件事上站在了他的一边，所以今晚这顿酒一定要喝出一点样儿来才行。
刘老师心里盘算着，那个妖艳的女人推门进来了，随之带来了一股好闻的香气，她幸福地笑着说，龙哥，这些都是今天刚做的，你尝尝，给你下酒正好，你可别喝多了，到时候我可抬不动你。她一边说一边将几盘小菜端上了桌，把酒倒好，又亲昵地站在警察的身后，慢慢给他揉着肩。龙警官享受了一会儿舒服的按摩，慢慢地说，你先下去吧，没事先别进来，我们谈点事，一会儿再叫你。
女人乖乖地退了出去。
胖警察端起了酒杯，脸上一幅泰然自若的样子，真诚地说，刘老师，说心里话我也不太想管这件事了，可我看到你的表现，虽然你和魏小来是兄弟，我总觉你不光是为了救你的兄弟，这里面一定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别忘了我是警察，比一般人敏感得多，如果这里面真有什么隐情，也许我会立功了，魏小来的命也就保住了，今天你要是信任我这个兄弟，就跟我说说，也许我真能帮你这个忙，咱们也别再难为佟医生了，你慢慢说。
刘老师端起酒杯和胖警察碰了一下，然后放在嘴边轻轻抿了一小口，二锅头的气味钻进了他的鼻子。自从魏小来出事后，他还滴酒没粘呢，今天的酒味儿让他很不适应，一点也体验不到喝酒的快感。刘老师放下酒杯，显得很激动，面对警察，他好像是要交待犯罪的事实，几次张口又闭上了，他不知从何处说起，直到那口辣酒咽到肚里，才说出了第一句话，小龙，这件事你听起来一定觉得很蹊跷，也许你根本就不信，可事实已经发生了，我说出来你可别觉得我酒后乱说，我现在可清醒的很，这点酒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想当初我和小来每次喝酒都是掘一瓶二锅头的。
龙警察并不着急，他耐心地说，刘老师，你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人民警察啊，我可是代表政府的，先吃菜，有话慢慢说。
小屋里的气氛舒缓了许多，两人边喝边谈，不知不觉一瓶二锅头已经见底了，胖警察向外面大喊着，小妹，再添点菜，再拿两瓶凉啤酒。
刘老师酒后吐出了两样真东西，一样是吃进去还没来得及消化的肉啊菜啊，另一样就是魏小来睡觉的故事。刘老师看到龙警官那双求知的眼睛，再配上一幅虚心好学的表情，自己被酒精感染的内心突然萌发出强烈的表现欲，他的手赶不上心，心赶不上嘴，口吐莲花一般讲述着睡眠的发生、发展和梦境过程，他讲道，睡眠的中枢是丘脑，丘脑就象一个有线电话的中继站，从感觉器官传入的各种刺激信号都要经过丘脑，再传到大脑皮质感觉区，如果丘脑被激活，传入的刺激就会被抑制，人就进入了睡眠状态。此外，大脑里还有一个觉醒中枢，位于脑干，是一种网状结构，受刺激后就会激活引起觉醒。龙警官好奇地问，是不是要刺激一下魏小来的觉醒中枢，他就能醒过来了？刘老师先点头后摇头，说，是这个道理，但我们现在无法对觉醒中枢进行干预，魏小来的感觉器官已经完全封闭了，无法接受外界的任何刺激行为。龙警官问，人一般都在晚上才睡觉，魏小来在白天为什么也能睡得那样沉？刘老师接着说，由于大脑深部松果体分泌的褪黑素会令人入睡，而褪黑素的分泌在夜间达到了高峰，到了白天日照下就会得到抑制，魏小来天天放在阴暗的太平间里，见不到阳光，也不容易醒过来。龙警官一拍大腿说，这好办，明天我就把魏小来拉到外面晒太阳，说不定就能醒过来。刘老师笑了笑说，天真，你太天真，有大白天把一具死尸拉到外面晒太阳的吗？医院的人不跟你急了才怪呢。小警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照这样下去，魏小来是没救了？刘老师说，现在国际上有人发明了一种叫“疲劳素”的药物，它是一种多肽的物质，只要注入脑室中，就可以随意掌握一个人的睡眠，但还没有发明能让人苏醒的药物。龙警官问，那可以让人睡多长时间而不死？刘老师说，一般情况下人最多只能睡三天，按照目前的统计，不吃饭可以活20天，不喝水可以活7天，如果不睡觉只能活5天，魏小来一直处在不吃不喝的状态，顶多只能活5天。
两个人互相对望了几秒钟，龙警官突然问，刘老师，你说了半天，魏小来倒底是活着还是死了？他为什么要选择睡觉？刘老师把声音压得很低，一点点把魏小来的故事讲完了。
